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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九章 月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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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仲元这段时间过得一点也不舒服。
想想也是,自家主帅被捉到了对面去秘密扣押着生死不明,他这个当副手的若还能平心静气,那才是怪事。可凭他如何担忧如何焦急也没有什么用处,一来他必须好好的处理军务以免让属下发现动摇军心,二来他也没法去把人偷或者抢出来,所以只能日复一日地对峙下去,一颗心在这荒原的冬风里,翻来覆去被冻成冰渣。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一份来自襄阳的情报送到他的桌上。
沈仲元拿着这份情报神色忽明忽暗,末了嘿嘿笑得阴险,周围熟知他的几个亲兵都不由得一个寒颤——瞧这样子,又是谁要倒霉了么?
接下来沈仲元连连召集帐下部将面授机宜,素雪营中看似风平浪静,却时不时地有斥候悄悄进出,各种情报线索雪片似的往他帐子里送。数日时光恍惚过去,可他却仍未有什么别的动作,把帐下部属搞得一头雾水,加上白玉堂一直未曾露面,虽然不敢直说,但私下言语间却仍是隐隐透了些疑惑,不知这尊贵公子出了什么问题,万一有个意外,他们这些人如何担待得起?
他们自不敢去白玉堂帐中,就有个地位资历相对更低的守在君华帐子附近,准备找机会碰上她问上几句——在他们看来,这女子乃是白玉堂的亲信,她若说无事,那便无论如何也不会有错了。
君华身为白玉堂身边的人,只做护卫,从来不涉军务,平日要么跟在白玉堂身边,要么在自己帐子里待着,如今白玉堂不在,她更是整日在帐中,很少出去,偶尔出去走走,旁人见了她也大多是安静退开让路,她性子冷,自也不会去认识什么将军校尉,故而当她这日出门,见到一个部将正正朝她走来的时候,眼底不自觉地闪过一丝诧异,不动声色地瞧着,看他意欲何为。
那部将是年轻后生,年龄上应是比她大上一些,但这阅历却是远逊,被君华那么冷冷淡淡地一瞧,面上就有些挂不住,撑着面子一拱手,“姑娘好。”
这一声招呼得不伦不类,倒有些酸腐文士的感觉,君华眉尖微蹙,只并不应他,只问道:“将军有事么?”
那后生闻言忙摆了摆手,“在下只是区区一个部将,不可称将军……”见君华微微挑眉似是不耐,连忙切入正题,“不瞒姑娘,在下初到军旅,想长长见识,这几日琢磨阵法,总有几处想不明白,想着军中熟知阵法的人,无有出公子之右者,所以、所以……”
君华是聪敏至极之人,如何不明白他的意思,心道这理由找得真是漏洞百出,有不明白的大可去问旁人,旁人不行也还有沈仲元在,何必非得找白玉堂?这心思一动话也顺着就出来了,“你想见公子?怎么,沈将军没与你们说么,公子前日与赤月一战颇有所悟,正在改进机关阵法,嘱咐了不让任何人打扰。”她面不改色,谎话张口就来,见那人一愣,却还有些犹疑,接道:“公子之前一直隐居梧桐馆,喜欢清静,这军营虽然免不了吵嚷,但能避多少就避多少,总也不是坏事。”
话到这里那人已然信了八九分,又见君华面色如常,心道公子若有意外她断然不会如此,一颗心便也放了下来,又拱了拱手,道:“姑娘所言甚是,是在下莽撞了。”
君华也不回礼,只道:“你若真有什么不明白的,尽管去问沈将军,他自会教你。”见那人表情一僵,心中一动,问道:“怎么,沈将军最近很忙么?”
她问得好像全无所知,但心里却是有底。纵然不问军务,但营中动静她却看得分明,沈仲元这些日子加派人手四处查探,说不好奇是假的,只是她耐得下性子能够不去询问罢了,可眼下有人送上门来,她又岂有白白放过之理?
