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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十四 穷兵 ...

  •   是时,场中短兵相接一团混战,双方的队形皆松散开来,行伍不整,接应不暇,马匹奔走尚且从容。流川枫老远见得泽北荣治拨马而来,未待其来到近前,便拨转马头,夺路而走。他可不是逃走,而是穿梭在山王军阵之中挺枪而战。所过之处,敌军纷纷落马,战马更是吓得竞相奔走。身处山王包围圈内的湘陵军卒们乍见昨日大胜泽北荣治的流川将军到了,那底气儿更足,兵力虽远不如对方强大,但士气可吞山河,杀得山王军节节败退。
      泽北荣治在后头追得干着急,却使不上力。流川枫不走直线,竟在战阵中绕道而行,满场滴溜溜乱转。好几万号人混战一处,那障碍物的个头可够大的。加之其跨下的踏雪原是天山草原上的野马王,非是普通坐骑可比,骁勇且聪明,临战经验也丰富,在万军丛中这么一跑,普通的马匹见它奔来皆胆怯得连连避道。故此,流川枫跑起来容易,泽北荣治追起来困难。就这么追来追去,半天也没能近身,更别说交手。
      流川枫嘴上不说,但心里却明白。从小一处学艺,能不清楚自家师兄是什么人!若无万全准备,仙道彰又怎么会冒全军覆没的危险与山王正面对抗。可知道是一回事儿,急不急又是另一回事儿。以流川枫的性情让其待在城头观战,那远比下场还心焦。何况以他的本事,哪曾受过此等待遇。故此,他请战,不准。再请战,还不准。这憋着的火儿就冲上脑门。终于下到战场,无疑如猛虎出柙,蛟龙入海,真是犹如战神一般,谁敢去挡他的道儿!饶是泽北荣治在后头紧追,流川枫宝马银枪浑身是胆儿,愣没把身后之人当回事儿,照样尖刀一般插入敌军心腹之地,在山王阵中杀了个三进三出!这一刀捅得山王铁骑真是啥脾气都没有,全只有干瞪眼挨枪的命!
      仙道彰在城头凝神观瞧,不由暗自点头:“流川的身手真个儿漂亮之极!”转而又闪目望向山王中军帅旗。用众贵正,用寡贵奇,阵法贵变,战贵其速。深津,你打算怎么办?
      深津一成远望陵南城头,暗叹不已。频更其阵,抽其劲旅,待其自败,而后乘之。是曳其轮也。今日之局,我虽能当其时应变自如,可仍差仙道彰一手。我虽不次,但人家更高。好,好一个仙道彰!好一个流川枫!真个儿不服不行。既然我之不变已不能应你之万变,如此,唯有以变应变,看谁人技高一筹!
      此时,植草率领的步卒趁着樱木花道与流川枫的掩杀之乱,穿过山王军阵将其团团包围。骑兵若被步卒包围,他们一点儿也不会害怕,只要纵马而过,就是踩都能把人给踩扁。故此,山王骑卒忙着应付樱木花道与流川枫的骑兵队,却放松对陵南步卒的斩杀。过去就过去呗,何惧之有!可深津一成不这么想。他虽不知道仙道彰此举是何道理,但先下手为强,总是正理儿。故此,他忙传令山王前后两大战阵即刻放弃阵地战,迅速扩大战圈,斩杀外围陵南步卒。众所周知,骑兵一旦推进,纵横奔走间,速度极其惊人。以步卒为主的陵南军若不能制其速,陷其于阵地混战,便将兵败如山倒。
      那厢福田率领步卒位于山王军阵外围七十步之距,令众步卒瞬即站成三列,全体跪坐待命。植草望见陵南城楼又升起第三面天青色令旗,随即传令士卒自背后取下弩箭,开弓上弦。山王的骑军皆为重甲掩身,若是使用臂张平弩根本动不得他们分毫。陵南此次所备皆为强弩中最具打击力的发扬蹶张弩,即用脚蹬上弦。此等强弩虽说射程远,打击力强劲,但缺点是上弦太慢。若由同一人上弦后再行施射,以山王铁骑的速度大可趁其上弦之际,破阵而出,绕到弩箭手身后进行斩杀。眼见外围的山王铁骑拨马杀来,再看陵南兵卒不慌不忙,三列弩兵们依其站位,第三列蹬弓满弦,第二列搭箭进弩,第一列上步施射。一轮完毕,第一列弩弓手跑回第三列身后,继续蹬弓满弦。如此这般,循环往复,竟将素以一击之下后继无力的发扬蹶张弩打成了连珠炮!山王铁骑面对如此强劲而密集的火力无所适从,进不能,退不得,愣神的当口业已中箭无数。陵南士卒见之大喜,精神振奋,开弓、上箭、进弩,施射,动作麻利,从容不迫,越打越带劲儿!
