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典型失忆症》冷若泉

37、第37章

　　第37章

　　◇

　　蒋轩跟现在叫做蒲子豫的人，一起走向宽阔的停车场里那辆不知道该属于谁的白色雪铁龙。

　　谁也没有挽着谁的手。

　　接近那辆车的时候，蒲子豫把手伸进口袋里，按动了车钥匙上的防盗器按钮。那辆车发出了一声低鸣，车头灯闪了一下，车门锁也解开了。蒋轩走过去打开了后座的门，把手里那叠沉重的新书放在后座。回头，蒲子豫还站在原地。

　　“泽……”蒋轩临时改了口，“你不上车吗？”

　　他声音嘶哑，“你连该怎么叫我都不知道了。”

　　“……子豫。”

　　蒋轩的语气好生硬。

　　蒲子豫苦笑了一下，低着头，手插在口袋里，看似百无聊赖地踢着地上的石子。正当蒋轩想出声喊他的时候，他小声开了口。

　　“蒋轩，我把车还给你，好不好？”他掏出车钥匙递给了蒋轩，但蒋轩没有接过来。

　　“不想开车的话，我来开，行吗？”

　　他摇了摇头。

　　“那我们打车回家，行吗？”

　　蒲子豫觉得自己的咽喉有一把火在烧……他没答话。

　　“我们打车回家。”蒋轩断然下了结论。他没有问蒲子豫‘行吗’这种问题，那不是问句，完全是命令句……但蒲子豫完全没有理会他命令的意思。

　　“我不该再过去……”

　　“为什么要说‘过去’？为什么不说‘回去’？”

　　“蒋轩，我……”

　　“上车。”

　　蒲子豫徒劳无功地摇着头。蒋轩一手拉住他的手臂，一手拉开了车门，硬把他往车子里塞。蒋轩所用的力量虽不大，却没打算让他反抗。

　　他本来想挣扎，瞥眼却见到蒋轩发红的眼眶。

　　“蒋轩，你听我说……”

　　“我不要听你的胡思乱想。”

　　“蒋轩！”

　　蒋轩松了手，“你想起‘蒲子豫’的家在哪里了？”

　　“……没有。”

　　“那你要站在这里抱着你那叠书一直站到天亮吗？”

　　就算站到天亮，他也没有地方可去。

　　“我不会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的。”

　　蒲子豫又伤心又委屈，“但我不要开他的车。”

　　“我们现在就到雪铁龙去……不，我们去找丰田车厂，我再买一辆给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

　　蒋轩突然朝他大吼，“那你是什么意思？”发力就把他往车子里扯，“你上车！”他使劲地拖着蒲子豫的手臂，强行把他塞进前座里，硬生生把他按在前座上，两只手紧紧扣住他的肩膀，同时也把他的背按得贴在椅背上，动弹不得。

　　蒲子豫没有再挣扎，怔怔地望着他。

　　“蒋轩，”他小声问，“我可以闭上眼睛吗？”

　　蒋轩吻住他的时候，他挣开手臂，抱住了眼前这个明知不该再拥抱的男人。

　　◇

　　席浩文靠着‘猫眼’、‘作者大会’这些关键字，找到了一个被称为青河芷沅的粉红色大型匿名讨论区……那讨论区背景是青春粉嫩的颜色，也不知道该说樱花红还是桃花红，嫩得席浩文简直都要不好意思看下去。

　　讨论区的搜寻功能很阳春，无法排除特定条件下刚好符合的关键词。席浩文搜了一些帖子，完全找不到有用的资讯。他焦躁地用拳头捶着电脑桌，输入一组又一组的关键词……

　　终于，他用‘猫眼’、‘男的’这组关键词找到了一些蛛丝马迹。

　　在一个长达十四页、共有三千六百二十七个跟帖的高楼里，其中一个回帖的笑脸马甲表示，他很确定猫眼大大是个男的，‘作者大会的相册里有他的照片，上面还有编辑标注的笔名。’底下好几个回帖纷纷表示不相信，还有人叫他别造谣。笑脸马甲张贴了一个网址，底下几层楼都说编辑的相册上已经没有标注了，接着又讨论了一页，最后不了了之。

　　席浩文复制了那个网址，顺利地连到所谓作者大会的相册……那是个微博相册，微博的主人正是葛书楷本人。他按住心口，仿佛什么奇怪的预感，按捺住自己的心绪耐心地浏览那个相册。

　　凡是胸前戴上举办单位胸花的，一律都是女人。席浩文烦躁地抓头，根本没半个男的，难道那个编辑跟论坛里的回帖都是骗人的？

　　不对，他给搞蒙了……猫眼根本就没有以作者的身份参加过将进酒的作者大会。

　　席浩文立刻将目光投注在那些镜头焦点以外的‘背景人物’身上。上千张照片完全没有经过任何整理，纯粹按照拍摄的时间排序，乱得可以。席浩文谨慎地在那些照片里寻找，翻了一百多张才终于看见他姐夫葛书楷。

