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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风暴之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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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礼,或者葬礼。
————————————————源星若
尤安可以平息维提克一时的怒气,却不能除去他心中那怀疑的种子。他害怕遭背叛,却又不断被人欺骗,命运真是冷酷无情的镜子,偏偏在他以为掌握一切的时候,照出他最弱的一面。他知道很多令人说实话的方法,但对尤安没有用。尤安无所畏惧,甚至死亡,两个孩子就是力量所在,她已经看穿维提克,他没勇气再去爱人,更无法保证冒险再婚就不会被女人欺骗,最重要的是他比她更爱孩子们和这个家庭。
那场争执之后,他们假装无事地过了一段日子,就像两只互相戒备的野兽,每当对方靠近就疑心会遭伤害,然而谁也不愿做那个率先说出不堪忍受的人,于是努力维持平常的样子,外人似乎被骗过了,然而小孩子敏感得不能容忍这些。维提克比任何时候更宠爱女儿昝华,尤安也比平时更重视古兰夫。于是昝华忍不住用稚嫩的声音问皇帝陛下是否不爱哥哥了?只有这个时候尤安才深深叹息,维提克的顾虑更多一层,昝华不会原谅任何伤害古兰夫的人。
古兰夫满八岁,庆祝会照常举行,和往年没有不同,九龙家的代表也都在场,突然间维提克站起来,宣布要送古兰夫去学都。储君继位之前在学都留学至少一年是皇室的惯例,然而古兰夫还年幼,做母亲的心中自然不舍,尤安不免怀疑维提克另有打算,但在人前什么也不能做,反而需要装出一幅早已知情的样子。很多人来恭喜她,仿佛这一行动便是立储的先兆。尤安看维提克一眼,他在微笑,眼神却很冷淡,果然还是无法忍受一个疼爱多年却又可能不是自己的孩子。
尤安没有要对维提克哀求的意思,而他正等着那一刻,又是气氛沉闷的一日,只有昝华跑来哭着说不要哥哥离开,才略略有了一点生气。古兰夫隐约感到父母之间有了什么问题,但毕竟年纪还小,不能理解大人世界的复杂,对于即将离家这件事,他有一点儿兴奋,只是身为皇储,出行必不是独自一人,想来也同在宫内没多大差别,因此不是十分热衷。尤安平静地吩咐儿子在外需处处小心,然不要限制于身份,应当多与人交流。总之是一派悠然的态度,似乎并不为儿子即将远行所苦。
维提克冷淡地看他们说话,始终不发一言,直到古兰夫带着妹妹告退。
“亲爱的夫人,没有什么要对我说吗?”
那冷淡的声音仿佛宣告另一场争执开始,尤安疲惫不堪,“是的,陛下,没有。”
“不知何时你竟如此恭顺!那个宁可跟着老不中用的丈夫逃到海外去也不肯接受我宠幸庇护的女人到哪里去了?”
很想回答一句那个女人已经死了,但意气用事毫无意义,尤安不想回忆过去,那样就会深深感到人生竟会有那么多遗憾。
“你真要选择恭顺?”
尤安无法回答,维提克有适当的宽大,但不是那种能容忍异端的君主。
“作为古兰夫的母亲,你看贵兰的女儿如何,我是否该让他们尽快订婚,有婚约的皇子在外会比较少麻烦。”
真是尤安生平所见最卑鄙的威胁,然而她冷静得近乎残酷,用一双明亮如昔的眼睛看着他和这个充满痛苦的世界,回答的声音仿佛来自天外,“我已经说过一切但凭陛下心意,无论如何,贵兰是那孩子的母亲,也是我的表妹。”
“你真的赞成让他们结婚了?”同样的冷静,同样的淡漠。
这不是为人父母者该有的对话,但它已经发生了,显然还会不断发生——只要维提克的疑心不除——尤安恨眼前这男人正如多年前恨着贵兰,然而她没有动摇,不暴露丝毫弱点,“除非古兰夫不能容忍她,否则并没有特别不适合之处。”
“至少他们的孩子会有无可挑剔的继承资格。”
“是的,陛下。”尤安在心里冷笑了一下,感谢贵兰,她也弄不清孩子的父亲究竟是谁,尽管他们的罪孽并不减少,但或可欺骗下单薄的良心。
维提克终又动怒,“该死的女人,你难道丝毫不担心自己的儿子婚姻不幸?”
