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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岁月 ...


  •   到了沈公馆后,凤君把沉睡中的花正留在人力车上,自己跳下去找门房。沈公馆的门房认识他,片刻也不敢耽误把沈大小姐给他叫了出来。

      沈嘉禾第一眼看见凤君吓了一跳,失魂落魄的他,不像是一向从容淡定的样子。

      “嘉禾,我需要你帮助。”他劈头就说,显得无助之极。

      “……”沈大小姐更加错愕不已,夸张地揉了下眼睛,“凤君?”

      “花正病了,医院进不去,我只好拜托你了。”

      沈嘉禾瞥了眼软软地歪在车上的女孩,二话不说,转身跑进去。

      撇开她和凤君的情分,单就她和花正的关系,也不容她推辞。

      不久,从沈公馆的大门里开出了一辆法兰西进口的黑色轿车。

      沈嘉禾摇下车窗,“快,把她抱进来。”

      凤君紧紧地搂着花正,和沈嘉禾并排坐在后座上。

      “前天晚上见她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病成这样?”沈嘉禾实在意外。花正是个七八月的阳光一样绚烂的女孩,好像有用不完的热力,怎么会莫名地倒下?

      凤君陷入冗长的沉默,嗓子干干的,想说的话万难出口。

      “也许怪我。”醇厚的嗓音只剩下黯哑。

      “你何必自责?”沈嘉禾温声宽慰,“你对她有多么关切,旁人不晓得,我难道不知道?大多数做父亲的都做不到你这个份上,人吃五谷杂粮,没有不生病的,沈易表兄在广仁,虽然不是临床医师,但管着总务,总有那么点人缘可攀的。”

      “嘉禾,我的确是在自责,但并非你以为的那样……”他侧过脸来,和嘉禾姣好的面容只隔几寸的距离,他可以清晰地看见她眼里真挚的关切,正因如此,更难开口,也正因如此,更不可再耽误她。

      “我跟花正在一起了。”

      沈大小姐一下子没能领会,“你们不是一直都在一起吗?”

      然而,问完这句傻气的话后,思维猛地一跳,她回过味来了。

      还是在一起了啊!

      那她沈嘉禾还有什么好说?

      车子连续颠簸几下,凤君恍惚起来,“嘉禾,我努力过。”努力地接受眼前这位适合自己的优秀女子,但心底无论如何也腾不出一席之地。

      “花正也很努力啊,对着我们笑了两年,那也很需要努力。”

      沈嘉禾说这些话时,真的不恨花正,但要她平静地继续说点什么,其实也是个苦差事。但她是个极要脸的女子,必须说下去不可。

      “我身为文学报刊的主笔,采编过许多爱情故事,不凡许多伟大的情感。好在我从不幻想自己成为那个女主角,所以现在还没伤心到要死要活的地步。再说了,我是谁啊,我是沈家的大小姐,必须要有这个风度和骨气,笑谈间把你放下,但说句实话……还是很生气,想骂死你……”

      沈嘉禾吐了口气,转脸道:“我不会放过你的。”

      凤君点了点头。他对不住她,应当挨骂。

      可是很快沈嘉禾她却突然发现没什么需要发泄了,心中似乎突然就平静了,也没想过掉头走人,沈家的车子依旧向医院进发。

      这一对相处了两年之久的“爱侣”,在车身忽急忽缓的晃动中走完了最后一段旅程。

      沈易表哥很出力,几经周折,花正被安排到原本四人间,如今却住了九个病号的病房内。

      伤残病患的痛苦哀嚎包围中,花正显得犹为安静。

      由于她的病罕见古怪,很快引起了院方重视。数得上名号的医师流水一样来了走,走了又来新的,却始终下不了一个结论。

      后来一位留洋归来的年轻医师用毫无自信的低声提出“活死人”的概念。

      过了三日,情况不好不坏。她依旧呼吸平稳,脉象稳定,不用吃喝,却面色如常。

      消息不经而走,当天稍晚,竟有报社记者混进病房要求进行报道,美其名曰,医学界一个新奇命题。

      或许是时局动荡日久,百姓们对政局的关心渐渐漠然起来,反而一些名人轶事,浮夸的“内幕”资料,剧评影评,甚至名伶才子的花边报道泛滥成灾,不乏一些不良小报社编造或者加油添醋地报道所谓的新奇诡谲的“实闻”来提高销量。

