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妃》南歌子

36、第二部 漠桑斗宠 第一章 花落无情

　　恒宸三年，西燕宫城。
　　绯色杏花如丝雨纷纷落下，打在人发髻衣袂间，琐碎又馨香。
　　杏林深处，有两个女子一坐一立。
　　着白色衫裙的女子二十多岁，身形纤弱、容颜秀美绝伦。靠着贵妃椅斜斜而坐，说不出的沉静娴雅，似乎要与漫天的落花融在一起，随风飘飞。
　　旁侧，较为年少的女子着一袭淡青衣衫，眉眼虽不及白衣女子绝丽，但眸光流转间，自有种温雅书卷气，教人忘俗。
　　白衣女子只顾痴痴望着空中杏花纷飞，一动不动，青衣少女却时不时的侧首望向她，目光深处隐含一丝怜惜与忧伤。
　　“姐姐你看，这杏花落得好快呢，仿佛比去年的更早了几天。”青衣少女开口，语声极轻缓，如怕惊了白衣女子一般。
　　“……”白衣女子沉静不语，连目光也未转得一转。
　　又一阵轻风掠过，花雨落得更急，青衣少女扬首微笑，又道：“姐姐，若能天天呆在这园中听风观花，倒也不错，你说是么？
　　白衣女子仍是默然，只有纤长发丝与洁白袂在风里翻飞。
　　悠悠一叹，青衣少女语声已低得如同自言自语，道：“我知道，姐姐是不喜欢这园子里太过安静。不要急，等一下澈儿就下学，很快会来见姐姐的。”
　　她话音刚落，林外便传来孩童的唤声。
　　“姨姨，澈儿来啦！”语声童稚而细嫩，一个三四岁的漂亮小男孩在大群宫人的簇拥下走来。
　　穿一身金线镶绣的雪白衣衫，小男孩面容极俊美，粉妆玉琢如瑶池仙童一样。但肤色却苍白得有些过份，身形也偏于细瘦。
　　“乖澈儿，今日怎的这样早来了？”青衣少女一见男孩，立时绽眉而笑，弯下身去将他轻揽入怀。
　　“姨姨，今天皇兄有令，让早点下学的。姨姨上次说过要在今天入宫瞧娘亲，澈儿就直接过来啦。”小男孩依偎在少女怀里，非常乖顺。
　　“是么？澈儿记性真好。”青衣少女一笑，牵着小男孩转向白衣女子，道：“来，澈儿先跟娘亲说说话。”
　　“哦。”澈儿乖乖走到白衣女子跟前，轻声道：“娘亲，澈儿下学了，来看娘亲了哦。”
　　他一双圆圆的大眼瞧着白衣女子，口里唤着娘亲，脸上却没有多少亲近神色，相反，倒似与青衣少女亲密许多。
　　沉静，白衣女子竟仍是一派沉静无言。
　　澈儿扁扁嘴，略微失望的抬头道：“姨姨，娘亲还是不理澈儿呢。”
　　青衣少女微微一笑，低首道：“谁说娘亲不理澈儿的？娘亲虽然不说话，但心里可高兴呢！”
　　“真的么？”澈儿将信将疑，又向白衣女子看去。
　　“当然，不信你握握娘亲的手，是不是很暖和？暖和的话，就是娘亲有知道澈儿来了呢。”笑着，青衣少女牵起男孩细瘦微凉的小手，往白衣女子纤秀的手掌里放去。
　　“嗯，真的呢！”感觉手心里一片温暖，澈儿不由高兴笑开，又抬头道：“姨姨，那娘亲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跟澈儿说话？澈儿好想娘亲能抱一抱、亲一亲澈儿！”
　　“这……”青衣少女眸光一黯，面容上终现出一丝酸楚。
　　什么时候？
　　到底什么时候，姐姐才能有开口、绽颜的一天？
　　“澈儿，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许再问这个。”语声宁淡，身着皇袍的男子从林间走来，面容削瘦俊雅。
　　昔日燕国之太子、今日西燕之皇帝。
