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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人生何处不相逢(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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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深夜静,长安街上虽是人迹罕至,但八大胡同的红烛软帐,却才刚刚升起。
整个北平,就属这里媚红一片,歌舞升平。
云倚漠独自一人,穿过距其不远的一条暗巷。虽相隔咫尺,但他这里显然要背静冷僻得多。
而那些销魂蚀骨的靡靡之音则遥遥飘来,似远还近地游荡在这弯弯绕绕的胡同间,欲说还休,如泣如诉。
此刻听来,丝毫不觉绮丽,倒有几分鬼气。
云倚漠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被映得暗红的夜空,有些自嘲地摇了摇头:原来花了钱和不花钱,确实有着天壤之别——听得曲儿都不一样。
伴随着“咿咿呀呀、气若游丝”的诡异歌声,他继续前行。只是行至半路,却陡然感到一阵阴冷寒意,从背后无声袭来。
这种寒意没有征兆、无缘无故,说不清也道不明。你无法确定它对你是否真有威胁,但就是抑制不住想要颤抖,并开始心绪烦乱、胡思乱想——这是来自本能的恐惧,你根本无处可逃。
当然,很多人在日常生活中,也都碰到过类似的情况。但却并非每一个人,都是在这样一个夜色正浓、阴气正盛的僻静暗巷里碰到的。
所以云倚漠无法对此置之不理。
他啐了一口,心中暗骂:自己还真是倒霉。
只是他心里再怨气冲天,也没有跟在他身后的“东西”怨气大。于是,他立刻加快脚步,希望能够尽快走到八大胡同的区域,进入人群。
这时,他一边闷头前行,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映在地上的他自己的影子。
而在月光之下,原本那个高挑的影子,此刻却开始发生了不详的变化。
云倚漠神色凝重地看着自己影子的肩膀处,凭空多了两个脑袋一样的阴影,顿时心中一沉,心道:看来他还不止招惹了一个。
但干他们这行的都知道,夜半遇鬼,切莫回头一探究竟,或是大喊大叫拔腿就跑。一定要若无其事地走到光亮处或阳气盛的地方,等待其自行离去。
因为有的时候,这些脏东西只是恰巧从你身旁经过,或是刚好遇到了你,并未存加害之心。若未惊动它,很可能能够大事化小。
云倚漠虽然身负一些道术绝学,但也不过肉体凡胎。
“免费”降妖除魔的事他可不干!万一小命搭进去了,绝对得不偿失。
况且他刚从青鹿山回来,这一趟也着实有些疲惫。所以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
短短几分钟的时间内,他已经为自己做了最好的决定。而且出口也近在眼前。
可就在这时,他的脚下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他一个踉跄倒没弄出多大声响,绊他的那个“东西”却半死不活地“叫嚷”了起来。
云倚漠面色一沉,一记眼刀立刻甩向“声音来源”。而那个“声音来源”却不为所动,只像一摊烂泥般萎在墙边,显然是个神志不清的醉鬼。
云倚漠十分嫌弃地想要抬腿离去,却不料那醉鬼竟然一把抱住了他的大腿,并一发不可收拾地“嗷嗷”吐了他一身。
云倚漠先是一楞,随即立刻抬起那只被抱住的大腿,疯狂无比向外抽出。但无论他如何竭力摆脱,那个醉鬼就是死抱着他不放,就像是一块牛皮糖,怎么甩都甩不掉。
云倚漠天生洁癖,此时已被那恶臭熏天的呕吐物恶心的全身颤抖,连杀人泄愤的心都有了。只是还未沦到他“大开杀戒”,一直跟在他身后的那两个“东西”却先有了异变。