      凤君虽非业界人士,好歹和沈大主笔“相亲相爱”两年之久,少不得听她念叨圈内乱象。因此,他笔直地站在花正的跟前,用身体挡住不必要的外人视线,毫不留情地对那位记者说,“倘若先生需要新奇报道,在下倒有一个提议。一位记者被突然发疯的男子殴打致残,在医院就地抢救,你看如何?”

      沈嘉禾说过,现如今大多数记者和妓者一样难缠。果不其然,那位记者嚷嚷开了,说自己遭受人身威胁。

      这时的凤君完全不是花正认识的那位对谁都很客气的小舅舅,换了个人似的,冷冷地开腔,“把记者证拿出来!”

      那位记者掏出一张证件,以轻蔑的口吻讽刺凤君的强硬态度,“鄙人胆小,当真以为是大总统复活出来审查证件,吓出了一身冷汗。”装模作样地做出擦汗的样子。

      凤君配合地等对方表演结束,道:“好,汗也擦完了,这个先搁我这里。”他一下将对方手中的记者证夺了过来,颇为客气地道:“请你们报社总理处负责人为你代劳,从我这里领证件。”

      “没收记者证件,这是犯法,我要告你!”

      这回换凤君轻蔑地笑了一声,“我也很建议你告。”

      某记者脑子里开始警铃大作,大约猜到自己倒霉,踩“地雷”了。

      沈易表兄闻讯赶来,见状真是一个头两个大。医院最不敢得罪的就是记者这一路人,万一哪天出点医疗事故,他们扣起屎盆子来最狠。按照惯例,总务也会每月支出一笔津贴孝敬常向来往的几位记者呢。

      而这位记者,正是医院的老“朋友”。

      本着息事宁人之目的,沈易表哥塞了比平时厚些的“信封”。

      破天荒头一遭,对方连连摆手推辞,没敢接。

      “请问,您还有兴趣采访报道吗?”凤君一脸“客气”地笑问。

      对方干笑,“打扰患者是我等无礼,那么,告辞。”拽上摄影跟班,撤离。

      “这种人可比街头无赖更难缠,往后留点心。”沈易表哥提醒道。

      凤君当然不会让那记者有机会发现他的身份,再说,他其实不过是小小的银行职员而已,哪里有什么身份可言,前面那一股气势汹汹“身份压人”,不过是抓住当今混社会的人们普遍的一种心态——

      一不小心就会撞上什么权贵。

      因为畏惧权势,草木皆兵的人太多,他才幸运得手,将人唬跑。

      “我想尽快办理出院手续。”权宜之计,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花正一睡不醒确实怪异之极,他不敢想象,她被各大报刊肆意渲染报道,满大街被人议论的情景。

      •

      花正睡了一个好觉,醒来之后,意识有那么一刹那是空白的。肚子里却适时地传来咕噜咕噜响,提醒主人快饿瘪了。

      对了,粥早熬好了吧?

      朝着门口放声喊,“饭呢?饿死了!”

      在等待某人的回应时,她下意识地甩了甩头,感觉了一下之后,展出大大的笑脸。睡了一觉,病竟然就好了,类似于好几天没洗过澡的身体,终被温水彻底洗净的感觉,整个人轻快许多。

      只是饿得要前心贴后心了。

      “小舅舅!”