      深津一成也料不到陵南军还有此等闻所未闻的绝招,不由大吃一惊。现下山王军不但解决不得阵内樱木花道与流川枫的反复冲击,也破不了外围蹶弩阵的远程打击,战圈非但未能扩大,反倒越战越小,行伍都挤变形,一时避之不及相互踩踏,死伤能有一半多。深津一成不由叹道:“善战者,见敌之所长,则知其所短;见敌之所不足,则知其所有余。仙道彰,原来你早料到会有今天,扬长避短练此蹶弩阵以应北方骑兵强国南侵之祸。我原不曾小觑于他,今日一见,竟仍是看轻了!”想罢,心一横,自马鞍鞒得胜钩上取下一杆长刀,横刀立马,高喝道:“传令,散阵,六出花。”
      当其时,无论湘陵还是山王,诸军拼杀过半,伤亡都不轻。乱军丛中,短兵相交,杀声如雷,就是中军令鼓都难以传出去多远,应令的反应慢上老半拍。待得山王军接令变阵,那都过去好一会儿。这阵儿深津一成面沉似水,饶是其向来沉着冷静,这会儿也颜色大变。他心里十分明白,数度变阵,队形已乱,这次恐怕是最后一变。若仍不顶用,那么剩下的就唯有拼死血战而已!
      深津一成清楚,仙道彰也清楚。奇阵也罢,弩阵也罢,终有力竭之时。用兵上神,战贵其速。变阵即是希望能杀对方一个措手不及,短时间内掩杀一批是一批。惊前掩后,冲东击西,使敌莫知所备。故此,仙道彰施九军阵以诱敌,散阵以疑敌,弩阵以困敌,数招交替运用便是希望山王参不透个中道理。不然同一阵势运用过久,劲敌如山王便能悟出破阵之法,届时先机一失,大势既去,回天无力!眼下即使山王杀伤过半,也比湘陵军要强大。一旦容其喘息过来,真是前功尽弃,干什么都白给!
      泽北荣治武艺高强,耳目灵便,将自家二十四响传令鼓听得一声不漏,知晓事态紧急,忙放弃追赶流川枫,咬牙扯过一面山王将旗,擎旗在手,双腿夹紧云龙宝驹,绕着山王前后两个军阵纵马而奔!他这一跑,山王军卒全明白了!奋力杀透樱木花道横亘于前后两阵之间的屏障会师到一处。依常理论,若是步卒布阵,则需得一组强弩手射住阵脚,圈出一大块儿地方便于布兵之用。而今,泽北荣治跑马成阵,不仅援助沿途的山王军卒斩兵杀将,更替山王重新站定阵脚,扩大自家战圈,于变阵大为有利。
      深津一成见之,不住点头赞许,暗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况乎泽北之才!我山王兵多将广,虽无百万之众也差不得多少。今次无论胜败,泽北的成长远比山王十万大军更为重要。”他这么一想,反倒安下心来指挥布阵。有道是,三军夺其气,一将夺其心。主帅乃众军将卒士气之源。山王军卒见主帅与大将胸有成竹,淡定自若,那士气又回来了。不消多时,山王变阵已有小成。
      仙道彰居高而观,视野开阔,见泽北荣治跑马传令稳住阵脚已觉不妙,待瞧得山王阵势的雏型,不觉大为惊诧。深津一成摆的非是别个,正是当年昆仑山论兵未破之局!那原是两家师傅给他们几个相互较劲不肯歇手的强主儿下的一道难题,结果费时半月,仍无人得解。这些年来,自己虽苦思良多,仍未有大成。不想,今日深津一成竟能悟透此道而见之于两军阵前。果真如此,这,这可要大事不好!