阴风吹过,他的肩膀一沉,颈项处已挨上了一片阴冷的濡湿。他心底一个激灵,暗道了一句:“不妙。”随即身体立刻一矮,勉力转身后撤,堪堪甩掉了刚刚搭在他肩膀上的那只“鬼爪”。
可是他甩得掉鬼怪,却甩不掉脚下的那块牛皮糖。
只见那醉鬼随着他脚下的动作,迷迷糊糊地被拖了个四脚朝天,口中也是哀叫连连。但那两只胳膊却仍旧紧紧抱着云倚漠的那满是秽物的大长腿,没有丝毫的松懈。
云倚漠见状,已经从一开始的怒不可竭,变为了无言以对。看来他今天真的是非常倒霉,简直霉到家了。
尽管他的内心已如山洪暴发,但他还是十分谨慎地向后退了一步,脸色有些苍白地紧盯着出现在他面前的那两只邪物。
然而,一丝微不可察的惊诧,却自他眼底悄然划过。
再看那两只邪物,长的可并非善类。
腐肉脓水烂在一起的脸上,七窍流血,眼睑外翻。同时,两边的嘴岔子,各豁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大口子,那口子皮肉外翻,一直延伸到颧骨,并将整个白骨森森的下颌全部暴露在了外面。
此外,这还不是最可怖的。最可怖的是,它那半张半闭的下颌里还塞满了被嚼成糊状的食物。满满当当地,有的混着尸水腐肉,全都溢了出来。
云倚漠皱着眉,总觉得这个景象似乎曾在哪里见过。他努力搜索着大脑中这几天的记忆,终于想起那天在自己的摊位下发现的那具乞丐的尸体,长得正是这副模样。
没想到这“怪物”还真与他八字不合,到哪儿都要“纠缠他”。
既然躲是躲不掉了,只好硬着头皮上了。
云倚漠十分嫌恶地瞥了一眼还在抱着他大腿的那个醉鬼,见他居然还把脸颊贴在他流着呕吐物的裤子上来回蹭,胃部就忍不住一阵翻涌,整条腿都僵住了。
于是,他立刻掉转视线,瞪向那两只邪物,决定速战速决。
这时,只见他修长的指间,不知何时突然就多出两张道符。紧接着,“嗖”地一下黑影一闪,那两张道符就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与此同时,云倚漠掸掸衣袖,将手负在身后,冷眼等着那两只邪物灰飞烟灭,自行消亡。但那两张道符却并没有像他预想的那样制服妖魔,而是如同穿过空气般,直接从那两只邪物的额头处穿透而过,最后落在地上,不了了之。
眼见那两只邪物就要扑将上来,情急之下,云倚漠也顾不上去维持原来的“酷帅”姿势了,扯着脚下“那位”就往后迅速退去。可就在这关键时刻,那醉鬼竟然好死不死地松开了手,于是云倚漠一个重心不稳,差点坐了个屁股开花。
而那个“醉鬼”则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地上,那样子明显就是一只待宰羔羊。
果然,两只邪物的注意力迅速就被这“醉鬼”吸引了过去,张着血盆大口扑向了他。
而与此同时,云倚漠那张“万年酷拽”的脸,也在此时出现了一丝裂缝。他的眉头比以往皱得更紧,眼神也流露出明显的慌乱。
刚刚还准备扑向他的邪物不见了,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再也看不到一点的蛛丝马迹。此刻,他的眼前只有那条来时的小巷,以及浓到化也化不开的夜色。
这一刻,云倚漠有一瞬间的茫然,但很快他就恢复了冷静——他无比清楚地知道,那个东西还在,即使他无法看见,但那股寒意却未曾消失。
这时,倒在地上的“醉鬼”突然大叫了一声,仿佛突然酒醒了一般瞪大了眼睛,无比惊恐地开始挣扎。
云倚漠见状,立即上前抓住“醉鬼”将他向后扯去。而就在他碰到他的刹那,那两只邪物再次出现,张牙舞爪地正在攻击着“醉鬼”。
云倚漠将信将疑地将手移离“醉鬼”的身体。果然,那两只邪物再次从他的眼前诡异消失,变成了看不见摸不着的空气。此刻他心中已大致有了答案,神色中流露出一丝复杂。
“醉鬼”并没有云倚漠淡定。过度惊吓后,他早已清醒了大半。此刻手脚也突然有了力气,拽着云倚漠就挣扎了出来。而他的手显然是不太干净的,上面还粘着各种呕吐的粘液。
云倚漠当时就“炸毛”了,也不顾身旁邪物,连踢带踹地就将“醉鬼”推了出去。“醉鬼”见他竟然见死不救,当即就气得也“炸了毛”,大声吼道:“你这人怎么这么混蛋?”
