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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桃园旧事 ...

  •   一个月后,许梦虎惊闻董姨病逝。
      董姨被接回许梦虎的姑妈家以后,一家人商讨怎样送她回乡,可董姨说北京的事情没有办妥,无论如何不能回去,央求许梦虎的姑妈帮忙介绍一份保姆工作,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一边在京城养活自己,一边处理一些未决的事。大家都心知肚明董姨这是拿定了主意要继续上访,说不定又会惹出事端来,怎奈董姨偏执又惹人怜悯,许梦虎的姑妈便暂时安排她在自己家里做些家务,也好给个照应。
      董姨因为一次晕倒被送进医院,医生发现她的胃部和肝脏几乎完全被癌细胞侵占,估计从来没有求过医问过药,当下已无半点医治的必要。何父尝试联系董姨的两个孩子,得知她的女儿几年前去了国外,近两年和家乡断了联系,儿子的下落同样无人知晓,一家人正不知所措呢,董姨便撒手去了。何父联系到董姨的娘家侄儿,对方希望何父一家帮忙在北京安排火化,然后受累将骨灰送返家乡,再由他们择日安排下葬。
      送董姨骨灰返乡的重任,自然落到了何飞肩上,而何飞则举荐他的表哥陪同前往。
      许梦虎在姑父的旧相册里看到了董姨年轻时的照片,梳着两个大辫子,额上有松松的刘海,脸颊涂着浅浅的胭脂红,灿烂地笑着,完全称得上是那个时代的标准美女。再想想一个月前看到的董姨满头华发、一脸愁苦的样子,不禁悲悯满怀。
      取道去年刚刚贯通的大广高速,可以直达董姨的家乡。那是一个叫桃园的小乡镇下辖的一个叫桃园的小村庄。
      下了高速许梦虎就开始东张西望,直到何飞说再转一个弯就到了桃园村时,除了一望无际的油绿麦田,许梦虎一直未见他想象中的大片桃园,不禁问出了口。何飞大笑道:逛王府井的时候你找过水井没?北京还有一地儿叫NZ房你听说过吧?难不成还会像《黄金甲》那样,随处可见白花花的大NZ?
      若非怕何飞受到惊扰后可能把车开到桥下河里,许梦虎真想照他脑门给一巴掌,董姨的骨灰就在后座儿,就算不用肃穆到一脸悲苦,至少也不该在她老人家面前这么没正形。
      董姨的娘家侄儿一行人正候在董姨家门口,低矮的手工栅栏围成的院落周围站满了老年汉子、中年娘们儿和欢闹嬉戏的孩童。
      许梦虎打开车门捧出董姨的骨灰后,院门口一位骨瘦如柴的老人迈着颤巍巍的步伐走过来,拖着颤巍巍的腔调哭诉着:“我嘞个……苦命哩……亲妹子哟……”一旁的中年夫妇慌忙一左一右去搀,身后的男女老幼顷刻间哭成了一片。
      许梦虎何飞二人帮忙处理完董姨简单仓促的葬礼之后,告别董姨的亲人,转而赶去邻村何飞的爷爷家探望。
      关上车门时,许梦虎发现不远不近的一棵老槐树下伫立着一个30岁上下的男子,手里牵着一个和小宇子差不多大小的孩童,正定定地注视着董姨家荒芜破败的小院。仔细一看,许梦虎发现那人在哭,肩膀微颤,满脸都是反光的眼泪。许梦虎心下不由地想,难不成会是董姨那个下落不明的儿子?——情非得已不能亲身为老母送葬,所以伤心至此却只能远远观望?
      未及多想,何飞已经发动引擎开动了车子,许梦虎回头再望过去时,那棵茂盛的老槐树下站着的一高一矮两个侧影已经看不真切了。

      何飞的爷爷早就准备好了一桌地地道道的农家酒菜。酒桌上,80多岁的老人家对许梦虎说,桃园镇其实是由过去的草沟乡更名而来。
      草沟乡得名于附近那条两岸布满杂草的河沟子,乡亲们管它叫草沟,据说是淮河某条支流的支流,可居然都没落下个河流的名字,省级以上的地图里你根本就找不到它,也只有在最新版县志附带的地图上,你才能看到一条弯弯曲曲的线,旁边标注着“草沟”两个字。草沟虽然连个河流的名字都不曾有,水面最宽处不过五米,最深处不过两米,可一年四季都有清澈的水流自北向南缓缓而去,倒也自得其乐。
      上世纪80年代,草沟乡市集附近的几个村庄以大片的桃树林闻名遐迩,每年一到阳春三月,总有各级领导慕名前来,一边视察农业发展,一边在桃树林里拍照留念,后来,大概是哪位领导觉得草沟乡这个名字太土,于是草沟乡被更名为桃园镇,草沟村也随之更名为桃园村了。没几年光景,到了90年代中期,政府响应党的号召带领农民致富奔小康,把桃园镇的桃树林都给伐了,统一规划各种经济农作物示范田,今年统一规划塑料大棚种植反季蔬菜供应到城里,明年统一规划种植草药卖给中药商贩,后来种植杨树苗、种植芦笋,就是没再把桃树林给重新规划起来。老爷子一边浅酌一边喜笑颜开地讲述着,讲到“这桃园镇自打成为桃园镇以后反倒没了桃园”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说起来,还是草沟乡而非桃园镇有更多值得老爷子慢悠悠讲述的事。