　　与三年前相比，燕然的身形更削瘦了一些，神情也更淡漠了一些。
　　“皇帝哥哥。”澈儿一见他，立时规规矩矩站好，躬身行礼。
　　对于这个大了他许多的皇帝哥哥，澈儿神色间满是敬畏。
　　“嗯。”燕然点点头，目光在他脸上一扫而过，并不多加停留。
　　青衣少女缓步走上前施礼，道：“缡色见过皇上。”
　　殷缡色，三年来每个月都定时入宫陪伴柔色、并顾料柔色与先帝之幼子燕澈。
　　“都是自家人，不用多礼。”燕然挥挥手，神情缓和了一些。
　　“谢皇上。”殷缡色依言起身，又道：“皇上已下朝了么？”
　　“是，今日下朝甚早，就过来看看。”燕然转头，目光向依旧静静坐着的白衣女子看去。
　　昔日风华绝代的先帝贵妃，今日已成了静坐林中、不言不动的失魂人。自当年燕缜叛乱，殷柔色于昏晕之后就再没醒来过。就连产下燕澈，也是在昏迷之中。
　　看着她，燕然的目光一点一点变沉、变黯。
　　这世上有一些东西，绝非时光消逝就可以改变的。
　　比如，情之伤、神之痛。
　　殷缡色见状，又是轻轻一叹。
　　很久后，燕然终于收回目光，转向她道：“缡色，我记得你比阿柔小五岁，今年也有十七了吧？”
　　“是，皇上。”殷缡色回答，心中忍不住有些困惑。
　　怎么今天燕然会一大早的来看柔色，还问起自已的年岁？
　　往日，燕然可是宁愿在勤政宫里独坐整宵，也不愿来看柔色的。
　　看了，徒增伤痛而已。
　　燕然定定注视她半晌，忽道：“十七岁，也该婚嫁了。你……可愿入宫嫁我为妃？”
　　“什么？”殷缡色惊诧之极，怔怔瞧着他道：“殿下……你说什么？”
　　嫁他为妃？她不会是听错了吧！
　　心惊之下，殷缡色居然忘记燕然已贵为帝皇，而将他当作了从前的燕国太子。
　　“我说，我想纳你为妃，你可愿意？”燕然微微一笑，又再重复了一遍。
　　“我……皇上何出此言？”殷缡色怔然，神思有些恍惚。
　　要嫁他为妃的话，何须等到三年之后的今天？
　　如果是初见燕然的那刻……
　　如何是他将她自宫河里救起的那刻……
　　人生若只如初见呵！
　　“怎么了？”燕然瞧着她，问道：“做我的妃子让你很不能接受么？”
　　“不，不是。”讶然之后，殷缡色慢慢收束心神，问道：“皇上，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在柔色失魂、在三年之后的今天，燕然又怎的会真要她入宫为妃！如果真有半丝情意，也不必等到今天了。
　　“果然瞞不过你。”燕然一笑，看向杏林深处，缓缓道：“朝中的确有事，且与漠桑有关。”
　　“漠桑又怎么了！”皱眉，殷缡色愤然道：“三年前，漠桑已趁我大燕分裂停缴了岁贡、不再尊我大燕为上国！今日又想怎样？”
　　从三年前起，漠桑国的帝君……便已是澹台无夜。
　　那个被漠桑使者以三十万石粮食换回的倔强质子，不出一年便坐上王位，并趁大燕陷于内乱而脱离了从属国的身份。而今，漠桑之国力，竟已隐隐凌驾于分裂后的西燕之上！
　　澹台无夜治国、驿民的雷霆手段，就算是静在深闺的殷缡色，也时有耳闻。
　　不自觉的，殷缡色抬袖，以手背掩上了双唇。
　　燕然目中闪过一丝郁色，道：“漠桑国遣使臣来奏，请求迎娶我燕国长公主为妃，并……请相国殷坍之女随嫁。”
　　“他……他想迎娶公主？荒谬！真是荒谬透顶！”殷缡色张大双眼，不能置信。
　　澹台无夜什么意思？不是恨透了燕国的每一个人么！