“陛下是指姐弟□□吗?不,不是我造成的。”其实她心痛难当,有种荒谬的念头希望能在此刻被杀死,“即使如此,至少对他们的继承有利,再说世界如此广大,我相信无论发生怎样的犯罪,他们不会是第一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人。”
“我从未希望你会变成这样。”维提克的声音因哀愁而低沉,几乎像是发自内心,“我希望你幸福快乐,而不是变成一个用冷酷对抗世界的女人。”
尤安看着他,男人的把戏不过如此,他甚至不如爱做戏的贵兰那么有勇气献身。
这次对峙之后的和平维持到古兰夫离家,随他一起去学都的有玛丽欧夫人的儿子和首相侯爵的大公子,男孩子们的友谊已经深厚,把离家看作愉快冒险的开端,当母亲们难过得掉眼泪,他们却在商量该怎么庆祝到手的自由。尤安应该伤心,不然至少担心儿子的安危,但她都没有,因为叶尔金也随男孩们去,她亲吻儿子,祝他平安顺利,便再没有感情用事的行为了。昝华一直哭着不肯让哥哥走,小女孩娇嫩的哭声听来格外真挚格外悲哀,尤安没有哄女儿不要哭,冷淡地看她跑去踢父亲的腿,维提克弯腰抱起女儿,眼圈已经红了,然而此刻不管他做什么感人的事,在尤安看来也是别有用心。
这夜里维提克又作了一次尝试,他继续用贵兰的女儿威胁尤安,或许还提到古兰夫的性命,尤安漫不经心地听他说话,几乎想要笑出来,前一天她刚好与叶尔金讨论相同的话题呢。叶尔金保证古兰夫不会有事,会安全地回来,她毫无困难地相信了,他又微笑着请她提问,她便问了他对贵兰女儿出生的看法,他回答了,那答案是他们共同的秘密,因为只有她全心全意地信任他。能够信任他人也是一种幸福,因此尤安忍不住反问维提克,如果她告诉他莎莎确实是他的女儿,他是否就能如同其他父亲爱女儿那样爱莎莎,并且给他皇帝长女该有的地位。维提克大为震惊,但显然不信尤安的说辞,那一刻她觉得很辛苦,因她注定要对抗维提克的疑心到死。之后她才觉得伤感,他们再不可能恢复昔日的关系了,若是没有一点爱,大概不至有遗憾,因他们都背叛了对方,然而关于爱的记忆那么多,每每回想起来都令人叹息不已。
维提克长时间无法自失去控制带来的沮丧感中恢复,他安排了度假,给女儿格外多的宠溺,尤安作为孩子的母亲也跟随着去了,然而彼此的关系没有改善,反而经历过那种较为宽松不引人注意的生活方式后,变得比较不能容忍枕边敌人的存在。再次回宫后,尤安请求退到宫外的私邸休养,维提克允许了,这也正是他所希望的。对于他们关系变化的传闻很多,昝华是此刻宫内独一无二的小主人,虽然幼小,却不得不承受众人额外的关注,尤安心痛女儿,想要接来身边照顾,维提克却不答应,然而就是在这种时候,他们也不肯面对交谈,交流完全依靠书信,感觉仿佛回到了最初对立的时代,尤安不禁叹息人生奇妙,她又走回到圆圈的起点,只是这次倒回得太远,回到身边连一个朋友都没有的寂寞少女时代。