“我这人就这么混蛋,怎么了?”云倚漠一边隔着袖口擦着胸口,一边气急败坏地回吼道,整张脸都拧了起来。
其实他当然没混蛋到见死不救的地步,否则他也不会去拉“醉鬼”。但他也实在无法忍受那些“呕吐物”竟然离他的脸那么近。本能之下,不推开“醉鬼”才怪。
“醉鬼”步履不稳地站起身来,也顾不上再去指责什么云倚漠。因为那两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怪物已经迫不及待地向他扑了过来。
此时,它们的动作突然加快,撕裂而开的血盆大口中,似乎正在饥饿的磨着牙齿。
“醉鬼”顿时就被吓得面无血色,不停颤抖的双腿差点令他一头栽倒在地。他的一生中从未经历过如此几近窒息的恐惧,恐惧到还不如直截了当地死去。
但他终究还不想死,所以无论身体瘫软到如何不听使唤,他还是咬紧牙关不顾一切地向前跑去——一步一个踉跄,仓皇逃命。
云倚漠看到“醉鬼”这般模样,也知道大事不妙。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果断地一把抓住“醉鬼”的手,并将他带到身后,自己则挡在了前面。
而抓住“醉鬼”的瞬间,他再次清晰无比地看到了那两只邪物。
此时它们已经扑到了他的眼前,那张恐怖扭曲的脸孔几乎贴在了他的脸上,腐烂的恶臭直冲口鼻,令他的眉头已拧成一团。
云倚漠果断从袖口抻出一把极其短小的银色匕首,其上刻有的龙纹,此刻正散着一层赤红的薄光。同时,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凶狠冲出,那感觉竟比眼前的邪物更加凶煞可怖。
红光闪过,在短暂地犹如幻觉的一刹间,只听一声悚人的悲鸣,那两只张牙舞爪的怪物眨眼间就化为了一缕青烟,好像刚刚所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噩梦。
“醉鬼”呆呆地站在云倚漠的身后,似乎对这一切还没反应过来。过了片刻,他伸出手狠狠地掐了自己一下,直到疼得“哎呦”一声叫了出来,才确定自己并未做梦。
云倚漠背对着“醉鬼”一直没有回头。眼底就像是灌入了鲜血一般,煞红一片。脸色也苍白得近乎透明。
他缓缓地将手中的匕首放回袖中,直到刀柄完全没入袖口,他眼中的红潮才一点点地消退,脸色也渐渐恢复如常。
而这个时间非常的短暂,以至于“醉鬼”根本没有机会发现云倚漠的异常。
云倚漠恢复正常后,就立刻回身甩开了“醉鬼”的手,然后不发一言地从他身旁快步经过,似乎连一秒钟都不愿多待。
“醉鬼”是领教过对方的厉害的,此时虽说距离巷口也不过几十米远,但他还是大步迈开,紧跟在了他的后面。
云倚漠也不理他,只是脚下加快速度,希望能把这股呕人的恶臭甩在身后。“醉鬼”自然不能让他撇下自己,这深更半夜的,万一一会儿又碰到什么妖魔鬼怪的,他可没法自己脱身。
出了小巷后,云倚漠继续向家走去,却不料“醉鬼”还是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于是他终于忍无可忍地转身问道:“喂!小兄弟,你还想跟我跟到什么时候?”
“醉鬼”满身狼狈,一脸泥污,发梢处还粘着不知是什么的呕吐物,动一下就是一阵酸臭扑鼻。
云倚漠立刻向后退了一步,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醉鬼”不为所动,依然故我地笑了一下:“大哥,小弟我今晚太丧气。不跟着你,实在怕小命不保。”
云倚漠冷笑一声,瞥着对方道:“你知道我去哪儿吗你就跟着?”
“醉鬼”嘿嘿一笑,露出一对若深若浅的酒窝,伸手就要拍云倚漠的肩膀:“大哥,今晚,你去哪我就去哪。”
云倚漠淡定自若侧开身体,避开了他那只酸臭的“脏爪”,反问道:“我同意了吗?”
“大哥,我不是白跟,我可以交保护费。”情急之下,“醉鬼”把口袋里的钱全都掏了出来,摊到了云倚漠的眼前。但是一触到他那不为所动的表情,以及“正义”的眼神,他就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可能唐突了。这事儿,恐怕要砸锅!
正在他犯嘀咕之时,云倚漠却面不改色地伸出手将那些钱全都塞进了自己的口袋,然后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走吧。”
“啊?”“醉鬼”有些意外地看着对方那张“义正言辞”的脸,似乎还有些反应不过来。但脚底下却是没有半点迟疑地紧跟着对方的脚步。
看来,今天是遇到“好人”了!