那人却以为她是侍奉白玉堂闭关故而不知外事,心内飞速盘算一番,终是在白玉堂面前露头的心思占了主导,点点头,答道:“沈将军这些日子派了好几拨斥候出去,又下令让我们整顿弓弩,应是过几日就有动作吧。”
君华眉头一皱,暗想白玉堂身在赤月,难道他还想主动出击不成?脸色顿时一冷,“他要进攻?”
“那倒不是,这几日步兵加紧操练的乃是困龙阵,骑兵则主攻游击,看样子应是要伏击什么人。”那后生见君华沉了脸色,连忙摇摇头索性将自己知道的一并答了,“至于具体如何,就不是在下能够妄加揣测的了。”
君华神色缓和了些,沉吟片刻,点了点头,便没有兴趣再与他纠缠,草草应了一句“原来如此”,便借口有事将他打发了,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心念转过几转,看向身后赤月大营的方向,眸色渐渐冷了下来,静了片刻,转身朝沈仲元的军帐走去。
这边暗流涌动,另一边却是一切如常。因为有后续的援兵要来,赤月这几日加派人手又清理出大片空地,扎下营帐,这本也是常事,可那即将启程回去的传令使者看着这番模样,好死不死地来了一句“将军对郡主真是无微不至”,单说这话,若让人听了去不过是一点打趣的笑料罢了,但听在展昭耳中实在别扭至极,好不容易憋着火送走了这满口胡言的家伙,回到后帐就看见那少年裹着被子面朝里躺着,看也不看他一眼。
可怜堂堂展将军竟莫名其妙地在自己的军帐中搞出个无处容身的局面,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转了一圈只得又走到前面去,正碰上冬子进来回报说赵虎求见,赵虎进来后先回复了一下给使者送行的事,然后问:“将军,郡主可能还有四五天就到了,我们要不要派一队人去接一下?”
一句话像是点着了火药桶,展昭一拍桌子,“接什么接,有什么好接的!军中自有向导又不是不认得路!你闲得没事干就去给我围着营地跑十圈!”
赵虎不明白自己究竟哪里惹到了这素来温和的将军,但这从不发怒的人发起脾气来最是可怕,他哆哆嗦嗦不敢辩解答应一声灰溜溜地跑了出去,刚一出门碰上自己的一个部属赶上来说他们已经准备好了几时可以出发,被他一脚揣在屁股上摔出几圈,“滚滚滚!接什么接,又不是你媳妇儿在这儿发什么疯!起来!看你精神好得很,给我围着营地跑二十圈!”
事后气喘吁吁的赵虎跟兄弟几个抱怨自己有多委屈,几人面面相觑,王朝拍拍他的肩表示同情与安慰,张龙皱着眉瞧着他,问道:“咱们将军对郡主向来是敬而远之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何苦去凑那晦气!”
赵虎一面揉着几乎没了知觉的小腿,一面哼哼道:“我还不是想着给他们制造点机会,将军也老大不小了,那些深闺小姐也配不上咱们将军,可郡主她多好啊……”
“将军不可能娶郡主的。”一直默不作声的马汉突然接口,神情淡淡,“郡主有能力,又有地位没错,但咱们将军没有什么背景,身居此位已经被许多贵族世家不屑了,若是再娶了郡主,他们会怎么看他?”顿了顿,见三人都把自己盯着,一脸的不可思议,犹豫了一下,接道:“到那个时候,再大的功劳都会被这层关系盖住,别说将军自己,就是我们,也未必能……”他抬眼看去,见他们三个似乎明白了一些,轻舒了一口气,又笑了笑,语气轻松起来,“况且,退一万步说,将军对郡主本来就没什么意思,强扭的瓜不甜,咱们啊就别胡乱操心了。”
于是,有此教训,营中再也没人敢提迎接援兵的事,直到四天之后,一封书盖着九宁郡主的印信,被人送到展昭的案前。
展昭现在是一遇到和她相关的事就头痛,拿起来展开一看,顿时脸色一变,将书信一摔狠狠斥了一声“胡闹”,回头看着鹿原的地图,根据上面的标注,可以清晰地看见,赤月与素雪的营地和雪松湾构成了一个三角状,而锦江对岸的地形则相对起伏更大,有一片连绵颇大的丘陵,易于藏身。
“冬子!”展昭朝外扬声唤进他来,冷着脸开始下令,“与我披挂!马上叫赵虎点两个百人队起来,我要出去一趟!”