　　燕然的亲妹子只有一个，也就是如今的长公主燕晗。他要迎娶燕晗回去，到底是为妃、抑是为奴！
　　还有，他要自已随嫁而去漠桑，又是什么意思！
　　燕然静静道：“十日前，边关守将回报漠桑国军队调动频繁，于我西北边陲陈兵十多万。而我西燕大军这两年都忙于抵御东燕的进逼，实在抽调不出太多军力转战西疆，若硬拼的话，恐怕……”
　　“嗯，他是在用军力威胁我们。”殷缡色闻言，有些悲哀。
　　是大燕国气数合该衰竭？自西燕东燕分裂之后，连年内战下的燕国就成了一盘散沙。如今，更到了要奉上公主、和亲以求平安的地步！
　　只是，和亲的不单是燕晗，还明着加了一个她。
　　“缡色，阿晗嫁入漠桑已成定局。但你若是不愿去漠桑的话，或许还可以……”
　　殷缡色淡淡苦笑，摇头道：“不，缡色愿跟随公主前往”
　　如果她这时候入宫成了燕然之妃的话，恐怕西燕的命运会更不测。
　　当年身为质子的澹台无夜就已心计深沉、倔强冷酷。如今贵为皇帝的澹台无夜，又怎会甘心被燕然耍手段糊弄。
　　更何况，要她看着燕晗孤身一人嫁入漠桑，于心何忍？
　　若三年前，明芝并未交出宗主令、并未离宫远走，或许她还能看着燕晗前去吧？
　　“谢谢你，缡色。”燕然虽是在向她道谢，目光却投向一旁的柔色，神情里现出深深落寞。
　　“皇上不必多心，缡色此行是自愿前去。只希望皇上在缡色走后，可以好好照顾……澈儿。”殷缡色绝不担心柔色，担心的，是燕澈！
　　平日里燕然对待燕澈就并非很关注，相反，更有些隐隐的冷拒。
　　所以，生长在宫廷中的燕澈一直孤独。
　　“你放心，我会好好教导澈儿，绝不会让你失望。”燕然直视她，语气凝重。
　　“是，谢谢皇上。”殷缡色一笑，安心点头。
　　如果她前往漠桑，能够让澈儿更好成长，那也不错。
　　这世上，她放心不下的，也就是澈儿了。
　　能保得西燕平安，不就是保得澈儿平安么？

　　锦宁宫，十六岁的燕晗身形已纤长不少，容颜更显绝丽。
　　一袭绯红宫裙，与她目中的冷冽形成鲜明对比。
　　“澹台无夜！那个可恶的漠桑质子！”燕晗笔直站在殿内，面色苍白而唇色殷红，话语中透出深深怒气。
　　“公主，事已至此，难过也已无用。”一旁，殷缡色看着她的冷与怒，静静劝慰。
　　如果燕晗到了漠桑还满腔怒气的话，恐怕她的日子不好过，西燕的国运也将不妙。说直白点，如今的西燕，东有燕缜步步相迫、西有漠桑陈兵以待，一个不慎，便是两面受攻的局面。
　　所以，燕晗与她此去，实在是任重而道远。
　　“难过？我难过什么，我只是觉得可笑罢了！”燕晗用力咬唇，咬到快要滴出血来，冷冷道：“真是风水轮流转，我燕国居然也有奴颜和亲的一日！早知如此，哥哥不争这个皇帝当也罢！”
　　殷缡色看住她双眼，低低道：“公主息怒，事关国家大事，皇上此举也是无奈。”
　　燕晗一笑，漠然道：“我关没怪哥哥，身为皇室之女，不就是和亲或下降两种命运么？”
　　“公主……”殷缡色神情一黯，不知再怎么相劝。
　　“殷缡色，你愿陪我前去，我很开心。不过以后到了漠桑，你也不必叫我公主了。”燕晗的怒气渐渐抑下，道：“我叫你阿缡，你叫我阿晗就是。”
　　入了漠桑，她便再不是燕国公主。
　　能相依相靠的，唯有殷缡色。
　　“好，阿晗。”与她对视，殷缡色也不拒绝。
　　燕晗说得不错，到了漠桑，还有什么公主、什么相国之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