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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也无风雨也无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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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几天都下了雨,李毅君借着这场绵雨将后院清理得干干净净,连同长过头了的斑竹也顺带修剪了,视野一下子开阔了不少。绿色的竹叶厚厚地铺就了一条道路,竹香也掩盖了人死后的那份腥瘆,他连夜将月华楼里的用过的家具都搬了出来,又置办了简单的西式床柜,又叫人买来各种鲜艳夺目的花朵,直到白少卿满意,他才敢将陆芷沅转移至月华楼上养着。
卢大海的死毕竟是宛军内部的事宜,当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因此也只请了随军的姚医生进来诊断。这天一早,白少卿刚给沈石回了电话,姚医生见他得了空便往玉苑里站了一站,他迎上来就问:“伤势恢复得如何?”姚医生说:“从这几日的情况看来,还是恢复得比较好的。”白少卿皱了皱眉头,道:“你只据实说。”姚医生笑了笑,说:“属下确是据实禀报。伤口虽不少,但重的没几道,那重的几鞭都抽在了圈椅上,否则一个弱女子哪能叫马鞭抽断了还能活命?”他见白少卿脸色稍霁,又说:“中将若不信,且自己去瞧瞧。”
陆芷沅因伤至肌理,他这几日都不方便去瞧她,眼下听医生这样说了,哪有不心急的。脚下的步子迈得极大,生了风般,一步跨过了交班的士兵,对方还未来得及给他行礼,就已见他上了楼。李毅君候在门前,接过他扣在左手臂上的军帽,在屋里伺候着的小莲听见马靴的声音出来望了一眼。那天她吓晕过去之后宛军的士兵并没有为难她,她虽年幼,但自小做了丫头也会瞧一些眉眼,这下将手里的鹅毛扇交到白少卿手里,又指向小姐稍稍比划了就出去了。
中式建筑的规划往往以乌漆配白墙为主,白少卿嫌颜色太沉,找了人将墙壁用鹅黄色的绵绸布遮了起来,又花了几百大洋置了地毯、沙发、西洋床等,连最难找的西洋吊灯也叫他重金从乡绅手里买了过来。那水晶灯虽不及省城里卖的精致,但也十分漂亮,垂了二十四支宝石形的坠子,每一面都能折出一缕光来,通了电,便满屋子的流光飞舞。那光彩流转在靴子上,映得黑色的马靴锃亮。
他知道皮靴声重,下脚便格外轻缓,脑后的毛发叫风吹得柔软,带出一身淡淡的七里花香。陆芷沅昏睡在床上,突然轻抽了一下。她原本伤在正面,岂料睡得太沉,翻了下身子扯动了伤口,不由吃痛。他赶紧在她身旁坐下,鹅毛扇抓在手里,扇出呼呼的风来,吹得她纤长的睫毛上下颤动,像墙头的小草乱摆,反而将她吹醒了。
陆芷沅睁开眼,瞧他笨拙地把着鹅毛扇,额头上还腻了一层汗珠子,眨了眨眼,抬起手来。他以为她是要抓那些痒处,连忙握住:“欸,别抓!”
她怔了一下,轻轻扭转腕关,白少卿回了神,松开手。她揉揉眼睛,见他还是不知轻重地扇着风,报之歉意的一笑,伸手拂开他的手:“你扇得我眼睛痒了。”他哦了一声,说道:“真是对不住。”她笑道:“没关系。”说罢又补充一句:“多谢你。”他神色一凛,立即说道:“不,该是我要对你说声‘谢谢’。”
他这样义正言辞,她也不好再说什么,就问:“那人死了?”白少卿点点头,她仿佛卸下千斤重担,笑得很是轻松:“嗯,死了好。”白少卿怔了下,他想一个人该是不能将生死说得这样自然的,目光不由深邃起来。她知道他会错了意,解释到:“我的一个同学,三年前叫这混账给玷污了,人没想开,从城墙上跳了下来。”
那同学哭了一整天。城墙是黑灰黑灰的青砖堆砌成的,每一块砖都有五六百年的历史,同学就坐在旧城墙上,哭得声嘶力竭,最后伏在砖垛上,脸上的颜色几乎要同城墙混在了一起。她又惊又怕,那时年纪还小,遇到这样的大事也没了主意,见朋友这样难过,她也想哭了,可她明白女孩子哭是最不能安慰的,一旦安慰情绪就像绝了堤的洪水,只想都宣泄出来才好。那一天,她陪着朋友从早上待到夜里,只剩下几个要好的同学。没了耐心的人报着那一点点从俗世积累起来的侥幸都作了鸟兽散,他们都说这样折腾了一整天都不跳,怕只是吓吓人而已,根本没那个胆量寻死。
可那同学还是跳了。在对她轻轻叨了一句“你是明白的”之后,在璀璨的华灯里,白色的旗袍裹着身子,薄得像纸片一样从城墙上飘下来。她尖叫着,想去拽人已经来不及了,那同学就歪倒在城墙根下,鲜血渗进泥土里,肉眼也难分辨,看上去只像是人在城墙根下散步,突然昏倒了而已。她哭得几乎晕死过去。女生本是临县大户人家的女儿,在学校读书时曾跟她十分要好,只因交友不慎,让男朋友骗了才出了那样可怜的事。家里人守旧,认为是女孩在外面学轻佻了遭的事,狠心断绝了关系,女孩走投无路,只有寻死。
她见白少卿似乎走了神,有些赧然,也不知为何自己要同他说这些以往的事,只得低下头去,将鬓间的青丝挽在耳背。
微风吹进屋子,绵绸轻舞飞扬,翻起鹅黄色的波纹,细碎的额发柔顺地随风乱歪,他伸手推额发至脑后,露出英俊的轮廓。其实他只听到她说的“三年前”,思绪就戛然而止了。风这样清爽,头绪也越来越清晰,脑子里的想法像雪球越滚越大,压着他的神经,太阳穴一突一突。
“小姐!老爷来了!”小莲的高声喧哗硬生生将冲动压了下去。白少卿怔了一怔,起身行至门前,只感觉到身边一阵风,灰色的一团影子已经飞进了屋子里。
“芷沅,你怎么样?”