冬子答应一声立刻吩咐了人去做,自己快步赶上来替展昭将盔甲穿上,披挂齐整之后的展昭整个人如同一面猎猎的旌旗,耀眼且锋锐,将巨阙往腰间一挂,大步走出了营帐。
帐中静了片刻,忽而从后帐中转出一个人来,披着那墨蓝的大氅,缓步走到他的桌案边,神情漠然,将那书信拿起看过,唇角露出一丝冷笑,目光在最后署名的“月华”二字上停了片刻,轻哼一声,带了些淡淡的不屑,随手将信一扔,将大氅拉紧了些,冲着这空空如也的大帐出了会儿神,转身又回后帐去了。
锦江那岸的丘陵地带是比这边的荒原更加荒凉,前者一些潮湿处还会有一些苔藓生长,放眼望去一片灰绿,而后者则以土黄为主,呼啸的风终年不歇,大块的岩石在风化剥落,黄色的砾石粗糙得能轻易地磨破皮肤。正因为环境恶劣,所以无论赤月素雪都不曾在此处驻军,让那一片成为了彼此默契的空白区域。
但此刻,这份默契发展向了另一个方向。
狭窄的山谷里,锋利的弩箭从四面八方射来,赤月骑兵们红色的衣甲很快就被染得更红,人喊马嘶,各自挥舞着兵刃,抵挡着绵绵不绝的弩箭,嘈杂中,突然传来一声厉斥:“藏头露尾算什么好汉!是男人的有种就给本郡主滚出来!”
声音夹杂了不小的内力,清亮又干练,远远传开,一时竟将那刀剑碰撞之声盖了一盖。赤月的骑兵们本来被困在狭窄的山谷之中,最多七八骑并行,正自困窘,闻言精神大震,纷纷呵斥怒骂,同时手头不停,挥舞着兵刃将弩箭打落。
“调整队形结成圆圈,马头朝外!”又是一声命令,赤月的骑兵们立刻催马围成一圈,这么一来,每个人都只需要防备自己面前的弩箭,将后方交给同伴,成效立显,待他们结阵完成之后,再没有人因中箭而落马丧命,依然隐藏身形的弓弩手见机也快,断断续续地也停下了攻击。
“啧啧,久仰丁郡主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声音在谷中回响,声音不大,却比方才那女声更为清晰,“不知郡主带着这么多人,欲往何处啊?”
“哼,你是什么人,快快与我现身,遮遮掩掩的,算什么男人!”被两圈骑兵团团围住的中央,有人一身大红衣甲烈烈如火,手中一把长剑清寒如冰,雪肤花貌,横眉冷对,“除了在背后暗施冷箭,你就没有别的本事了么!”
“嗯嗯不错,郡主说得有理!千里迢迢跑来助战,却不先去拜见主帅,反而偷偷绕路想要来场突袭——啧啧,郡主你说,这种手段,是不是太没意思了?真有本事就来叫阵啊,沈某一定奉陪到底!”
那众人簇拥着的郡主——封号九宁的丁家幼女丁月华被他说得脸上一红,随后银牙一咬,手中剑虚劈而下,怒道:“我当是谁,原来是沈大将军!好啊,你且出来!对阵便对阵,不让你知道厉害,就真以为我丁家无人么!”