      在桃园镇取代草沟乡之前,一年四季清水长流的草沟将一大片桃树林一分为二,向东,过了桃树林就是不热闹也不冷清的草沟乡市集,向西,过了桃树林就是不大也不小的草沟村。
      有一个叫刘宗山的人物,曾经是这草沟乡方圆几十里最富有的几个大户人家之一,据说祖上有四代朝廷命官。1950年,这些大户人家先后被瓜分了家产,刘宗山的宅院被征作新政府临时驻地,刘宗山一家老小迁至两三里外草沟西岸的草沟村。
      刘宗山心悦诚服拱手让出绝大部分家产后的第四天,婆子早产,好在老小儿命大,在那个要什么没什么的年代里居然保住了性命,刘宗山的政治觉悟因此而更上一个台阶,他给小儿取名刘革命,以纪念那个特殊的年代,以及刘家这桩因祸得福。
      此后十多年间,刘宗山的二儿子幼年时误食鼠药殒命,大儿子少年时罹患怪病猝死,刘宗山悲痛之余,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了老三刘革命身上。这刘革命打小聪明绝顶,从小学读到中学,甭管哪项学科的成绩总能稳居榜首,接连跳级升学。刘宗山一心指望这小儿考上大学,重新光耀门楣,小儿果不负众望,和大他三四岁的同学一起参加高考,总分名列全县第一、全省第九,怎奈却因“不宜录取”,终被所有大学拒之门外。这消息来到刘家,刘宗山万念俱灰,小儿也茶饭不思。
      次年,“革命”再起。
      在草沟乡,刘宗山是第一个被“革命”的人。整整1年时间,刘宗山几乎每天都会被人拉去游街,从草沟村出发,走过草沟上的木板桥来到草沟乡市集。市集上早已换了模样,刘家老宅院不复存在,街道两边莫不是人民的饭店、人民的五金店、人民的文具店,人们眼前莫不是红色的旗帜、红色的横幅、红色的五角星。刘宗山头上戴着纸糊的高帽,胸前挂着长长的标语,两手反绑,被一群年轻人推来搡去,游走在草沟乡市集的大街小巷。
      刘宗山早已不再壮年,两个儿子相继夭折带给他的重创也早已从心灵波及到身体,所以最终也没能坚持到第2年便撒手归西。刘宗山撒手归西那天早晨,几个戴着红袖章的年轻人像往常一样来刘家绑人,刘革命红着眼睛大骂了句“一群畜生”,随即操起一把铁锨就朝那几个人抡去,几个人同样骂骂咧咧招架过来,前呼后应占了上风,将那刘革命一顿毒打,直到刘革命撑了半天也没能爬起来,他们才罢了手,然后径直走进刘宗山的卧房,亲见刘宗山已经付出了反人民的代价,这才扬长而去。
      刘革命知道他的父亲是被人活活打死的,可足有上百个拳头招呼过刘宗山的身体,刘革命根本找不到哪一个才是直接凶手,如若不然,刘革命又怎会不找那个杀父仇人偿命呢?
      丧父新仇一来,刘革命这才总算从高考落榜的旧恨中彻底解脱了出来。
      新仇旧恨且都好说,时间一番慷慨,世间情仇莫不归于烟尘。只是那刘革命转眼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龄,多年间却无人登门说媒,刘老太太不顾脸面四处求人牵线搭桥,被人许诺了不知多少回,都不见下文。要说那刘革命仪表堂堂,才气纵横,倒是有些姑娘不管不顾愿意嫁他,可就是姑娘家人无一不嫌弃他刘家的地主成分,任女儿撒泼上吊都不应允。
      刘老太太整日愁容满面,刘革命倒蛮不在乎地劝慰说:娶到娶不到婆子都是我刘革命的命,我不跟自个儿的命争高下,大不了去少林寺吃斋念佛了终生。刘老太太每每听到这番劝慰,自然不觉得心宽,反倒是气不打一处来,要么拎起笤帚沿街追打,要么哭天抢地寻死觅活。
      直到而立之年,那刘革命才总算时来运转。十八里外一个标致姑娘因为同样的出身问题数年待嫁,媒人曾向姑娘父母提起过草沟村的刘革命,姑娘父母打听到这刘革命年纪轻轻便嗜酒如命,见都不肯见,如今眼见女儿再不嫁人就要熬成老姑娘赖死娘家,姑娘父母才算放低姿态托了相熟的媒人前去刘革命家牵线,刘老太太自然是不胜欢喜,这桩婚事很快也就成了,甚至在那姑娘和刘革命见面之前,双方家庭就已经开始为婚礼打点准备起来。
      婚后,那姑娘勤劳持家,却一天到晚遭受刘革命打骂,想来是那刘革命多年的种种怨愤一直积聚不散,难怪嗜酒如命、暴戾成性,闲来无事就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稍有不快就在婆子身上施展拳脚。不过在乡下人看来,汉子打婆子几乎无关生活美满,那刘革命完婚当年便喜得千金,取名刘金,两年后又得一子,取名刘钊,儿女双全倒也羡煞旁人。
      何飞的爷爷小酌一口,微微一声叹息,对何飞和许梦虎说:那姑娘、刘革命而立之年才娶到家的发妻、刘金刘钊那姐弟俩的生母,也就是你们今天送回家来的这个董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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