意外的是僵局很快被打破,因为一个奇妙的美人出现。维提克对海岛诸国的外交政策在望海人事件中遭到小小挫折,然而他热情不改,仍然积极扩大帝国势力,直接后果就是他们主动送来一个寻求保护的人质————大若帝国的莫南郡主。因为某种可疑的原因,郡主自小就被送到海外,海岛诸国庇护了她十年,终于他们决定做些改变————无疑是厌倦了,任谁都会这么想,因为应得的报酬一点儿没拿到————将郡主交给更有势力的保护人最好,他们异口同声,没有比仁慈伟大的维提克皇帝更适合了,于是他们将郡主送到柯洛芬————与其故国完全敌对的国家。年轻的郡主充满神秘色彩,维提克秘密接见她,随后将她安置在后宫,完全像是在处理一件私事,除了尤安,所有贵妇都渴望与之一见,但她们的请求全被拒绝,皇帝陛下坚定的态度正如多年前曾那么维护尤安。于是尤安也开始好奇,而昝华不失时机,告诉母亲那新来的娇客大概算是生平所见最美的三个女人之一,虽然是孩子的童言,但正是因为其毫无利益所图而格外真诚,令尤安突然间变得很渴望见到那美丽的人。
恰在此时,维提克命令尤安回宫,说是有需要招待的客人,没有女主人很不方便。这应该算是主动求和,她不能抵抗诱惑,不想失掉机会,于是立刻回宫。而在那天傍晚,得以第一次与异国来的落难郡主相见。维提克遵守诺言,等尤安回宫才正式举行欢迎宴会,宣布对郡主的态度。他漫不经心地准备宴会,与其说是表示欢迎,不如说是为了展示自己外交胜利的又一成果。受邀的客人都明白这层意思,从一开始就准备变本加厉以观赏怪兽的热情包围郡主。尤安带着昝华和莎莎出席宴会,连一向古怪的后者也被传言中神秘娇客的真相吸引,用小心翼翼地态度等待她出现。尤安不得不承认只要莎莎不开口说话也不看着某个人,也算是个美丽精致的女孩子,如此想着维提克的威胁更加薄弱,她确实没有想象中那么排斥贵兰的女儿呢。
然后,莫南郡主出现了,比在场大部分女性矮,但比十三岁的真实年龄看来更成熟些,对于人群不畏惧也不惊慌,最奇妙的没有丝毫悲哀,只是不快乐罢了。她不受任何干扰地来向皇帝陛下致敬,礼仪作派无可挑剔。朴素的礼服下有着最动人的少女轮廓。至于她的容貌,正像是天神的恩赐,非常美,这是尤安第一次从别的女人身上看到所谓无暇的存在,她无法控制想象那种美丽会随岁月改变到什么程度,就像是珍贵的花,正是决定它生长在温室还是被丢弃在原野的时刻。
郡主极其优雅地对尤安行礼,声音也无可挑剔,接近的容貌更为清晰,她令人想到朝雾中的花,有更接近自然的清雅,作为另一种类型的美人,尤安并不嫉妒她的年轻,只觉得她那种朦胧的眼神较为吸引异性。尤安不十分亲切地问候异国来的郡主,行为自然也是无可挑剔。渴望新闻的人都失望退散,他们继续猜测皇帝的真正用意,但不乏有神经大条者想要接近美人。郡主拒绝了所有人的邀请,她一直不开心,不仅仅因为悲哀自己的命运,她显然了解皇帝的用意,但她很柔顺地接受现实,这一点来说,尤安欣赏她,在她这种年纪,尤安还在玩对抗皇帝和丑闻的愚蠢游戏。同样也是因为这一点,尤安不喜欢她,若不能经历各个年龄阶段该经历的事,对人格发展一定或多或少有些影响。
赞特来向尤安邀舞,他们已经数年没有交谈,这举动与其说是意外,不如说在冒险,不过按照赞特的性格,可能根本不会对尤安目前微妙的处境有任何类似体谅的心情,因此尤安也就放任自己忘掉无意义的顾虑,他们微笑着共舞,仿佛就只是宫廷中再普通不过前姻亲间的交流。
“你看来好极了……不知此刻说你丝毫未变,是否会被怀疑出自真心?”
