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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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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狗
他向来沉默寡言。
其实所有的杀手都是沉默的,他们忙着收敛抑或伸展身上的杀气——更确切地说,是死亡之气。只有在完成了任务之后,有短暂的放纵一切的狂欢。
那一夜,为了对付一个强敌,出动了乌夜啼十二名杀手。
结果自然是他们胜了,兜率天得到了一方属地——对于他们来说,不过是又一次赌博的胜利,尽管十分艰难。
每人十两银子的赏赐之外,宫主还特地赐下宴席与美女,让他们尽情欢乐。
虽然他在十二人之列,却不愿与众人一同领受豪宴,尽管这里有他唯一追求的东西。只是他知道享受的代价。
然而是宫主的赏赐,不可不领。
席上山珍海味应有尽有。其实对于他来说,什么东西都一样。他的味觉敏感却又迟钝——他可以品出不同年龄的鹿的肉,然而只要是能够吞咽下肚的东西,他都来者不拒并且大快朵颐。
这是唯一可以窥见同伴们一丝真性情的机会,只有在这样的时刻,他们才会不太在意杀气的泄露,同普通人一样沉溺于声色的诱惑之中。
可是在这样的时刻,他反而更加刻意地掩饰住自己独特的癖好,比杀手更像一个杀手。
大家还是喝醉了。
他抹了抹嘴,看看还剩下不少的食物,狠狠心站起身来。
“鹫!”有人醉醺醺地叫他。
他皱皱眉,没有答理,转身就要回自己的住所。
“鹫,别走嘛!”一只手搭上他的肩头,他不由自主地运力,将那只软绵绵的手弹了出去。
听见重物摔倒的声音,他回过头去,见被他的内力推倒的同伴刚从地上跃起,座位上响起一阵哄堂大笑。
同伴恼怒地就要上前动手,却被旁边的人拉住。有人笑嘻嘻地对他道:“鹫,你没喝酒!”
他从来滴酒不沾,他喜欢的只是食物,可以咀嚼的食物。
“鹫?”摔倒那人半醉半讽地道:“他不是叫‘饿’吗?”发现了什么似地大叫起来:“他的盘子真干净!”
众人都齐刷刷朝他的盘子看去——的确很干净,一颗饭粒也没有留下。众人又大笑起来,有人嘴里含着酒,模糊不清地道:“你没吃饱……没饱!”隔了片刻,又笃定地重复道:“没饱!”
“吃我的!”有人抬起自己的碗,朝他踉踉跄跄地走过去,还没走到他跟前便被一个美人搀住,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他冷冷看了情状不一的众人一眼——此时此刻,只有他是唯一清醒的,他要保持这清醒。离他的手不远有一碟糕点,他顺手端了起来,往外走去。
“饿!”有人杀猪似地叫了起来。
“我不叫‘饿’”,他冷冷道,手上的碟现出裂纹。
“哈哈哈!”众人又一场大笑,“那你叫什么?你不是最喜欢吃吗,怎么不把死人也吃了——难道因为人肉是酸的?”
“他不叫‘饿’……”
他回身看那个发言的人——那人已被酒精涨红了脸,眼中血丝遍布。他眼里闪过一丝奇怪,随即湮灭。
那个人说:“他也不叫‘鹫’,你们都被他骗了。”醉意朦胧的面孔似笑非笑。
“他叫什么?”众人催促着,有的提起酒壶朝那人头上浇下去,“快说!”
那人摔摔水珠,咧嘴笑起来,仿佛是得意于自己的言语,两瓣黑黄的牙齿似乎也在窃笑。
他拿了一块糕点在嘴里咀嚼,目光随着唇齿的起伏越发冰冷。
“他叫‘狗’!”那人对着他哈哈大笑,指着桌上杯盘狼藉道:“嗟,都拿走!我们是宫主的狗,你是我们的狗!”
众人抱着肚子大笑起来,有的喷了一身的酒,有的打翻了汤汁,有的把盘中的食物抓起来洒向空中,有的张嘴接着,嚼两下咽入腹中。潮湿而浑浊的气息充塞在四周,屋顶仿佛要被笑浪掀翻。
碟子碎裂的声音在喧哗中几不可闻,然而所有人都看见那个被嘲笑的对象变了脸色。
“干什么?”有人先清醒过来,警觉地盯住默然而立的他。
风暴与巨浪在他眼里翻腾扑打,几乎要将他的眼眶涨裂,有每一个人都熟悉无比的声息从他身上逸出,眼中的每一条血丝都燃烧着赤红的烈火。
“鹫!”有人提醒地唤了一声。
他缓慢而沉重地提步,向人们走近。滚落的糕点在他脚下被踩为粉末,顽固地粘在地上。众人立即紧张起来,有人试图缓和气氛,笑着将一个美人推向他,“鹫,和我们一起玩玩儿?”
他一挥手,众人只觉劲风从面上掠过,那美人已闷声倒下,七窍流出血来。
众人都站起身来,以对敌的姿态站立。要知道这里的每一个都是绝顶的高手,电光火石的一发之间,便可以决出生死。
空气凝滞在酒气菜味之间,看不见的兽的利齿闪着寒光。
他已准备拔剑。
“鹫!”厚实而略带沙哑的声音蓦地响起,他的手一颤。
是她来了。
神秘不可名状的香气突然间就浮动在四周,如同这声音一般猝不及防。
他放下手,和众人一样垂首。
香气渐渐地靠近,他可以看见青碧的裙裾拂过地面,停在他的面前。
“鹫”,她沙哑的嗓音仿佛叹息,却又不带一丝感情。
“邬姑娘”,他肃立。
“把你的剑给我。”
他当即解下佩剑,双手奉到她面前。
“过来。”
没有人会对邬姑娘的命令有一丝异议,即使是其它八部的首领,虽然地位与她相同,却对她向来恭敬而疏远。
他随着云纹的裙裾走了出去,身后鸦雀无声。
“你犯了戒律。”
“是”,他知道——即使没有动手,起了这样的心,也是不能饶恕的。
“下去。”
“是”,单调地重复了这个字,他纵身跃入池中。只听得“哗啦”一声响动,寒冰凝结的池面登时破了一个大洞,寒光粼粼的冰棱溅上了血,发出美丽而诡异的光芒。
青碧的衣带长而柔软,垂落在不远处的冰面上。他向着那缕青碧的光走去,血肉之躯破开冰结的坚固的冰面,在泛白如镜的冰面上划出一道暗红的痕迹。
“若是宫主得知,必不止寒池之刑。”她道。
冰面上反映出模糊的青碧色的倩影,影子的面目却只是一团雪白的光晕。
“谢邬姑娘宽恕。”冰渣扎入皮肤,伤口被寒冰冻住,又被破开的冰棱重复着划开。
“你不是狗——如果是,也只是我的狗。”
终于来到池边,他盯着眼前那根青碧的衣带——还差一点点,就可以将面颊贴上去。
一把剑抛到眼前,“行了,你可以起来。”
还差一点点——他不顾刺痛与彻骨的寒冷,猛然向前跨了一步,一根锋利的冰棱堪堪抵在他的心口。
却还是迟了一步。
青碧色的影子悠然远去,摇曳的裙角差一点就可以拂过他的面颊。
他抓住自己的佩剑——剑锋上有细若蝇头的铭文,那是他最初的名字——夜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