“岂敢岂敢,丁郡主巾帼不让须眉,远胜二位兄长,这一点沈某自然是知道的。”——昔年沈仲元镇守边关,曾多次与同样戍边的丁家兄弟交手,他智计百出,往往将那两兄弟折腾得灰头土脸,又一次还差点要了长兄丁兆兰的性命,故而丁月华一听是他,新愁旧恨一并涌上恨不得立刻将他剁成十段八段的,而沈仲元自然也明白她的心情,语带讥讽,半分也不饶人。
丁月华不去与他纠缠,扬起头,扎成马尾的长发在风中飘舞,红衣红马,风华一时无两,“少废话,要战便战,是男人的,就别当缩头乌龟!”
沈仲元不知藏身何处,但却清晰地传来一声长笑,“郡主这是第一次真正地上战场吧?——你们那些属国的叛乱就别算了,白送的功劳,有什么意思?”
丁月华眉头一皱眸色一冷,“是又如何!”
“那沈某就不介意教教你,若有下次再想偷袭,可千万别带这么多人,实在太容易被发现了。唉,可怜这几千条大好的性命,就要葬送在郡主的这一时贪功之上了。”
此言一出,赤月骑兵就是一阵骚动。他们出身行伍,对这位尊贵的郡主向来只闻其名,并不知道她究竟能力几何,况且又是女子,心中本已存了不少疑虑,如今身陷如此境地,先手已失,又听闻此言,对她的不信任和抱怨一下子就到了顶点,当下纷纷朝她看去,絮絮的议论之声渐渐传开——军心已动。
丁月华被他说得一阵羞恼,看着自己士兵们指点议论不禁大怒,“岂有此理,如今胜负未定,你且——”
她话音未落,忽然从前方的乱石之后射出一枝响箭,声音尖锐刺耳,远远传开,丁月华脸色一变,还未来得及下令防守,四面八方猛地一阵箭雨袭来,赤月骑兵猝不及防,纷纷中箭落马,而一旦圆圈出现缺口,再要结成,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丁月华连声呵斥,却被时常传出的马匹受惊或受伤之后的长长嘶鸣盖过,正自忙乱,忽然从四周的岩壁缝隙间涌出无数素雪步兵,手持钢刀,弓着身子钻进赤月骑兵队中,对着马脚就砍,一时间鲜血飞溅骏马哀鸣,赤月落马的骑兵往往还没站起来就被赶来的素雪步卒赶上,而依然藏身在岩壁上的弓弩手们也不再盲目地乱箭齐发,而是各自找寻目标,一箭一箭地射出,效果反而比方才更好了。
赤月骑兵们遭遇上下夹击,一时伤亡惨重。但他们毕竟悍勇,虽然让素雪占了先手,却也不是毫无还击之力,何况他们是骑兵对步兵,很快就有人纵马奔跑起来,移动着躲避高处的弩手,同时仗着□□马的速度和高度,手中兵刃毫不留情地斩向地上的素雪士兵。
一时间,人怒吼,马嘶鸣,双方犬牙交错生死相搏,狭窄的山谷顿时翻作修罗场,黄沙被鲜血染红,无数人的性命浇灌在这片注定不可能有结果的土地上,青苍之上,有高高在上的神祇冷眼旁观,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任人间血流成河。
丁月华被亲卫队团团围在中央,一面呵斥下令,维持着大局不乱,一面往四面高处的岩壁上来回扫视,忽然目光一凝,左侧的岩壁上,刚刚似乎飘过了什么,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那是素雪的白色战旗,也就是说……
下一刻,战场上所有人都听见了一声清啸,一身火红的女子冲天跃起,手中长剑在空中划过一道雪亮的光,自众人头顶掠过,落在一旁的岩壁上,足尖一点,轻盈若穿花的蝴蝶,鲜艳的披风高高扬起,朝目标扑了过去。
而她的目标,自然就是沈仲元。
沈仲元身边只带着两三个亲随,隐在上方的岩壁后观察着战场上的一丝一毫,面对丁月华这一下发难他也只是微一挑眉,将手中长枪探出对着她手中剑一挡——
“唰!”