这一路上,“醉鬼”跟着云倚漠也算平安。虽然他总能看到一些平日里不曾见到的白影飘忽,但好在都是一闪而过,与方才近在咫尺的“恐怖鬼尸”相比,简直要温和、清新得多。他不知道今晚为何会变得如此奇怪,他想了很多:也许是酒精作祟,或者是此地本就不干净得厉害?但不管原因为何,也解决不了他此时的困境。
此时此刻,他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眼前这个一身黑衣的高挑男子,月色将他俩的影子并行拉长,一前一后重叠相靠,这一幕竟令他发自本能地感到心安。
“醉鬼”甩了甩脑袋,试图甩掉这种“微妙”的感觉。然后他首先打破了沉默,开口问道:“喂,大师,我还没请教您的名字了。”
“云倚漠。”云倚漠言简意赅地回答了三个字,声音虽然低沉,却煞是好听。
“哦,原来是云兄啊。多谢云兄刚刚出手相救,小弟名叫锦熙。”虽然云倚漠背对着他前行,但锦熙还是礼貌一笑。这时,他的颊边竟露出一对梨涡,若隐若现,透出一点孩童的天真。
“锦熙?”云倚漠听到这个名字后,眼底很快闪过一丝惊讶。看来他最近和怡亲王家的人真是有缘。不过现在爱新觉罗家宗室倾危,所以族中子弟为怕多事都不愿再报上姓氏,正如他之前遇到的爱新觉罗锦封,也只说了名字。看来这世道变得还真是快,一夕云端,一夕尘泥。昨日的荣耀,今日就要藏在井底。
锦熙哪知道云倚漠脑子里的那些想法,见他似有疑问,于是又逐字解释道:“锦绣的锦,春熙的熙。我母亲取的,有锦绣春光之意。寓意很好,就是纤秀了点。”提到母亲时,他的目光立刻变得柔和如波。
云倚漠听了,略显嫌弃地在鼻端扇了扇:“还好,你要是能人如其名就好了。”这酸臭的味道,实在恶梦一般。
锦熙也自知狼狈,低头看了看自己,只好苦笑道:“这次事发突然,我平时可不是这个样子的。”
他们俩本是一前一后地边走边聊,云倚漠却突然刹住脚步,转身问道:“那你平时是个什么样子的?”问这话时,他的嘴角噙着一丝戏谑,双眼漆黑如墨,带着不以为然的探究。
锦熙酒劲犹在,本就脚下虚浮,被他吓了一跳,差点一头撞上去,嘴上也有些结巴:“反、反正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就对了。”
这时,他与他离得不算近,但却足够锦熙看清云倚漠的样子——这是他第一次、认真仔细的与他正面相对。也是他第一次、认认真真地、能够看清他的长相。
他从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人的眼睛竟能黑成这个样子——深沉如夜,写意如墨。一刹相交,就再难逃脱。
他也从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人的眼睛竟能凛冽至此——风吹发断,快如刀。一旦相触,便无所遁形。
而对于云倚漠,这一刻,他亦是第一次正视了这个满身狼狈的“醉鬼青年”。
尽管那张脸上黑一块白一块的,布满污泥与秽物。但当他看到那两个梨涡时,还是不自觉地自心头涌上一股无法说清的熟悉,与难以言明的隐痛。
本来是嫌他太聒噪,他才想转身想吓他一下,好让他闭嘴。但现在,却是他自己先受了惊。
云倚漠完全不明白,此时此刻骤然出现在他大脑里、心脏内、身体中,那种奇怪的感受。仿佛眼前的这个人曾在他的生命中走过一遭,曾在他的身体里融入骨血。
“大师,你没事吧?”锦熙见云倚漠看了他半晌也没再说话,眼神却愈加“凶狠”,立刻有些心虚地后退了一步,并将头低了下来。心里嘀咕道:自己别再是以前得罪过他吧?
“没事。”云倚漠亦向后撤了一步,沉着一张脸道:“快走吧,我困了。”他说完就转过身去,继续前行,一路上更加沉默。
锦熙被他弄得莫名其妙,刚开始还主动搭话,后来也自觉没趣,便老老实实地闭了嘴。
这个时候,他更加确定,今夜遇见的这个人一定是个“大师”,要不怎么会精神这么不正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