      依然没有回应。

      意念突地一跳,想起彼此间亲密的关系,心头一热想喊他的名字,但是厚脸皮如她,退了烧后竟然难为情起来,喊不出口。

      跳下床,双腿仍然发软,大病一场身体总会发虚一段时间。适应了片刻,却不禁打了个冷颤。左右找了找自己的衣物,没找见,于是习惯性地随手抄起他的大衣,哆嗦着打起碎步,跑去找饭。

      可是,这是什么状况?灶间哪有什么热乎乎的香米粥?锅碗瓢盆干净整齐,一粒熟米粒也找不见,没有任何烟火气。

      看来他没来及做饭就有事出去了。

      回屋翻箱倒柜才找到自己的衣裤,穿戴整齐后,干脆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烧火做饭,对她来说不是难事。她和凤君都很忙,谁先回家谁做饭。

      开始做锅下米。

      厨房一角的储藏间里,整齐堆放着齐腰高的过冬白菜,她从旁边编织袋里抽出一把细粉条,二者搭配就成了她们家最日常的一盘菜。

      切冻白菜,手指头会受冻,花正一边切菜,一边搓手,还顺便念叨,“要是有几片鲜肉片就好了。”

      •

      凤君下班后准时回到家,关紧铁门时照例发出一声轻微而生冷的撞击声。

      转过身,步伐沉稳地朝院中行走。

      自厨房里传来有节奏的切菜声,他也没管,沿着厨门前的玉兰树旁的小道,迈上五级台阶,径直走进了厅堂。

      将公事包扔到木制双人椅上,举步走向右侧的小卧房。

      花正不见人影。

      在门口愣了片刻,他才倏然转身,定定了站了片刻,迟疑地向外一步一步走出去。

      厨房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门,是一挂厚厚的棉帘子。

      掀开帘子,凤君没来及张嘴质问,却见到熟悉的背影……

      花正背对着门,热好了油锅,将菜扔进锅里,唰——

      凤君回过神来,放下帘子,将身子挪进灶间。饭菜油烟混合的空间,顿时弥漫起暖香的味道,他没开口,背靠着尘污斑斑的门框,静静地看她忙碌。

      她将炒菜装进盘子,饥饿如狼地直接捏了一把菜丢进嘴里,“哇,果然是拿手菜!”,一边打开煲粥的砂锅盖子,阵阵米香,配以软烂可口的卖相,让她忍不住欢呼。

      “先生,你的粥呢?”花正冷不丁地转身,表情严肃地瞪他。其实,她早已听见了铁门开合的声音。

      他毫无反应地盯着她看了良久,好像突然想起来,“……那锅粥……凉了,太久,被我倒掉了。”

      “哎呀,到底是谁说过,这年头浪费粮食和杀人放火一样有罪。”花正转过身,把粥盛进碗里。

      以前吃饱饭都成问题。别说冬天里新剩的饭,夏天馊了的饭,只要不严重,他也会吃掉。

      一想起那时的他,吃了那么多的苦,眼眶里立刻变得酸酸涩涩的。

      “你都不知道我有多饿,恨不得抓一块煤球吞进肚里。你吃过了吗?我不介意给你分一点出来。”

      “花正。”

      “嗯?”

      “没事了,我进去躺一会儿。”

      “好!”花正兴致高昂,开始哼哼唱唱。

      盛好饭菜端进他的卧房,见他难得没形象地仰面八叉横躺在床上,花正笑嘻嘻地开口:“换我来照顾……”再次冲动地想改口叫他名字,闪念间想到的亲密的称呼,却依然是一声“小舅舅”。

      把碗盘放到他的书桌上,“起来吃吧。”

      凤君摇头,深沉的倦怠,让他不想动弹。

      “我最拿手的白菜粉丝小炒哦,还有爱心粥。”

      母亲刚去世那会儿,料理后事几乎把最后的压箱底钱都花光,为了按时交纳房租,除了微薄收入的典当行工作,凤君一边自学会计一边兼差给人做账,连日劳累加经常熬夜,使他病倒,没有胃口。

      那时花正想为他熬点带味的饭菜,但是家里的状况只比揭不开锅要强一点点,她伤心地掉泪,无奈地端着一碗白粥给他,笑着说,“这里放了爱心,味道应当不错。”

      从此,白粥的代称是爱心粥。

      凤君终于缓过劲来,起身陪她吃了几口饭。

      花正呼噜噜喝掉一碗稀粥,才得空开口,“对了,过节还有多少天啊?”

