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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林荫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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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花开一瞬,佛前五百年。
满脸皱皮的桑姥姥一遍遍讲着这个故事,她要告诫这些小妖精们,浸染红尘的世人最是无情,小妖精们懵懵懂懂,不谙世事,却最喜欢听这些情呀爱的故事,缠绵悱恻,也不知夜里拨了谁的心弦。
皇觉寺香火鼎盛,时有香客前来祈福还愿,世俗规矩压身,权贵家的小姐公子们平日里见不了面,便借此机会到寺院后山野莓岭相见,春末夏初,草长莺飞,绿树掩着红花,美妙佳人隔着绿树红墙,见得影影倬倬的人,一诉相思之苦。
小妖精们看的热闹,纷纷议论谁家小姐又会嫁给谁,问天不爱凑热闹,谁的胭脂红,谁的玉带锦,与她何甘?
她是一株娑罗树,从不开花,桑婆婆故事里的情爱之事与她无关,她开不了花,自然不会佛前长跪五百年。
大家都说她是最具佛性的妖精,也一定会是野莓岭最早成仙的妖精,问天不否认,其实她不想成仙,她只想让自己的根茎长满野莓岭那条幽静漫长的古道,为过往的香客僧侣撑起一片清凉。
一日,她被清凉的泉水浇醒,下雨呢?明明艳阳高照。
低头,是个青衣的小秃瓢,眼生的很。
小秃瓢围着树根浇了一圈水,回望站在远处的老和尚,“师父,弟子就选它为长伴树。”
老和尚眉毛雪白,笑得慈爱,选它好呀,大树好乘凉,以后修行时不怕毒辣的日头,不像他,年幼无知,受了缺德师父的蛊惑,选了一株海棠,夏不遮日,东不逼雪,害他白白比寺里的师兄还老相。
“树大业大,你真要选它?”老和尚忍不住也蛊惑。
小和尚眨巴着大大的眼睛,“它已长得枝繁叶茂,弟子年岁尚小,还要受它恩惠很多年,往后弟子长大,有了能力自会多多照顾它。”
老和尚不罢休,“这树爱长虫子,捉不完。”
小和尚这次笑了,露出洁白的小牙,“我问了师兄们,只需每年春季给它熏点野莓岭的草药就不长了。”
老和尚仍旧笑得慈爱,心里想着那个狗日的师父说这树上的虫子要靠手捉。
寒来暑往春又秋,小和尚总在清闲的时候带着经书来树下苦读,说是苦读,问天却总见他笑眯眯的,心里好奇,于是伸长了脖子看,密密麻麻的梵文,竟是一个都看不懂,心里烦闷,一扭身就回到树上,风过无痕,密集的树叶抖个不停,似她满腹的委屈。
后来,小和尚再看书时就会念出来,他声音清悦动人,像泉水敲在石子上,叮叮咚咚。
问天懒洋洋地躺在树干上,眯着眼睛望着叶缝漏下来的光线,光影迷蒙,昏昏欲睡,神仙也不过如此。
时过三十载,小和尚变成了青年和尚,一身青衣换成了红黄相间的袈裟,每日提水浇灌,树下坐禅从不间隙,问天躺呀、卧呀、滚呀,和尚清俊的眉目犹如他红唇白齿间溢出的梵文,宁静祥和还带着飘渺的天外之音。
她以为日子就会一直这样过下去,直到和尚变成一堆枯骨,最终埋葬在她的树根下,那她就用自己的根魂养着他,直到他再次投胎做人,做个有父母疼爱的寻常人家孩子。
夜,皇觉寺燃起熊熊大火,映红整个天空,步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犹如踏在问天的心头,凄厉的尖叫声此起彼伏,划破宁静诡秘的夜空。
寺庙后门被打开,火光映在红门上,人影绰绰,挥起的刀剑无情地刺入血肉之躯,有小和尚踉跄地跑出来,尾追而至的追兵一路杀来,鲜红的血很快染红幽静漫长的古道。
问天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气得浑身哆嗦,茂密的枝叶在寂静的夜哗哗作响。
终于安静了,突然动静再起,一行兵官夹着一人从后门走出,一路拖行到问天跟前,问天借着火光细看,那个血肉模糊,伤痕累累的人竟然是青衣和尚。
他们将他五花大绑地绑在问天身上,泼醒后眉目凶恶地问,“六皇子究竟躲在什么地方?”
青衣和尚勉强睁开眼睛,看了看那面目狰狞的恶鬼,朗朗晴空岂可落在心生魔念者的血手中,不知,不知,一问三不知。
恶鬼笑,说着一个天大的秘密,“你乃华贵妃亲生之子,真正的六皇子,华贵妃害怕皇后害你,用丞相之子将你换了出去,如今六皇子夺权,江山便要落入外姓人手中,你若交代六皇子下落,太子便会饶你不死,安心做个主持,又有什么不好?”
青衣和尚碎碎念,说着恶鬼不懂的梵文,问天明白,泪流满面,他有佛陀之心,却生乱世之中,活该有了这劫,活该有了这业。
木柴架上,火光中,青衣和尚目光清宁,他仰望满天枝繁茂叶,说道,“对不起!”
问天摇头,唯觉遗憾,自己用根魂养不了他。
“烧,狠狠的烧,太子有令,杀了此人永绝后患。”树干被泼上桐油,火势迅猛地窜上树梢,问天觉得痛极,桑姥姥跟一群小妖精疾呼,舍了身子再寻乔木,千年之后又可修道。
冲天的火光中,问天看着怀中渐渐蜷缩的身子,弯下腰将他揽入怀中,这条生死之道,就让她陪着他最后走一遭吧。
蔓延之声不绝于耳,窸窸窣窣,犹如缓蛇爬行,又如潮汐漫滩,树茎拼命地钻出来,疯狂地生长,一层层将青衣和尚包裹起来,红月浸地,血色一片,骤停,幽静漫长的古道上布满绿黝黝的树茎,犹如一张看不见底的血盆大口。
“佛身葬树!”恶鬼中发出惊骇之声,哆嗦着不敢前探。
日出,古树缠绕的古道轰然坍塌,尘埃飞扬,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