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儿》牧野之宾

3、生病

　　次日醒来，他倍感疲惫，那场梦似乎十分漫长。

　　起床穿衣时，他注意到花正的脸蛋烧得红通通。将手放到她额头上感觉了一下，是滚烫的。忙俯身摇醒她，隔着一段距离能感受她呼吸异常灼热。

　　她震开眼缝，向来明亮的双眸却毫无光彩，眼皮周围略微浮肿。看见他，她的双眼弯了弯。

　　“你在发热，我们去医院。”凤君催她起床。

　　她却浑身无力，不愿起床，低声道：“多吃几粒药就好了，你别急，我无事。”

　　凤君不听劝，跑出去叫了辆人力车，把她带到一家教会医院。

　　最近南北大战，医院临时被征用安置伤残兵士。

　　紧缺之极的医生护士无暇理会头痛脑热的小病患，草草嘱咐，让花正继续服用两日的药观察。

　　花正的头热却直线飙升，回途半道上就已歪在他的肩头，神思昏沉地和他念叨，“在家乡的时候，大家都叫我佛fú娃，呵呵，虽土气了点，如今看来是很有福气的名字呢，可是就你不那么叫。”

　　其实他没有告诉她的是，那个字原本不念fú。

　　当年她的父亲罹患怪病，每天吐一口血。虽然娶了医家女儿，用了许多汤药也未能医好。到后来病情加重，花正的大伯便请来道士给算命。

　　道士扬言花正的父亲是被邪物缠身。

　　那时花正的母亲正好怀着她，不知是那道士私底下跟她大伯说了些什么，还是大伯自己联想到的，总之，认定她母亲怀的孩子不吉祥，硬是把花正的母亲和父亲隔离开去。

　　花正父亲临终前才和即将临盆的妻子见上一面，指着妻子的肚子直念“佛fo娃”。也不知是他做梦梦见佛祖，亦或其他原因，总之他也没说清，就那么走了。

　　花正的母亲生完孩子后按照丈夫的那几声念叨，给孩子起名佛娃，却遭到族人一致反对。他们虞家祠堂供奉的是道教天尊，怎能容得下“佛”！于是逼着花正的娘改读音，改成仿佛的佛。

　　凤君的确不喜，他印象里初见花正时是一张小苹果脸，他干脆叫她“小苹果”。

　　此时发烧中的花正，两个脸蛋红红的。

　　凤君调整坐姿，让她靠得尽量舒适些，然后以轻松的语调道：“现在倒像颗大苹果。”

　　花正呵呵笑了。小名嘛，大了之后一听，只觉得好笑。

　　“来这后，你给我改成花正这个名字，我更喜欢现在的名字，你呢？”花正混混沉沉中窝在他臂弯里，声音低低的，听起来格外弱小。

　　“现在的花正啊……”他像对待小时候的她似的，用哄孩子的语调道：“比起小苹果，多喜欢那么一点。”

　　人力车夫昂首穿梭在熙攘的人群中，花正却听见了他低声的“告白”。她迷迷糊糊地笑。她家的“老顽固”一定不会选择“爱”这种时髦的词，能说出“喜欢”，已是极大的进步了。

　　接下来，凤君不死心地连续跑了三家医院，无一例外“兵患”成灾。

　　无奈之下，托了银行同事的关系拜访到半隐退的老中医，陈老先生。

　　老先生为花正号过脉后沉吟良久，结论却是极为简单。

　　“不是无病，就是大病。”

　　老先生把出的脉是健康的，而花正的额上却持续高温烫手。

　　凤君的心猛地沉下去。

　　因为，不知道是什么病，才是最可怕的。

　　回来的路上，花正努力地维持着清醒。人力车穿过租界异域风情的矮楼街道时，她说：“我们的丹尼老师说过，寒假里会有一批新的童话书被引进学校，同学们伸长了脖子在等。童话书里经常有画眼下这样的景致……” 连绵的红砖映着起伏的白雪，间或由长青树点缀，“能和你一起看这样的风景，感觉真的很好。”

　　她早先接触西式童话是在念教会学校的初级中学部时。彼时，一家三口刚逃到上海不久，母亲不惯上海的生活，抑郁成疾，时常念叨老家的日子。那些沉郁而饱受欺凌的记忆完全占据了母亲的生活，她不厌其烦地翻来覆去地讲。

　　花正便背了许多奇异的西洋童话回家给母亲讲。她的讲述总是绘声绘色，一度为家里带来久违的笑声。

　　但是，那些不切实际的童话本身从来感染不到凤君，就如此刻，他体会不到花正的心境，只能静静地陪她看那些洋人的屋舍被雪盖住的模样。

　　到家后，花正因病困顿异常，倒到床上就睁不开眼。

　　凤君先逼着她喝了许多温水，然后拧了凉毛巾敷住她额头，为她掖好被角。

　　“你先睡一会儿，我出去一下，不会太晚。”

　　凤君跑到四马路，这里聚集着许多大的书局。他一家挨一家地问，路过规模小的书店也会顺便问一问。

　　“请问，有最新版本的西洋童话书吗？”