那人叫她芷沅。他不免回头,正对上那个年轻人。两两相顾,男人的揣度、沉默和顾虑在电光火石之间已然明了。陈有知一身长衫,书生气颇重,倒也让那七尺身高硬撑出些英朗来。他走上前,伸手说道:“你好,我是陈有知,芷沅的未婚夫。”
白少卿一时愣住,只觉脚下的马靴募地陷进了三寸深的地毯里。躺在床上的陆芷沅听他这样介绍自己,轻皱眉头,叫了句“有知”,白少卿伸出的手亦在半空疆了一瞬,这才听到廊外的陆福顺说到:“有知,不得无礼。”
白少卿还是第一次见到陆福顺,这一见面只觉得他同陈有知倒似一对父子。一样的长衫,一样的走路姿态,一样考究的眼神,都是未褪尽前朝那种古板的气息。这也并不是白少卿突发的直觉,原本陆福顺膝下无子,临近中年才得了个女儿,又因陈家愿意入赘,两家虽未曾正式迎亲,也已把陈有知当作半个儿子,一来二往,自是亲近不少。
“陆先生。”白少卿对他微鞠一躬,引其至床前,将地方让给他们。陆芷沅向他报以感激的一笑,转眼叫了声“爹”。陆福顺心下一酸,见到女儿脖颈上的伤痕,心疼得欲将哭出来,只因是男人又年长,抽动了两下鼻翼,这才将悲伤压下去,说道:“年年喊你莫要再出克,你偏四要克念了什么书,这下子好了。”陆芷沅握住父亲的手,笑道:“爹,这只是意外,同读书又没的什么相干。”陆福顺哼了一声,说:“你要不执意出克,哪里会出什么意外。”陈有知本也挂念她,再因为今日里突然见到白少卿,只是心里不痛快,于是帮腔道:“陆伯伯说的对,这年头不太平,你出去了叫家里人担心。”他说到这里向陆福顺看了一眼,陆福顺说点点头,说道:“有知讲得在理。这趟子肥来,就把婚事办了,安安分分呆在家里面。”陆芷沅见两人一唱一和,似是有备而来,难免生了些烦心乱意,只不答话。
龙标话语速虽快,但因是北方方言下的西南次方言,发音多近官话,要听懂倒也不难。白少卿在廊下站了半晌,日头渐灼,把脸晒得煞白。李毅君过来劝他去吃午饭,白少卿问他:“谁把人放进来的?”
徐良在玉苑里大快朵颐,想起过几日便能拔营返城离开这个吃风喝水的破地方,他心里就格外欢畅,又听军医说陆芷沅醒了更是开心不已,提点了陆福顺两句便将人放了进来。他想最好是陆家今天就能把人接回去,盘算之间白少卿出现在他面前,劈头就是一句话:“陆芷沅一天没有康复,部队一天不回城。”
徐良这下听不懂了,他说:“陆芷沅康没康复跟宛军回城有什么关系?”白少卿说:“陆芷沅是完完整整的进来,自当完完整整的出去。若是叫老百姓瞧出什么端倪,宛军该如何解释?大帅交代事情必须秘密处理,这样一来,岂不是整个龙标城的人都知道卢大海死在了这里?况且陆芷沅帮了宛军的大忙,照顾她也是应当。”
徐良板着脸听到最后一句话算是明白了。他叹口气,站起来拍了拍白少卿的肩膀:“少卿,过去就好了,不要忘记大帅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