毫无阻碍地,木质的枪杆被她一剑削断,余下的三分之二成为光秃秃的木棍拿在他的手里,带着枪头的三分之一被远远地抛了出去,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然后“嚓”的一声,枪头插入黄土,枪上白缨沾染了灰尘,在风中无力地轻摇。
“咦?”沈仲元吃了一惊,看看手中棍子的切口,只见平滑如镜,不由得挑眉“啧”了一声,脸上的惊讶已经退去,抬眼看了对面的丁月华一眼,见那女子衣甲如火,头高傲地扬起,斜斜睨着他,嘴角挂着一丝嘲讽的冷笑,手中剑遥指着他的胸口,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
“啊,我说呢,原来是湛卢啊,”——湛卢,丁家传家之宝,堪与巨阙画影齐名的上古神剑,想不到竟然没有传给那两兄弟,而给了这身为小女的丁月华。沈仲元眼睛微微一眯,脸色渐渐沉了下来,“真是……失敬!”
话音落下的时候他已经揉身扑上,手在腰间一拍,顿时一片刺眼白光闪过,丁月华猝不及防连忙闭眼退了一步,同时手中湛卢划过护住全身,只听“叮”的一声脆响,霎时间她只觉虎口一阵发麻,不由得又退了一步。
定睛看去,只见沈仲元手中拿着一把极轻极薄的长剑,色泽近乎透明,只一用力,剑刃便如水波般颤动起来,泛着银色的光华,在地上投下一个虚幻的影。
丁月华脸色微微一变,“这是——”
沈仲元并没有兴趣替她解答什么,手中软剑一抖,霎时间光华散漫,丁月华一声低呼别过头避开那刺眼的光亮,手中湛卢本能地刺出,却被那软剑缠住,她一咬牙,清斥一声,足尖一点拔身而起,硬生生将湛卢划过半个圈子,连带着沈仲元也跟着前倾,连忙收剑后退,刚一站稳,就见湛卢已逼到眼前。
他唇角一勾,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手中剑一抖,便迎了上去。
岩壁上两人忽上忽下缠斗不休,峡谷中双方短兵相接激战正酣,而数里之外,一队两百人左右的骑兵正全速前进,朝此处奔来。
初来鹿原时,展昭就抽空带着向导来过这锦江对岸,也亲自进那片丘陵去看过,道路狭窄又曲折,赤月骑兵冲锋的力量根本发挥不出来,反而会互相拥挤,被彼此困死在一处,而且岩壁间有很多风化过后的缝隙,很容易藏下人来——诚然,穿过这片丘陵之后再渡江,就可以绕到素雪大营的背后来一场出其不意的突袭,但风险太大,万一被人发现反过来伏击,后果不堪设想,所以他当初看过之后就放弃这个打算,安安心心地在平原地区坚守大营,等待时机。
可如今他不得不再一次来到这里,尚未进去,就听到里面传来了隐隐的厮杀呐喊声,眉头一皱,手下一紧,只听骏马一声长嘶,后续的骑兵们也纷纷勒马,队伍中一阵骚动,但很快平息下来。
展昭在最前方立马,看着前方的山谷,脸色阴沉,“赵虎!”
“将军!”赵虎就在他的身侧,“有何吩咐?”
“留一个百人队在这儿守着,待会儿等人撤出来就让他们就地集结休整,别给我顶着那狼狈样子回营!”展昭语气不善,显然心情差到了极点,“其他人跟我进去,记住,不许恋战!”
赵虎应了,立刻回身层层传令下去,展昭抬头看了看天色,紧绷的唇线好似一柄蓄势待发的剑,“走!”