      别说仙道彰大为吃惊,山王军卒也没少受惊。山王铁骑何等威名,便是长驱直入的硬闯都能杀得对方丢盔卸甲,摧城拔寨犹如风卷残云。此等奇阵,平日演兵练习都极少使用,别说见于两军阵前!今儿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只见山王军在六位将领的指挥下跑马成阵。深津一成居中指挥中阵精兵,其周围六个方向上各布下六阵,分作前军,左军,左虞侯军,后军,右军,右虞侯军。从高处俯瞰,中军如花蕊,六军展开犹如花瓣,故名“六出花”。湘北军哪里见过此等阵形,山王这一突破,一聚合,他们全被挤到战圈之外,正在原地愣神。这厢陵南的蹶弩阵则因弩箭尽去,撤退回城。场中少了厮杀,突然就安静下来。
      旁人愣神,仙道彰可清楚得很。这“六出花”名字好听,阵势却十分之霸道。其不但有圆阵、方阵、曲阵、纵阵、锐阵等五种基本阵形,且变化多端,防不胜防。别看负责突袭的前军只一组,可都是山王一等一的精兵强将。中后方则集中其大半兵力,将指挥阵势的中军严密保护起来,即使为敌军所包抄也无所畏惧。左右两翼任何一方受到攻击,均可与前军及虞后军等互为支援。“六出花”去八阵护中军之常理而为六军护主之奇法,化繁缛为简利,进则犀利,退则沉稳,可立于不败之地。
      仙道彰负手而立,沉思不语。他身后自上京调军而归的越野宏明耐不住性子,低声道:“昨夜调来的精兵骑卒尚有五千,何不以之为援?”原来,仙道彰将城中原有守军分作三组。第一组为步卒,由植草与福田率领绕至山王身后布成蹶弩阵;第二组为骑卒,由樱木花道领军负责突袭,为第一组打掩护;第三组也是骑卒,以流川枫为将领,在关键时刻从山王身后掩杀打乱其步调,支援第二组的突袭,掩护弩军布阵。眼下这三组人马悉数上阵,伤亡不在少数,若要再战,不补兵力自是不行。故而,越野宏明有此一说。
      仙道彰摆手弗许,沉声道:“此乃最后一击,需得再待战机。”这新调来的五千骑卒是湘陵最后的招术,这要出手早了,反被山王扛住,那就彻底没戏,只剩血战相抗。一旦沦为血战,出什么情况都不好说。人人可作刀俎,人人可为鱼肉,场面谁都无法控制。但凡为将者,没有乐意干这活儿的,此乃万不得已之下下策。
      仙道彰紧锁双眉思量对策。山王变阵大出意料之外,便是有应对之策也无法即时传递,这可不是晃几面旗帜便能摆平的。湘陵军卒整队退归城下,既未得主帅号令,唯有以不变应万变。山王铁骑布定阵势,推进而来。忽而,其前军骤然出击,当先一员大将正是有金枪无敌将之称的泽北荣治!湘陵军卒见状大惊失色,吓得阵脚都快站不住。植草福田诸将领也直冒冷汗,不约而同转头望向城楼请令。仙道彰见状,未作犹豫抬手便指向一人,冲诸位将领一颔首。帅令既下,大家忙顺其所指一看,都明白了:唯其马首是瞻!
      场中,蓦地响起一个声音,清朗冷冽,穿透滚滚硝烟,重重铁马,声声厮杀,回荡在湘陵诸将的耳际:“众、将、听、令!”“樱木,左军;植草,策应。”“福田,右军;安田,策应。”“切记,扰阵为上,火并为下。”顿了顿,又道:“泽北荣治,交给我!”啪,啪,啪,啪,连传四道军令,谋略得当,达意明了。湘陵众将官闻之一振,不由暗自折服:“好!有眼识!有胆略!是个主儿!”
      流川枫代帅传令,话音刚话,山王也及到近前。他知道这回是避无可避!自己要再躲开,又有谁去挡泽北荣治。不挡泽北荣治教他杀进阵来,跟在其后的山王六军再这么一围。此时不败,更待何时!流川枫与仙道彰师出同门,虽所学所好各擅其长,但行军用兵之法皆为其师必授之学。流川枫乃是莫北海收的关门老徒弟,平日里师傅师娘对其宠爱有加,稍偏点科也不甚在意。故此,流川枫虽不好此道,可也得名师之真传。他从未到过昆仑知晓“六出花”之神妙,但依其师所授遗形取神之法,早已将兵法之道万流归宗,至此也看透山王拼死一击的伎俩。当机立断传令扰阵拖延,再作计议。
      流川枫回头看了眼植草、福田与樱木花道,冲诸位一点头,随即拍马提枪迎着泽北荣治就杀过去。诸将会意,提兵紧随其后,依令而行,策应掩杀。两军又再度交手,好一番厮杀!
      仙道彰将城下诸将所为看得清楚,转头瞥了眼越野宏明难以置信的神色,垂目暗笑:“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小子!”心神一定,思绪愈加清明。流川枫的扰军之举,一为试阵,二为给仙道彰的应对留出时间。这回,山王军离陵南城更近,仙道彰细细瞧了一阵儿,忽而大悟:真真险为其所欺!深津一成所布之阵虽有“六出花”之形而未得其真意,变化间稍嫌滞涩,尤其相邻两军间的空隙大有可乘之机。只是,良机虽现,绸缪即定,却已然无人可授!
