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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刘老三殒命荒草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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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年,春寒料峭时节。
破晓时分三三两两的鸡鸣稀疏平常得很,而这天无休止的犬吠几乎吵醒了桃园村所有还在梦乡的人们。起初是稍远处一阵急促的狗叫,稍后是半个村子的狗跟着附和,最后全村的狗都开始狂吠。这样的黎明猝然醒来,任谁,恐怕都不由心生出不安宁的预感来。
刘革命家用柴棒捆成的院门被人肆意推开,几串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村西张老头的声音急切切地喊着:“老刘嫂子!老刘嫂子!……”
刘革命家婆子董秀梅刚刚倚在床头柜上小憩片刻,这时猛地一惊,快步走出西间卧房打开了正屋房门,刘老太太掀开东间卧房的门帘,抢先一步跨出房门迎到了院子里。
“咋了?”刘老太太浑身打颤。
“老刘嫂子……”张老头一脸不忍,欲言又止。“出事儿了……”
“到了咋了?”刘老太太就势抓住身边董秀梅的胳膊,好像马上要瘫倒在地。
“革命他……”
未等张老头把话说完,只晓得是自己最后一个儿子出了事儿,尚不清楚到底出了怎样的事儿,这刘老太太真就瘫倒在地,瞬间不省人事了。
那董秀梅一个趔趄也差点倒地,一时顾不得搀扶婆婆,踉踉跄跄跟在张老头身后出了院门,留下两个中年妇人蹲在地上一边呼喊着“刘婶儿”,一边手忙脚乱去掐人中。
同住灶房隔壁一间西屋的刘金刘钊姐弟俩早被周围狂躁不安的犬吠声吵醒,这会儿听到院子里的动静,胡乱套上外衣也跟了出去。
那刘革命动不动喝得烂醉如泥,再一个人从镇上回来,往往半路走错方向,一旦摔倒便再也爬不起来,躺在谁家桃园里就能过上一夜。这夜董秀梅出门去找,草沟上的木板桥来来回回走了七八趟,附近的桃树林找了几个来回,最终也没能找到刘革命,只得回家守着,等他醒酒后自己回来。董秀梅知道刘革命回到家后自会铺排她端茶递水,稍有怠慢又要拳脚相向,于是不敢睡实,只是和衣坐在床沿不停地打盹。
黎明赶集的张老头路过草沟,跟在身后的黑狗扒着桥缝狂吠不止,张老头定睛一看,桥下水面赫然漂着一个人,面部朝下没在水里,身体被缠在木桥墩和河岸之间的枯草堆里。张老头心惊肉跳喊了几声,那人没有半点回应,怕是早已丢了性命。等到随后赶去市集的村民经过,几个人合力将尸体拖上岸来。众人打开手电一瞧,正是那村东刘家老三刘革命。
董秀梅瞧见刘革命那被泡得浮肿煞白的脸,两腿不听使唤,膝盖一软跪倒在地,身体就势堆在了小腿上,倒没有一句哭喊,也没有昏死过去,只是那样瘫坐在刘革命臃肿的尸体旁边,仿佛丢了魂魄一般。
刘金刘钊姐弟俩跑到近前忽然停住,一边大口喘气一边怔在原地,同样没有哭喊,脸上有的只是那种初见人尸的惊怖,而眼前那尸身,倒像是不相干的旁人的。
刘老太太给自己准备的棺材已经在她房间里摆放五六年了,到现在都没能派上用场,刘钊那个混小子还总问她,活得好好的干嘛先备好一口棺材,摆在屋里怪瘆人的。刘老太太便说她之所以自己先准备好,是怕自己抻胳膊蹬腿之后没人准备给她,却只是卷个席子扬几铁锨土便打发了事,从此日晒雨淋死不得寝。刘老太太本是暗骂刘革命不孝,如今看来倒是像极了一个诅咒,咒得自己要在有生之年送走最后一个儿子,真真就落个无儿送终,好似把黑发人的阳寿都抢到自己身上的白发老巫,赖活余生,活受千刀万剐之罪。
刘老太太意识混沌到日上三竿,稍稍清醒便问,革命是不是喝醉酒伤着了、重不重、去没去医院,眼见儿媳妇、孙子、孙女都呆立一旁充耳不闻,只有几个哀戚戚的邻家老太一边抹泪一边安抚她节哀顺变保重自己。刘老太太眉头一皱,两眼一瞪,再度昏死过去。
再醒来时,院内屋内一片嘈杂,刘老太太睁开眼第一个看到的是孙子刘钊,知道自己尚且没有悲伤致死,不由痛苦万分,抬起双手在自己胸口轮番捶打起来:“我咋还没死哩!我上辈子到了是造过多少孽诶?值当老天爷对我动用这凌迟掏心的大刑!”