      凤君知道她指的过节是旧历春节。花正喜热闹,因此国历元旦刚过去,她就开始惦记大年。

      “你自己去看。”

      “嗯,等我吃完。”

      津津有味地咽掉最后一口饭,就听凤君说,“我来收拾,你去看看月历。”

      凤君所谓的月历,实则指的就是月份牌。挂在户门东侧的墙壁上。

      “咦?”花正疑惑地歪头打量月份牌正面绘制的图画。

      今年她家用的是一家茶行的宣传月份牌,正面是水彩风景画,怎么会变成美女图呢?而且这个月份牌不是硬卡纸,而是她不认得的一种光面纸张,上端还包压着金属薄皮,这可是她从未见识过的样式呢。

      “小舅舅!”大声喊人。

      凤君刚把碗筷收进厨房,听她鬼叫就又过来了。

      “了不起的中央银行也需要打广告吗?”因为发现新月份牌是他们银行印制的,感到十分亲切,“不过,现在就换掉旧历,有点早吧?!”

      凤君没有做任何解释,凝注她的双眸里却涌起劫后余生的激荡和悲意。他说:“翻过来看看,背面正是今年的历表。”

      花正一下子没感觉到有什么特别,但又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

      翻到月份牌背面,离阴历大年只有十八天。

      “还不足二十天就春节啦,今年的春节是否有点特殊?”俏丽的容颜绽放不属于冬日的明媚,“从今年开始,不受压岁钱了。”虽然很难开口说出夫与妻这样的字眼,但总是喜欢提醒他——喂,站在你眼前的我,不再只是受压岁钱的晚辈了。

      “你有没有仔细看?”他答非所问。

      “我数了两遍呀。”她非常确定,真的只有十八天的准备期。虽然不确定具体的安排,但她要格外用心地准备一个特别的节日,以此庆贺两个人更为亲密无间的新身份。

      “花正,虽然你看起来像是停留在十八岁,但你应该认识一下二十三岁的自己。”平淡的语气仿佛在叙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或许是他的态度太过波澜不惊,花正一时也只是摸不着头脑,一脸莫名其妙地被他带到梳妆镜前。

      镜子里一高一矮的两条身影,她的视线却不由自主地仰视高高的那条镜中之影。依然是一张清俊无敌的面容,但是……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的感觉再度席卷。

      应该认识一下二十三岁的自己?

      真是谜一样的语句呢。

      她的脖子歪了歪,“分明还是我嘛,你看……”捏了一撮头发,“前几天才理的,长度正好披肩,还有刘海,啊对了,你看这颗豆豆……” 前两天额角处长了一颗豆豆。

      证据确凿,迷雾扫尽,花正的眼神又明亮起来,“小舅舅,你今天说话怎么怪怪的?”

      他的眼神里有一种淡淡的情绪,说不准那是悲伤亦或是什么,总之不像是故意玩笑。

      渐渐地,花正的双眼眯了起来,再度陷入迷雾。紧紧地贴在身后站立的这个男人,依旧高大清俊,是她的小舅舅没错,但是……

      “我变老了吗?”他低头浅笑,看起来很轻松。

      咚!

      花正似乎能感受到心口狠狠地一跳。

      原来……那一股隐隐的不对劲,原来……是因为这个。

      见她如此惊动,凤君也很紧张,但他试着用花正式语言轻松笑道:“欢迎来到民国二四年,你睡了一觉,时间有点长。”

      花正怔愣良久,脑子还是一片空白,努力地想了想,却只能问些毫无意义的问题。

      “那民国一九年呢?我的寒假呢?还是……这才是梦?”

      狠狠掐了下胳膊,疼痛如此清晰。但是这件事实在太诡异难信,她不死心地跑去翻月份牌,——1935,乙亥年

      一觉醒来,丢失了整整五年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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