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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断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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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柔因痨症迁去了延禧宫,我被禁足也不便去看她,遂常吩咐夏果送去些点心或代为问安。李氏与富察氏两位姐姐日渐亲近,我偶尔在庭中遇见问候,她们权当充耳不闻,轻蔑地横一眼,又别过头去自己说话。我近来常常爱眺望天空中形只影单的大雁,渺万里层云,却只能在略过湖水时顾影自怜罢了。
我越发不愿出门,将自己关在屋里读书写字,效仿陶潜心远地自偏。夏果见我如此总是不安心,日日劝道,“姑娘看些诗词是好,可成日哀词悼句的,愈发要吃心了。姑娘还是要多去庭中逛逛,哪怕与其他姑娘们说会子话解闷儿也是好的。”
我漫不经心地应着,“每每聆听艳姑姑教诲,我也总是会去见些人的。过去燕柔在时,常在庭中赏弄花草,她总会教我很多。自她病后迁去延禧宫,我们也许久未见了。至于旁人,相与并无进益,不见也罢。”
夏果一面给我摇着扇子,一面琐碎着,“即使在紫禁城里,宫眷众多,鱼龙混杂,哪有那么多高山流水的好事呢?不过是奴婢偶尔听见另两位姑娘在背后说嘴,奴婢实在听不下去。”
我搁下书,忍不住在意,问道,“她们说我什么?”
夏果有些迟疑,吞吞吐吐地答道,“说姑娘……姑娘心性高,自以为读过几本书就成诗仙词圣了。”
我长吁一声,既是感慨,又是释然。我虽非生在豪门世家,却是书香门第。母亲在我七岁时溘然长逝,父亲亦不愿续弦。我自幼无兄弟姊妹相伴,父亲便请了先生入府,教我琴棋书画以作消遣。入宫以来,我喜得钟粹宫诸位姊妹为伴,却又不通人情相与,只好将我所有的,皆拿来与之分享。原以为是我不经意间唐突冲撞了她们,才致今日如此,现在看来,不过是人各有志,倒也释怀了。我缓缓道,“在她们眼里或许是孤僻高傲,在我眼里,却是君子之交淡如水。”我又握住夏果的手,满心欣慰,“有你在,便好。”
夏果笑中含泪,像雨过清荷,似芙蓉泣露,夹着稚嫩的哭腔,说道,“姑娘是夏果入宫后服侍的第一位主子,待我便情同亲姐。从今儿起,夏果的这条心,一并这条命更是交给姑娘了。”
我一面用绢子为她抹脸,一面顽笑道,“好妹妹,日后只要有我的水,便少不了你的粥。若连你的命都被取了去,谁还来替我跑腿儿呢。燕柔素爱香花芳草,想来延禧宫是顾不到的,你便将庭中新开的玉兰采些为她送去罢。”
夏果兴冲冲去后,我又一人在屋中看书,忽闻院中一片嘈杂喧闹声起,推开窗,只见莹嫔身边的菊笙领了七八个宫女,气势汹汹地在与艳姑姑说些什么,又各派三个宫女进了富察氏、李氏房中,再亲自领着两个宫女朝这边来了。
我笑盈盈地迎上去,问道,“菊笙姑娘怎么亲自过来了,可是莹嫔娘娘有什么吩咐?”
菊笙向我一福,春意盎然,“原不是什么要紧事儿,不过是娘娘前日为着刘佳姑娘痨症一事来过,回去后发现少了一只金镶玉镯子。虽谈不上价值连城,却是皇上赏的玩意儿,实在不舍。想来是落在了钟粹宫里,被哪位姑娘丫鬟拣了去,叫奴婢来问问。”
既是问话,打发个人来便是,何必这般声势浩大。莹嫔这些日子的手段我是领教了,她甘心守在宫里,还怕找不到时机给我个下马威么。我心中不安,回道,“我成日呆在屋里,未曾见过什么金玉镯子,也未曾听夏果提起。若是哪日见着了,再叫人亲自给娘娘送去岂不好?”
“倒不是娘娘疑心各位姑娘,到底怕手下的丫鬟没见过世面,自己偷摸藏了起来。姑娘放心,容奴婢们翻查一遍就走。”说着,菊笙便抬手示意两个宫女进屋。
我忙伸手拦下,微微敛神,言语自若,“菊笙姑娘请稍候,我想着或许夏果拾到收了起来也未可知。只是方才吩咐了她出去,不如待她回来问过,若说没有,再查也不迟。”
“奴婢自然是等得的,可娘娘心急如焚,寻物心切,姑娘可不要为难奴婢。再者,哪有叫主子等奴才的道理。”菊笙语气虽是柔柔的,眼神却锐利非常,说得我哑口无言。
正巧另外两间屋子皆查毕,众人过这边来了,李氏见我拦着,故意说话激我,“身正不怕影子斜,若是问心无愧,又何必怕人翻查呢。”
富察氏轻轻拉过我的手,扶我到里屋榻边坐下,温言道,“妹妹别怕,只坐在这陪我说话,一会子她们寻不到东西,自然便走了。”
我纵然有千万个不愿意,也只能作罢。眼睁睁看着她们翻箱倒柜,一会子将奁匣内的珠钗首饰洒了一桌,一会子将书架中的白纸黄卷铺了一地。我看着她们张牙舞爪好不踏实,急道“你们找东西便找东西,不要将我的书撕坏了。”
李氏在一旁没好气地挑衅,“董妹妹是在心虚什么,莫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怕被翻到了?”