      流川枫与泽北荣治今次是第三回对决,避无可避又一场单挑。战势至今,各自伤亡过半。湘陵这边屡出奇招虽胜一筹,但仍难掩兵力不足之困境。泽北荣治毫不手软,上步进招,抖枪亮绝学。流川枫岂能示弱,抖擞精神,再战“九州风雷枪”!但见得二人枪影闪闪,寒光四溢,周围两军将卒见之无不变色,赶紧避出能有十步开外。泽北荣治难得地全神贯注,枪若游龙,杀气纵横。流川枫心无旁骛封紧门户苦战强敌。
      要论单挑,流川枫是不如泽北荣治,但其资质过人,前次对敌已有心得,后又得仙道彰授其招意,此番再战虽难以取胜,但较之前次则从容许多。泽北荣治总以为流川枫前次之所以能胜自己,完全是因为使奸计诈敌,胜之不武。故此,他今天将流川枫逼到自己战圈之内,不容其再度脱身而去,好报得昨天一枪之仇。他万万没料到流川枫不退反进,一招一式有板有眼不说,这回竟也卯上他了。泽北荣治越战越惊奇,心道:“好小子!短短几天之内,仅仅两次对决,你竟能进步至斯,当真令人叹服!”他心里佩服,手底下可没留情。泽北荣治从来站在高处傲视群雄,遇上劲敌哪能服气,誓要与流川枫争个高下。昨日,这二人一番打斗,尚有数万人闪目观瞧。今次,在这杀人如麻的乱军之中,各有各的事儿忙活,一不小心自家性命就得交待。故此,除却陵南城头的仙道彰外,便是再精彩,也没人有这闲功夫观看。
      其实,仙道彰又哪里会闲。身为湘陵统帅,又是以弱战强,打从开战起,那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别看人虽未动,心思转悠起来可没完。他正犹豫下一步该怎么办?如何破得“六出花”逼退山王,救湘陵军卒于火水之间。若是自己计穷失策,湘陵就算完。战到这阵儿,他也冷汗直落,暗自强定心神。说不紧张那全是唬人的,数万条人命都攥他手里,稍有不慎祸国殃民,这得多大压力!换过旁人,别说什么思量破敌之计,光凭这巨大负担都给生生压趴下!
      流川枫一口气使出三十六枪,趁泽北荣治撤招自保之际,带马横跃数步,运气大吼一声:“仙道!”他这阵儿拼得已有些后力不继,才吼完这一嗓子,泽北荣治就到他身后。流川枫无暇顾及仙道彰是否听见,忙拨马回身再战泽北荣治。双枪交兵,二马错蹬,复又缠斗一处。
      仙道彰那是什么人!本就关注场中一举一动,怎会没听见流川枫的声音。这一嗓子,把仙道彰喊得一机灵,心道:“是啊,我犹豫什么!事到如今,想那无益之事作甚!退不得山王就得亡国!但凡尚有一线生机,便是兵行险招,我仙道彰拼却性命不要,又怎能容其入城半步!”
      泽北荣治那后劲儿真不是盖的,憋了许久的怒火尽数融入招法,这会儿是枪枪夺命,逼得流川枫业已数度遇险。忽而,泽北荣治沉声道:“流川枫,我敬你是个英雄,是个人物!还不快下马受缚,真想让我要你命不成!”流川枫自知后劲不足,但他怎会是个认输的主儿,依旧咬牙死撑,冷哼道:“左军二行,空!”这句好似口诀一般的话,旁人听着摸不到头脑,泽北荣治却吃惊匪浅,不禁失声道:“你,你怎么知道!”流川枫挥起亮银蟠龙枪挡开泽北荣治的杀招,喝道:“我都看出来,你以为他会不知道!”那个“他”是谁?泽北荣治微微愣神,瞬即明白,撤招退开一步,犹豫着是继续缠斗流川枫,还是拨马告之深津一成。前有流川枫战法骁勇,后有仙道彰运筹帷幄,这,这如何是好!
      泽北荣治这一愣一退不要紧,中军主帅深津一成以为其教流川枫所伤,惊急之下拍马来救。主帅到处,山王军兵纷纷让道,其来得太快,也不及看清流川枫身后的泽北荣治情况如何,挥长刀猛斩流川枫腰侧。流川枫正苦战强敌,泽北荣治一撤一退,深津一成一进一刀,也就闪眼的功夫。待他听得风声不对,想接招已然太迟。深津一成是什么人!那功夫能次吗!论武艺,在山王虽坐的是第二把交椅,可没比泽北荣治次到哪儿去。急怒之下,深津一成的刀招快且狠,这要挨上了,就是个腰斩!流川枫明知自救无望,仍凭着本能抬枪去磕,就在命悬一线之际,忽闻得有人高声断喝:“深津一成,你的对手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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