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夏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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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奉莹嫔之命为刘佳氏调养，自此后越发勤谨恭顺，丝毫不敢怠慢，日日亲自煎了林太医抓的药送去延禧宫。延禧宫中，花枯叶败。不知曾是哪位荣极一时的宠妃寝宫，如今又沦为门可罗雀的冷宫。可见宫中兴衰转瞬，皆在翻覆之间。
春芙从里屋出来迎我，笑着说：“宋太医来的正是时候，小主午睡刚醒呢。”
我见桌上摆着一件斑斓灿烂的掐丝珐琅瓶子，花枝招展地插着新鲜的玉兰，与周遭凄清颓败之景格格不入。
“给宋大人请安。”身后轻轻传来一声娇嫩稚气的问候。
“夏果姑娘今儿怎么也来了？”小安子惊讶道。
我转头，只见夏果穿着浅碧色的宫装，髻上星星点点地簪着霞草，甚是清新，笑意盈盈地向我请安。
“替你家姑娘来探望么？”我问。
春芙一面将掐丝珐琅花瓶放入里屋案上，一面接道，“是替董姑娘送玉兰花儿来了，我们姑娘素爱花花草草的，可惜延禧宫长久不住人，庭中无人打理。难为董姑娘记挂着，时不时送些过来。”
春芙扶着刘佳氏出来，她气色已好了许多，今日着了茜粉色喜鹊登枝旗装更添生气，画了闺阁中的小山眉，虽不如富察氏明眸皓齿，却是一水儿的澄澈干净，似喜又忧。“难得延禧宫也能如此热闹，春芙还不去倒茶来。”她一面吩咐着，一面又向夏果道，“你替我谢过宝淳姐姐，也叫她多保重自身，别一味顾着旁人。”
夏果咯咯乐着，巧言答道，“我家姑娘哪里是顾着旁人，不过是照应着自家姊妹罢了，我却从未向旁人送过东西的。我家姑娘放不下刘佳姑娘，总还想着在钟粹宫里一同赏花的日子。”
刘佳氏听了，不觉情动，水灵灵的眼睛流下泪来，急得夏果一会子递帕子，一会子骂自己不会说话。刘佳氏摆摆手，笑得水波不兴，“我不过是开心宝淳姐姐还肯记着我，你再替我带几句话给姐姐，告诉姐姐用玉兰调香、入茶、入馔都是极好的。趁着钟粹宫里玉兰未谢，赶紧收些来吩咐小厨房做成玉兰花蒸糕、玉兰花米粥，想必姐姐也喜欢。”
“姑娘似乎对花有所研究？”我好奇地问道。
夏果一听，竟赞不绝口起来，“大人有所不知，刘佳姑娘在钟粹宫时便常与宝淳姑娘赏花，对各类花草，无论是春天开的，夏天开的，都有一大番的道理见解。能做什么吃食，能泡什么茶，也能说个八九不离十。别看宝淳姑娘平时读那么些书，在这上面，却不如刘佳姑娘有见识。”
春芙端了茶上来，打趣儿道，“这夏果成日油嘴滑舌的，夸起人来倒也顺耳。”
众人皆笑，惟有刘佳姑娘眉头紧蹙，自怨自艾道，“花开得再好又有什么用，引不来蝴蝶，却无端招惹些飞虫。”
话中深意，各人都心领神会了，独夏果单纯不觉，笑道，“头里奴婢也为着宫里的小飞虫好苦恼，幸而李姑娘送了一包钩吻草，藏在屋里角落，这些日子以来竟真的少了好些。”
夏果笑得春光明媚，一脸得意，连刘佳氏听了也“噗嗤”乐了。我亦觉有趣，顽笑道，“钩吻是个好东西，既能避虫驱害，又能治跌打损伤。可千万别误食了，不然莫说小飞虫，就连油嘴的猴子也能被毒死了。”
夏果听出言外之意，羞得面若飞霞，一时接不上话，又是急又是气，娇滴滴地跑了。
我复又与刘佳氏一道品茶，白瓷茶杯中飘着几片小巧的茉莉花瓣，香远益清，入口生甘。“好甜的味道。”
刘佳氏莞尔道，“延禧宫里没什么好东西，比不上大人平日喝的茶叶。只是燕柔对香花芳草略知一二，便命春芙采摘了晒干泡茶吃。不怕大人笑话，因我口味偏甜，遂往水中添了些百花蜜。”
“百花蜜？”云翀心思奇绝，曾以百花蜜入茶，不想世间竟还有人赶得上他的心思。
“大人不知么？药方中便有百花蜜这一味，我特意命春芙留了些泡茶吃。”刘佳氏见我诧异，忙解释道。
药方是林太医那日开的，药材也是由他抓了送来，我自然不知其中有何成分，只是笑了笑搪塞过去。
“姑娘若是喜欢花草，下官日后来时便多为姑娘采些。”我起身要走，见她一身弱不禁风的形象，又独自困在延禧宫中，心有不忍。
“芳草命薄，又何必摧残。大人若不嫌麻烦，不如为燕柔向花房的公公们讨些花种。燕柔虽不能侍奉御前，却也想为皇上装点宫苑，馨香居室。”她脸上不经意掠过一丝忧伤，不动声色。
刘佳氏单纯良善，对草木皆如此，待人更可想而知了。她的心意实在可贵，我欣然应了，“下官定竭力为姑娘周全。”
回太医院的路上我便思索着，刘佳氏看似前途无望，实则大有可为。富察氏虽容色出众，却已遭人妒忌，钟粹宫内险象环生。而刘佳氏迁居延禧宫，便不会引人侧目。她虽相貌平平，断不能与富察氏相较，但她心存善念，更懂婉转之道。还未走出东六宫，我又被艳姑姑叫住，“宋大人，有劳你往钟粹宫去一趟，夏果姑娘她……她受伤了！”