刘钊看到奶奶这般煎熬,慌忙走上前去拉住她干枯的手,这才为已经入棺的那个混蛋老爹呜呜地哭出声来。一旁的刘金看到一向混蛋的弟弟都悲伤至此,终也领悟到了现下这般遭遇的悲惨境地,于是一下子扑到奶奶怀里,跟着嚎啕起来。
2
早在刚把董秀梅娶进门时,那刘革命就对酒友们笑谈:少了没意思,多了养不起,我刘革命拿定主意,要且只要两个孩子,不管男女,老大就叫刘金,老二就叫刘钊,“有酒”二字接“今朝”,有了“金钊”,这辈子我何愁没有酒喝?
有的人一辈子是百年前后,多数人的一辈子是七八十年,还有少数人的一辈子可能不过十几年,甚至几年,他刘革命的一辈子是43年,不长不短,倒应了他自己曾经的笑谈,一辈子都有酒喝,到了是醉眼朦胧地诀别尘世,大概也算得上死得其所。
11岁的刘钊没有为他死去的老爹哭出第二回,他在为老爹守灵期间甚至忽然察觉自己今后终获自由了,几乎差点就要为此雀跃呢,转念又想,难怪桃园村人众口一词骂他刘钊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小混蛋,作为儿子,无论如何不该泯灭这点最起码的人性。
刘钊的丧父之痛告一段落,又不便为以后的自由沾沾自喜,只好尝试着去怀念怀念这个混蛋老爹的好,可不尽人意的是,一怀念就是不好的事儿,除了挨打,还是挨打。
刘钊最早的记忆就是从老爹的巴掌开始的。刘钊穿着衣服躺在床上睡着了,老爹把他推醒,让他脱了衣服再睡,刘钊迷迷糊糊地坐起来脱衣服,眼睛都懒得睁开,脱了半天也没脱掉,刚脱下一只袖子就又着了,老爹的巴掌这便响亮地落在刘钊的脑门上,刘钊吃痛,张开嘴巴嚎起来,老爹扔掉手里的烟头,腾出手来,一边大吼“憋住”,一边继续送出巴掌。
刘钊随时随地都有可能面临他老爹无缘无故的打骂,老爹会顺手抄起半步之内任何东西往刘钊身上招呼,桃树枝、柳条子、碎砖块、皮鞋、皮带、被卷起来的书报杂志等等,有时候手边实在找不到像样的工具,他就用巴掌拍,绝不拍在前胸后背四肢屁股这些无关紧要的地方,脑袋或脸上才有可能,也从不装腔作势,一定拍得实实的。很多人在挨爹娘打骂时会有爷爷奶奶站出来护着,刘钊没那么好命,刘钊没见过爷爷,奶奶腿脚又不够利索,有心护着却力不能及,索性只是在一旁哭喊,自个儿咒自个儿早死,说是眼不见才能心净。
不过偶尔,老爹也会让刘钊摸不着头脑。老爹从不过问刘钊的学习,什么家长会之类的事情他也懒得应对,可有时候看上去他又对这些事儿抱有浓厚的兴趣,比如刘钊在小学三年级代表乡里参加了一次奥数竞赛,尽管最终没能拿到名次,老爹还是高兴坏了。那是刘钊头一回见到他老爹高兴成那样,也是头一回感觉到自己应该是他老爹的亲生儿子。他从刘钊的书包里翻出奥数题库,用了一下午的时间教刘钊如何去解那些稀奇古怪的数学题。
老爹打骂儿子从来不问情由,可有时候明明情由充分,他反倒懒得动手了。比如刘钊伙同几个玩伴偷了邻居家的桃子,邻居找上门来,老爹说,哪个毛孩子不干这种事儿?这不正好提醒了你桃园看得不够紧吗?再比如刘钊霸占了同学的弹珠和纸牌后见那同学满脸不爽的样子,还走上前饶给人家几巴掌,同学家长找上门来,老爹便说,哪个毛孩子不打架?几十岁的大人有什么好掺和的。
刘钊觉得老爹比自己还混蛋,是因为他打骂婆子更加狠毒、平常,不喝酒的话就算动不动火冒三丈又打又骂,也会很快平息怒火,喝了酒之后却无休无止,很多时候甚至打骂到凌晨时分,任刘老太太如何拍打卧房的门都不理会,吵得刘金刘钊姐弟俩整夜不得安生又不敢言语,吵得邻居忍无可忍披着被褥前来劝止。所以现在,刘钊怎么也无法理解母亲何来的极度悲伤,刘钊认为她理应比自己更加庆幸往后的解脱。虽然母亲没有因为刘钊老爹的死流下半滴眼泪,可刘钊就是能感觉到她在极度悲伤,她丢了魂魄一样的神情几天来没有发生任何变化,活像一尊面无表情的雕塑。
相比之下,刘钊羡慕刘金几乎从来没有遭受过皮肉之苦,可有时候老爹只是冷冷地瞪她一眼,都能把她瞪得浑身哆嗦。刘金同样没有为老爹的死哭过第二回,刘钊想,她一定和自己一样,恐怕也在为今后的自由暗中欣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