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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绝顶 ...

  •   竟然,失去了饥饿感!
      邬夜殊……
      干裂的嘴唇一张一翕,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鹫立在巨大的白石上如一具雕塑,僵直着,头颈上的毛被风吹得竖起,这是唯一区别于雕塑的地方。
      雪片疏疏落落,凌乱地飞舞。一片一片,并不密,仿佛硕大的苍白的枯叶。日头跌落在苍茫的云翳中,一切都是泛白的红。
      鹫的背上驮了一层雪,脚趾亦被覆没。绝顶上只有大小不一的白石,下不下雪,看上去并无分别。
      是的,并无分别。
      就如他的生与死——在那个人眼里,定然亦无分别。
      邬夜殊……
      浑浊的眼珠凝固着,雪落在上面,只惊起不易察觉的一颤。他的忍耐力,向来如此坚韧。
      他不会疼痛、不会恐惧,即使血流如注——就像方才那一剑,挟了必杀的恨意,直直地刺入他的胸膛。快、狠、准,带起的风还来不及拂动发梢,风中的凉意还没有袭上面颊……在倒下去之前,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空洞。
      伤口的血早已凝固,血恐怕已然流尽,然而他却维持着一丝清醒,呆滞地望向目之所及的天穹。
      竟然,连饥饿也离他而去!
      他是饥饿的奴仆。人生对于他来说,只是饿、饿、饿……就算饱餐了珍馐美味,他还是饿。饥饿无时无刻不在折磨他,对于食物的欲望永远不会因为任何而有丝毫的退却。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或许缘于自幼的逃亡,或许缘于兜率天严酷的训练让他对除了食物之外的所有都失却了兴趣,或许缘于某种他所不能知晓的东西。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只有食物是他能够踏实而坦然地拥有,是他可以放纵自己去追求的东西。
      正因为这样,饿成为了他的标志、他的名姓,同他如影随形的鹫一样,永远只能在兜率天阴暗的夜幕里穿行。
      他并不在乎,他在乎的只有食物。
      或许还有她。
      邬夜殊……
      或许我要死了——微弱的思绪拂过脑海,仿佛只是稍纵即逝的风。死对于他来说,只是屡屡擦肩而过而最终碰撞的宿命,他并不在乎。
      然而在死之前,他想告诉她,他不是“鹫”,亦不是人们嘲笑声中的“饿”——他有最初的名姓。
      可是她知不知道,有什么关系?自己左右是要死了。或许这是最好的结局,因为是她所赐予。怎样的死,比这更让他宽慰与坦然?
      他不过是兜率天九部之一“乌夜啼”的普通弟子。或许还可以说,是兜率天众多锋利的杀手中的一个。
      只是其中之一罢了。夜幕里穿行的杀手,都有着冷漠的表情与锐利的目光,癖好却各不相同。有的终日酩酊,有的流连青楼;有的要在杀人后饮下猎物的血;有的只在柴草上才能睡着……可是他的怪癖,却是对食物狂热的追寻。
      当完成了任务之后,杀手们通常都会去寻觅寻常的娱乐,他却只是缩于一角,默默啃噬着手中冰冷的馒头。谷物的香味被齿尖细细碾磨,粗糙转为细腻、无味转为甘甜,在舌尖齿间慢慢地轮回品味,将微苦的清香充塞进每一寸。唇上亦沾染了醇香的气味,每一次呼吸都有芬芳的粒子在口中碰撞着、振荡着,撩拨着他的味蕾。仿佛有微不可见的精灵在舌尖舞蹈,身躯的腾飞、脚步的点踏配合着旋转回旋的香的乐声,如墨汁滴到水里,弥漫开的纹路神秘而绮丽,隐藏着某种不可知的意韵,将触角无限惬意地舒展开来,无声无息地抵达水乳交融。等到确定品尽了所有的香味,将食物的每一分精气都吸收殆尽,再将其混合着金津玉液徐徐咽下,吞咽的乐趣与咀嚼一样奇妙而不可言喻。空虚的胃得到充盈,仿佛所有的罪恶都得以涤净。
      杀一个人,便可得十两银子的赏赐。乌夜啼在兜率天中以挥霍闻名,因为在这里,每个人的性命都朝不保夕。没有人想到未来,他们所想的,只是任务与随之而来的放纵欢歌。十两银子,可以买得青楼花魁玉体横陈的一夜,可以买得三十年陈酿的一醉方休。生死算什么?不过是剑光叱咤的一刹那,对于在死亡上行走的杀手来说,不过是习空见惯的一场赌博——赢了,便延续一惯的生活;输了,不过是舍了所有。而他们所拥有的,又何曾真正拥有过?
      或许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对食物狂热如斯——撕裂嚼碎至极,总可以算得刻骨地拥有。
      可是,邬夜殊……
      她座下的乌夜啼一共只有三十六人,然而却居九部之首。不仅因为她是兜率天宫主的同胞妹妹,还因为乌夜啼的每一个人,都是宫主最直接最迅捷的利剑,随时张开吸血的锋刃,准备着刺入宫主指向的任何目标。
      而她,便是三十六剑中最锐利最冷厉的那一柄,是宫主亲自持有的最得意的利器。
      同其他杀手一样,她也有着自己的怪癖。
      她喜欢香。
      麝香、乳香、沉香、檀香、芸香、苏合香、龙涎香……她经过的地方,风都是香的。透过重重叠叠的帷幕,他偶然可以瞥见她握剑的手熟练地调制着各色香料,空气中仿佛有色彩若隐若现。幽香、清香、冷香、甜香……在血与夜交错撞击的间隙,偶尔有缤纷的香片飘扬在空旷的大殿上,掩盖了隐约的叵测的宿命,使隐藏在乌夜啼各个角落的旋涡得以短暂的凝滞。
      每当他伸出手去,想要抓住这些看不见的香片时,它们却如雪花一样在他的掌心消融,不留一丝痕迹。
      邬夜殊……
      苍灰的天幕压下来、压下来……雪片落到他微张的唇间,冷冽的气息中含了苦味,从舌尖一直蔓延。不会痛、不会怕,甚至连饿也不会了。然而这微弱得舌尖的一动便可以掐灭的苦味,却如此清晰而确定。他还可以确定的是,生气正从他体内游离;渐渐模糊的意识还可以确定,他是要死了——怎么可能不死?一剑穿心,任是神人也难回转,何况他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杀手,一个连名姓也得托于它物的杀手。
      可是在死之前,她还不知道他真正的名字。
      苦味在口中弥漫,渐渐地麻木了整个舌头,渐渐地失去了那种摄人的威严。他知道他是要死了,就像自己千万次所目睹的那样。然而不同的是,没有一双眼睛来注视,取走他性命的剑早已离去。
      他第一次觉得有一点悲凉,却不哀伤。
      他是死去了。死人的唇微微开阖,吐出微弱而清晰的一个名字。
      他的最后一缕气息在短促的尾音后消灭。
      夜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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