　　但葛书楷身边也全是女人。席浩文滚动着滑鼠的滚轮。葛书楷身边的男人、男人、男人……会是这个吗？不，这‘男人’根本没有喉节，只是个长得男性化的女作者。

　　男人、男人……

　　席浩文的视线，停留在一个男人身上。那个男人穿着一件浅杏色调的素色衬衫，跟一条浅蓝色的牛仔裤，有一张长得很好看的脸，完全长得跟他极熟悉的男人一模一样。

　　一个在他二十五岁时，玩笑也似的夺去他的初吻的男人。

　　◇

　　蒲子豫紧紧搂住蒋轩，炽热地吻着压在他身上的这个面前其实很陌生的男人。车里很窄，他们的四条腿都伸在车子外头。他知道这样很难看，也知道停车场很快就会有人过来。但他没放在心上。

　　蒋轩顺手拉了控制杆，两人的体重把前座的椅背渐渐压下去，蒲子豫觉得自己的身体跟他抱着的这个男人一起往下沉、往下沉，不知道要沉到哪里去。

　　“蒋轩。”

　　“嗯。”

　　“我答应过你的事……”

　　“你答应过我的事太多了。”

　　蒲子豫无法回答，又犹豫了一会，才干涩地开口，“先前答应过你，过两天……”

　　“你也答应过我要跟我过一辈子。”

　　他心头一紧，几乎又想哭，“别这样。”

　　“你才别这样。”蒋轩的语气已经不再那么愤怒，但反而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轻松，听起来简直不可思议，“对，现在是有人证跟物证了……那又怎么样？先前我们的证据也够多了。”

　　可是他那时都没有放在心上。

　　“蒋轩……”

　　“我们来相信它是一场恶作剧吧。”

　　“我听说太坚强的人会自欺欺人的，蒋轩，你别这样。”

　　“那你解释给我听，你记得‘蒲子豫’在烟澄大学读过汉语言文学系，但烟澄大学里根本没有你这号人物，完全没有你的资料。”

　　蒲子豫张开了嘴，“不……”

　　“你喜欢改叫蒲子豫就改，我没有意见，但……”

　　“蒋轩，”蒲子豫怔怔地望着他这半个月以来的情人，“不会有我的资料……”

　　“所以你是冉泽之的另一个人格。”

　　“我不是……”蒲子豫闭上了眼睛，“我知道了。”

　　“泽……子豫，”蒋轩怀着不祥的预感，“……你知道什么了？”

　　蒲子豫伸手遮住了脸，“你叫我回去念书，我反问你我去考这个干嘛？你说你以为我应该很喜欢读书……我说，再喜欢也不会……”

　　蒋轩呻吟了一声，心里只想叫蒲子豫别说，却开不了口。

　　“再喜欢也不会……读两次。”

　　“别胡扯。”蒋轩顽固地摇头，“你才二十岁，大学怎么毕业的？”

　　“对……我也是二十岁。失忆过后，我没想过要找亲人，因为我知道自己没有亲人……”

　　“你就是冉泽之，泽之是孤儿。孤儿当然下意识地知道自己没有亲……”

　　“我也是孤儿。”蒲子豫说得斩钉截铁，“你认不出我跟冉泽之……因为我跟他是双胞胎。”

　　蒋轩忍无可忍跟他对吼，“双胞胎的指纹也不会一样的！这世上哪来这么像的双胞胎？你跟他都只有二十岁……二十岁，你大学怎么毕业的？”

　　蒲子豫面如死灰，神情却很镇定，“我一定跳过级了。不要问我怎么知道的，我知道。”

　　“我不要听。”

　　说好了，没有什么好怕的……也都说好了，要见异思迁地喜欢上这个横刀夺爱的他……蒋轩没有再说话，他勉强撑起身子，摇摇晃晃地连自己也不知道想做什么。突然他高大的身子直接倒在驾驶座上，全身瘫软……

　　他一直下意识地不肯相信这个噩耗。

　　蒲子豫坐了一会，关了车门，静静地靠过去，从蒋轩上衣的口袋找到了他的雪茄龙，为自己点了一根，也为蒋轩点了一根。

　　他们坐在车上默默地抽着烟。

　　时间从车外静静地流过去，他们不发一语地躲在车上，连车窗也没开。烟雾袅绕在他们两人安静的脸上，随着烟头忽明忽灭，彼此的脸孔也从模糊变得清晰，再从清晰变得模糊。黑暗中的剪影映在车窗上，没有人开口。

　　彷佛想藉此躲过什么。

　　但那辆车挡不住一切。

　　蒲子豫怀里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拿出手机，但连看也没看，顺手递给蒋轩。蒋轩接过，拿了一会又默默递给他。在黑暗中发出萤光的屏幕上显示出席浩文的名字。

　　他按了接通键。

　　‘猫眼。’

　　“……什么？”

　　‘你是猫眼。’

　　破碎的画面断断续续地撞在蒲子豫的脑袋里，东一块、西一块，连不起来但都各自清晰。蒲子豫呻吟一声，手一颤，那支手机滑落在他腿上。

　　什么沉重的东西靠在蒋轩身上，蒋轩恍惚地望过去，他的大脑终于运作起来。

　　蒲子豫晕过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