“怎么会，刚才见她还好好的，一会子工夫怎就受伤了呢！”我觉得蹊跷，忙跟着艳姑姑去了。
钟粹宫里一片寂静，各屋的房门都紧闭着，只有董氏的房间开着门，几个小宫女捧着水盆跑进跑出。
“宋大人，救救夏果，救救她罢。”董氏原在替夏果擦脸，见我来，已是泣不成声。
“姑娘才病过，切勿心急。”我一面安慰她，一面为夏果把脉。夏果面无血色，和衣躺在榻上，手臂上划过道道擦伤，淤青一片。
小安子也被这遍体鳞伤吓蒙了，“方才在延禧宫见到夏果时还活蹦乱跳的，怎么成了如今的样子。”
董氏的声音嘶哑，像是被扼住了咽喉，夹杂着鲜血的甜腥，啜泣道，“都怪我，都怪我……她是为了救我。”
我听得懵懵懂懂，艳姑姑解释道，“方才在姑娘房中发现钩吻碎末，李氏指责姑娘毒害富察氏。幸而夏果及时出现，托言昨日从假山失足摔下，遂将钩吻草磨碎了敷药。李氏见到夏果伤痕累累，方肯罢休。”
夏果脉象如洪，搏动有致却较常人快些，并无大碍。我松了一口气，宽慰道，“臂上的伤确是重摔所致，可都是些皮肉伤，敷些钩吻草即可，若用白药更好。而夏果昏迷，是心悸所致，休息一会儿便可苏醒。”
董氏紧紧攥着夏果的手，自责道，“她年纪这样小，却要受这样大的惊吓……是我连累了她……”似乎是伤心过了头，又默默地行至桌前，颤颤巍巍地倒了茶饮下，念叨着，“李氏，李氏……”
艳姑姑听了，神色凝重，忙屏退了屋里的宫女，谨慎道，“姑娘可不要恨错了人，此事李氏虽脱不了干系，可后面必定有人指使。”
“姑姑想说的是莹嫔娘娘？可她若有心，方才便可来定了我的罪。”
“醉翁之意实非酒，即使毒害富察氏的罪名落实在了姑娘身上，在皇上回宫之前，也不过将姑娘暂作禁足处理。既然姑娘已在禁足中，又何必多跑一趟呢？”艳姑姑居深宫多年，看遍人心世态，说得头头是道，“人都是宁可信其有，富察氏也不例外。无论真相如何，只怕她早已认定姑娘便是下毒之人。姑娘禁足之中，又孤立无援，四面楚歌，而莹嫔娘娘只需坐山观虎斗，乐享其成罢了。”
董氏用绢子点了点面上的泪，眼底泛红，像春日里的娇桃，语气却出奇地冷静，“我可不在意那起子无关紧要的人，我只求身边的人安好。”
京城盛夏已去，北风渐渐凉了。夏果的身子一天天好起来，可董氏的愁容却越来越沉重。我偶尔借着给夏果送药去钟粹宫探望，董氏只是伏在案上凝视天际，听雁声阵阵，高远清阔，似是在等待什么。御花园中丹枫新血，金桂初生，嘉庆二年八月二日，御驾回宫了。
“少爷平日里都从从容容地，今日竟赶着入宫。我瞧着不仅是时气变了，竟有人也跟着转了性。”小安子一路小跑跟在我后面，打东安门进紫禁城。
“这些天可把我闷坏了，除你外，太医院里竟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好容易云兄随圣驾回来了，我可得问问他，这一路上有何趣闻没有。”我嘴上说着，脚下健步如飞。
兴致勃勃地到了太医院，我径直朝西殿去，刘院判在门口见到我，忙招呼我过去。
“刘院判车马劳累了。”我恭恭敬敬地向他行礼道。
刘院判坐到紫檀木雕纹太师椅上，捋了捋胡子，不徐不疾道，“你来的正好，我有事同你说。”
我一面坐下，一面四处张望着，却不见云翀。
“院史大人抱病数月，近日辞了官回乡养老去了，于他老人家自然是颐养天年的乐事，于你，也是喜事一桩。”刘院判慈眉善目，说话时笑眼眯成一条线儿，声音低沉和蔼，让人觉得亲切踏实。
“季儒愚钝，却不知喜从何来？”
他意味深长地笑道，“枉老夫人前人后夸你聪明，竖子，荣升之喜焉有不知乎？”
太医院各官职，上至院史，下至吏目，若无皇命，依次升补。院史辞官，太医院中少不了一番人事调度。左院判刘大人升补院史一职，右院判云翀升补左院判一职，只是不曾想到，如今我亦能荣升院判。我心中大喜，一为与云翀平起平坐，他便不能再以官职压我，二为他荣升左院判，仕途顺风顺水。
“谢院史大人，季儒定竭力协助院史大人。”我嘻皮涎脸地起身行了礼又道了谢。
他叫小安子拉我起来，欣慰地点点头，道，“以后林院判与你便是我的左膀右臂。你可要好生照料圣上龙体，侍奉君侧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福气，切莫叫老夫失望。”
脑中闪过一瞬间的空白，只听见窗外鸟雀嘈杂的啁啾声。为何左院判是由林太医升补而非云翀，为何料理龙体之职由我顶替，为何迟迟不见云翀归来，我不禁勾勒出一幕幕惊心动魄的血腥场面，吓得自己心如擂鼓，战战兢兢，问道，“陆太医他……他现下身在何处？”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夏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