一进入山谷,满目皆是苍黄,展昭凝神细听着前方愈来愈近的人喊马嘶,行不多久,就看见了赤月的骑兵。他们排在队尾,并未直接参与前方的厮杀,心急如焚却又无法靠近,正自焦急,忽然见到后方赶来一队自己人,当下大喜,谁料那领头的将军见了他们没有半分好脸色,纵马上前劈头就骂:“都愣在这儿干什么!还不马上出去!把路全部堵死了是想要前面人的命么!”不等他们明白过来,回头又朝自己人斥道:“都靠边!把路让出来!”
那些骑兵并不认得展昭,但却认得他身后的帅旗,不敢违抗,却仍是有人问了一句:“可是郡主……”
不提还好,一提她展昭就不禁一声冷笑,“少废话,你们再这样把路堵着,凭她郡主公主,都留不下命来!”
那边骑兵面面相觑,终是摄于展昭威势,答应着策马撤出,他们一动,展昭一行就跟着往里走,里面的厮杀声愈发清晰,展昭眉头也越皱越紧,终于,在最后转过一个弯道之后,他看见了那浴血的战场。
离他不远,边缘处的骑兵正持枪自上而下刺穿一人□□,长枪尚未拔出,临近又一个素雪步兵逼近,挥刀就斩向他□□马腿,他回护不及,眼看着就要被砍中,忽然听见一声铮鸣,紧接着从后方刺来一柄黑金长剑,“咔”的一声,若断冰切雪,毫无阻碍地就将那钢刀断为两段,紧接着一人衣甲鲜明单骑纵马直插入混战中心,目光锐利冷冷扫过一圈,突然将手中缰绳狠狠一拉——
那马吃痛,前蹄抬起立起半个身子,同时一声高亢长鸣,洪亮的长嘶远远传开,响遏行云,振聋发聩,附近赤月的战马不禁一阵骚动,仿佛得到了什么命令,纷纷低鸣不止,摇头奋蹄,似乎想要挣脱控制,骑兵们厉声呵斥想要它们平静下来,而素雪步卒夹杂在骑兵阵列中,小心躲闪着焦躁的马匹,生怕不小心就被万马踩踏骨肉成泥,一时倒也没功夫趁机进攻,顷刻间,方才还人喊马嘶厮杀不绝的战场,一下子静止下来。
展昭嘴角微勾,很满意这个效果,奖励性地拍了拍那黑马的脖颈——这匹马是三年多以前,他领兵去赤月西北方向的属国平息叛乱时,在那里发现的。那里既有水草丰美的高山草原,又有一望无际大漠黄沙,向来出产良马。一次奔袭中,他偶遇一群野马,这黑马就是其中最漂亮也最强悍的一匹,一身纯黑没有杂色,长得又高又壮,性子也是极烈,展昭与它纠缠了快两个时辰,被它驮着不知道跑了多远,直到彼此都精疲力竭,好不容易才驯服了它。带它回营的当天,它就把马厩给闹翻了天,从此以后原有的几匹头马见了它连个响鼻都不敢打,也没有人再敢把别的马和它放在一处,否则……
因为来自北方野性难驯,强悍有力奔跑极快,展昭便叫它“朔风”,有它在时,从来不需要担心马匹受惊之类的事,只消它一声嘶鸣,对其他马匹来说,比什么都管用。
战场一静,战场外的声音就清晰了起来,展昭循声看去,但见一旁岩壁上有人影交错,微一皱眉,回头对赶来的赵虎吩咐了一声“带人撤回去”,之后纵身而起,往那岩壁扑去。
岩壁之上,沈仲元与丁月华双剑纠缠,却也将下方的情景看得清楚。丁月华本已落了下风正勉力支撑,一见展昭赶来,心头一喜,顿时又有了力气,剑势一下子又凌厉了几分,剑影万千,朝沈仲元逼去。
沈仲元自然早已看清来人模样,不由得大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连手下剑势都慢了几分,被丁月华几下急攻逼得一时忙乱,但理智尚在,一面对一旁侍候的亲兵叫了一声“撤”,一面手腕连抖,软剑如蛇,往丁月华手臂划去。
丁月华回剑去挡,忽然侧面传来一阵劲风,一柄黑金古剑强横地插入两人之间,一下子将沈仲元的剑架住,却没想到那是软剑,反过来竟被它缠住,不禁“咦”了一声,挑了挑眉,手上加力,同时抽身后退,沈仲元见他突然出现也无心恋战,抽剑向后,两人一触即分。
于此同时,又一枝响箭打上天际,炸出一团蓝色的烟。
三人都无暇去看,各自站定,丁月华一番激战之后难免有些气喘,明艳的面颊上也染上了几分潮红,但她显然没心情关心自己,满眼满心都只装了这一个人,明眸如水,脸上也绽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娇美笑容,“展大哥!”