　　重复了不知多少遍，才从一位店员那里得知，有一家专事销售外文原版图书的洋行，应该可以买到。

　　原版图书多以英文书籍为主，凤君不懂西文，好在童话书多以配图为主。

　　因为出门已有一些时间，家里放着小病号，不敢耽搁，他迅速地翻了翻店员推荐的几本新书，从里选了一本硬皮精装的《红舞鞋》，一个少女快乐地舞蹈着。

　　“就它吧。”

　　匆匆赶回家，发现花正已经醒了。

　　凤君在她面前晃了晃手里的童话书，一下子吸引住了她。

　　她露出孩子气的惊喜的笑容，虽然没有健康时的璀璨夺目，但也还是有令人心悦的力量。“太好啦！”她几乎是用抢的，把书夺进手中，握拳做了个发誓的动作，“看完这个，立刻好起来。”

　　她真的看起来精神多了。

　　自从老中医那里出来后，一直堵得慌的心终于松了一下。或许她没什么事，只是一次不同寻常的感冒罢了。这时，瞥向那无聊童话书时，他的感觉也完全变了。

　　“我去给你熬碗清粥，你慢慢看你的书，但是你还未痊愈，要注意休息。累了，必须放下来，否则……”

　　“让你打屁股。”她俏皮地扭扭身子，当然，包括被她出卖的屁股也在棉被里扭动。

　　打她屁股，到底受折磨的会是谁啊？他一副没商量余地的冷酷表情说了声“没收”，转身去灶间。

　　花正虽然只是高中生，但西文学得已相当出色，教西文的洋先生经常点名让她进行课堂朗读，并且不断夸赞她发音好，且勤奋好学，让同学们向她学习。

　　虽然老师过于抬举，但读原版英文童话，对她而言，真的不会有太大的困扰，尤其有配图的情况下。

　　《红舞鞋》有个快乐的开头……

　　捧着属于自己的童话书，是原版哦，何况，一想到这是谁送的，内心盈满无法言喻的甜蜜。精致的页面上，穿上红舞鞋的小姑娘欢快的舞步停不下来。

　　凤君回屋问了她一句，“累不累？”她含糊地虚应一声，看起来十分投入，他便没打扰她，出去扫院子。

　　花正感到疲倦，但是，无法停下来…

　　一页一页地翻着，逐渐陷入了一种奇异的感觉中。仿佛，变身那个快乐得停不下脚步的红舞鞋小姑娘，无法抑制的什么东西驱使着她，在亦真亦幻中，一直翻看到童话的结局。

　　小姑娘累死了，旁边散落着那双红舞鞋！

　　凤君将院中的残雪拢到厨门前一棵玉兰树下，又从灶间的腌菜坛子中夹出一小碟红白萝卜丝腌菜。掀开炉上的砂锅盖，白粥还没煲到火候，他打算先进去“监视”某人，那个没自觉的孩子，翻起书来总爱拼命。

　　花正已经睡了，童话书合好放在枕边。

　　他俯身，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烧几乎退了，她的面色也似恢复如常。

　　长长地舒出口气，搬来一把靠椅把自己扔进去，突然感到虚脱了般，发起呆来。

　　一度他后悔过，是不是他不该拥有她？

　　如今她平安度过了危机，那股煎熬般的疑虑立刻消失无踪。执起她的手，捧在手中……这双手从软软嫩嫩婴儿肥变成如今的纤细柔荑，对他的意义从未变过，只是更想紧紧握住。

　　然而，很快，凤君陷入了惊慌。

　　煲好了粥后，他试图喊醒她，却发现怎么也喊不醒。

　　强自镇定自己，搭看她的脉象，节律规则，不浮不沉，搏动有力，分明是好脉象。

　　“花正，你如果无病装昏，限你立刻给我睁开眼！”以前她非常调皮顽劣，会玩些花招检验他的关心度，但她又心软没有定力，只要他一心急，立刻自动缴械。

　　“如果你固执下去，我再也不管你了。”他缜密地观察着她的面部，她的睫毛也没颤一下。

　　她不是好演员，装不出如此逼真。

　　凤君的脑子嗡嗡，有那么一瞬间是没了主意的。

　　但是，他不是一陷入惊慌就会变成无头苍蝇的无用男人，尤其是这两年，他的大脑已习惯接受“冷静”的信号，很快镇定下来。

　　抱着她拐出巷子口，南京路的霓虹开始璀璨，他跑到一家不知名的歌舞厅门前，夜幕刚刚拉开的这个时间段，这里早已聚集人气，不少人力车拍成了一溜。

　　这几天他已经很疲倦，坐到人力车上，他才发现双腿不停地在打颤。

　　他说，我要到沈公馆，请跑得快些，给您加倍的辛苦费。

　　车夫跑得劲头十足，说实话已经够快，但是他感觉太慢。

　　低头看着横靠在怀里的她，不禁想起刚来上海那会儿，他在典当行里做学徒，十分累人，加上营养不足，严重贫血导致短暂昏迷，虽然很快苏醒，但身体格外虚弱。

　　刚刚上初中部一年级的花正竟然没有哭哭啼啼，反而跑出去叫来一辆黄包车，强势地逼迫他去看大夫。

　　虽然是不同的道路和不同的风景，那时的她应该经历着和现在的他一样的心情。那次他是清醒的，花正却都急得红了眼，向无辜的车夫发火，“你就不能飞起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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