我心中坦荡,并不理她,一个宫女查毕,禀报无异,我也松了一口气。不久,又一位宫女捧着一个纸包,上前说道,“未曾见到镯子,但见墙角藏有此物,实在可疑。”
我随众人到堂中细瞧,只见那纸包用麻纸叠成,实在寻常,却说不出是什么,“这东西眼生得很,我并未见过,还是给我留着,待夏果回来再问罢。”我正要伸手去拿,菊笙却缩手一避,谨慎地将纸包展开,只见里面包着枯黄细碎的药草,气味刺鼻,她眉头一拧,吩咐道,“去,请林太医来。”只见门外一个机灵的小太监一溜烟跑了出去。
这时艳姑姑也从外面走了过来,瞥了一眼药草,笑道,“这是钩吻草,夏日里驱蚊除虫最好,只是宫里不大用了,所以姑娘们不认得。”
空中猝不及防地劈下一声闷雷,吓得我一激灵,记忆风驰电掣而过。也是像这样一个闷热的午后,李氏领着冬茗来到屋里,塞给夏果一个相似的纸包,说是从林太医那儿得的,放在屋里可以驱赶蚊虫。我慌忙中将目光投向李氏时,她正好也冷眼瞧着我,嘴角勾起,眉头含笑,渲开了一丝冷漠与凉意。我赶紧避开她的眼神,不禁倒吸了一口寒气。
林太医挎着药箱从外面匆匆赶来,年迈与疾跑令他气喘不止,菊笙将纸包递给他,恭敬道,“有劳林大人跑这一趟,还望大人瞧瞧此为何物?”
林太医捻了一点药末置于掌中,用手指摩挲着辨认,答道,“此物名曰钩吻,也是常见的药材。”他若有所思,又说,“此物又一名曰断肠草,含有剧毒,若是误服,便会肠穿肚烂,腹痛不止。下官为秀女富察氏诊脉,听闻曾有腹痛之症,正是服用了断肠草的症状!”
众人听后皆是惊惧不言,惟有李氏猛然向我质问道,“董妹妹好狠的心,为何要毒害富察姐姐?”
初闻,我也是吓得目瞪口呆,可细细想来,此物是李氏所赠,而今如何反来问我。我手足无措地走向富察氏,她却连退两步,原本红霞般的双颊惨如白纸,冷冷地落下两行泪来。我忙解释道,“富察姐姐,不是我,这药是……”
“这药只你这儿有,旁人屋里都没搜到,不是你是谁?”李氏凌厉地打断了我的话。是啊,既是她存心害我,自然早已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她近来与富察氏走得那样近,暗地里,还不知嚼了多少舌头。
菊笙在一旁冷眼瞧着,说道,“这等大事,还是待奴婢去请莹嫔娘娘的示下罢。”莹嫔?那晚在浮碧亭中她便欲向我出手,幸得宋太医解围。头里宋太医才被打发去照料燕柔,今日她便迫不及待地打发了我么?我鼻子一酸,泪光模糊了一片,我挣扎着睁眼,却看不清他们的模样。唯唯诺诺的宫女、恭恭敬敬的太医、和和气气的姊妹,无论是迫不得已或是有意为之,都在这残酷冰冷的牢笼中扭打着,撕咬着,面目狰狞,心思可怖。
艳姑姑上前握住菊笙的手,褪了腕上的鎏金镯子塞给她,笑道,“都是钟粹宫里争风吃醋的小事儿,原是我教导无方,莹嫔娘娘大病初愈,何必去惊扰呢?菊笙姑娘既未寻到镯子,便去回了娘娘,也好让娘娘回忆着别处再找。”
菊笙还想说些什么,究竟没有开口,领着众人乌泱泱地走了。
林太医又道,“若说是驱虫之用,大可不必研磨至此地步,只需取平常大小碎叶藏至角落即可。依纸包中碎末细碎程度可见,只怕是有其他用处。”
富察氏红着眼坐到正殿座上,以手扶额,门外日光惨白径直地落到她的脸上。姣好的容颜透不出悲喜,咬牙切齿道,“你为何要害我?”
我想上前去拉她的手,却被她用力推开,只好强忍下委屈与酸楚,“姐姐信也好,不信也罢,不是我做的,我自然答不出所以然来。只一点,若是我真用断肠草下了毒,不趁早销毁证据,还巴巴地等人来查吗?”
李氏轻嗤一声,讥讽道,“那日宋太医为掩盖你的恶行,只说富察姐姐是吃坏了东西,你自然料不到今日还有人追究。你只说这是驱虫用的,那我问你,这烦暑将尽,蚊虫也没了,你还留着做什么?莫不是还要害人?”
我答不上来,只是绝望地看着富察氏,想从她的眼神里寻求一丝信任。她痴痴地盯着门外,突然一个机灵,尖叫道,“夏果,你这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