展昭侧头看了她一眼,一身戎装的她比平日更多了七分的英气,未施粉黛,却依然是无双的国色,几乎比她手中的湛卢更加耀眼。
可展昭却从来无意欣赏,微一点头,声音平静淡漠,“郡主。”随后不去管丁月华微黯的神色,转头看向了对面的沈仲元,双眼微眯,将他细细打量一番,最后将目光定在他手中软剑上,瞳孔微微一缩,“——承影?”
承影剑,是上古名剑中最为特殊也最为神秘的一把,传说它有影无形,剑身极软极薄,几近透明,可以藏在任何地方,杀人不见血,展昭久闻其名,没想到今日竟然见到了实物,和传说中一样,在阳光下若水晶般透亮,波光荡漾,耀眼至极。
沈仲元看着面前的男人,思绪难平,记忆里那个少年的身影浮出又隐去,他实在没法明白,为什么七年之后,这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人会再次出现,而且已经变得强大如斯,忘却前尘,与他们生死相搏。
正自百思无解,忽听他问了这一句,不禁一声冷哼,“真是好眼光啊,展、将、军。”他一眼扫过一旁的丁月华,凭他的眼力,自然能够看出这女子眼中情意,不知想起了什么,咬牙切齿、无可抑制地愤怒起来,手中剑握了又握,强忍着扑上去给他刺上十个八个窟窿的冲动,“不知将军此来,有何贵干啊?”
展昭微微皱眉,见他神色变幻,突然就发起了火,有些不明所以,但现在却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偷眼往谷中一扫,只见赤月骑兵已经在赵虎的指挥下退出了大半,素雪步卒应是得到方才那支响箭的信号,也基本撤回,便淡淡道:“展某听闻郡主不识路途,误入了这片山谷,故而带人来迎接,却不想碰上将军恰好也在此处,所以就来打个招呼。”
沈仲元“哈”的一声冷笑,斜眼一睨,极尽讽刺之能事,“展将军可真是勤劳国事,对郡主也——无、微、不、至啊……”
丁月华脸上发烧,瞧了展昭一眼,低下了头。
展昭却未看她,毫不退缩地看着沈仲元,声音漠然,“将军过奖了,这是展某份内之事。”顿了顿,见谷中人已散尽,便退了一步,率先将巨阙回鞘,“若无别事,展某便告辞了。”
沈仲元负手傲立,“不送!”
展昭回头看向丁月华,“郡主,请随末将回营吧。”
丁月华应了一声,抬头时却又看了沈仲元一眼,秀眉微蹙,眼底掠过一丝凌厉,似有不甘,靠近展昭压低了声音,“那他……”
展昭一皱眉,脸色又沉了几分,言简意赅,“回去再说。”说罢纵身跃下,走到朔风身边拍了拍它的脖子,听见身后风声,见她也下来了,两人便各自跨上坐骑,沿来路离去了。
沈仲元独立岩壁,看着两人并肩策马,沉着脸,良久,狠狠骂了一声:“混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