他们在跳舞,尤安是美人,赞特开口恭维她,一切都很自然,只是从某种层面上来说充满怪异感。
“你是在责怪我没有很想念我的儿子?”尤安微笑不变。
赞特低下头闷笑,然后抬头看莫南郡主,那女孩新鲜得如刚打捞离水的章鱼,“不,我只是认为你对自己的处境过于漠不关心了。”
真是怪异得无以复加,赞特竟然会关心她的处境,尤安觉得讽刺,一方面因为赞特,另一方面因为她自己竟然能容忍他的关怀,而不将之看作嘲弄,她只能将这种错乱的情绪归咎于天气、饮食、季节变换等微不足道的原因。
“这一点你完全可以放心,我不是那种能昂然面对死亡的女人。”
“当然,你的人生目标就是成为皇帝之母。”
这句话感觉犯禁,但根本没有,宫廷里没有人没这样揣度过尤安的用心,只是除了赞特,想不出还有谁会当面说出这句话,尤安忍不住大笑,随后想到上次听到这句话,是她拒绝赞特时的理由。然而之后她竟然又委身于赞特,又生了两个孩子,又和他断绝关系那么多年,现在又非常有意思地再度与他共舞。
赞特眼睛闪亮,“你或许可以主动接近落难的公主殿下。”
“只是郡主。”
“如果她父亲运气够好,她就会是公主。”赞特停住,因为尤安露出疑惑的目光,“你当然不了解那些无聊又丑陋的事,而且他们还发生在别的国家。”他的话中充满诱惑,正如他和明华夫伯爵一样狡猾多端,女人的天性不能对八卦免疫,尤安虽然努力控制,但终于不能断绝好奇。
尤安邀请莫南郡主参加茶会,首相侯爵夫人和玛丽欧夫人因此兴奋得好几天不得安宁,甚至她们的女儿也如同被蛊惑般吵闹着要加入进来。然而四个人的茶会对尤安来说已经太多了,她清楚别人会怎么猜测这件事,而她的目的只是更多了解郡主本人。维提克支持她的决定,甚至露出久违的真心微笑,他似乎认为尤安是因某种不可言明的危机感而做出这种安排,因此当尤安说将地点选在宫外私邸,他也很宽大的表示同意。
郡主比想象中更为沉静,她来参加茶会,对每位夫人微笑,没有丝毫不恰当或者引人不快的行为,但她本人并不快乐,这也是任何有眼睛的人能看到的,她沉静得很容易被人遗忘,即便对她提问,她也会很有技巧地只选择自己愿意回答的问题,她们的茶会持续到傍晚,然而尤安并未更多了解她。
尤安做了一个违背她原则的决定,邀请郡主单独会面,那种带着一点秘密约会意味的邀请是她生平仅有的几次。郡主顺从地来了,仆人引她进入房间,已经到了夜晚,尤安选择会面的地点是有一排大窗户的书房,她命人点了很多灯,房间亮如白昼,任谁也不会错认两个美人的不同,一切都来自尤安的骄傲,她想要证明自己仍然美丽如昔,那种美丽能以双辉月之光为证,即便面对只有十三岁的少女也毫不逊色。
郡主沉静优雅地面对尤安,只有非常仔细观察才能发现她因恐惧颤抖,尤安再次看她的衣装,布料很好但样式保守,而且又是丝毫不符合少女美貌的灰暗颜色。
突然间尤安想到一种可能,“我可以猜测你正在为谁服丧吗?”
这不是郡主愿意回答的问题,她露出凄楚的表情,但在尤安凝视下,无法逃避,而她也确实懂得宫廷中的生存原则,她用细微的声音回答,“是的,夫人。”
郡主很像是要哭出来了,尤安不再逼迫她,令她放松些坐下,然后想到还不知道郡主的名字,而这应当是比较没压力的问题,于是尤安开口询问。郡主仍然紧张得很,她尽力控制,令自己的声音不至失礼,但其中饱含痛苦,除非是死人,才不会有感觉。
“岚雅。”
谈话进行不下去了,岚雅哭出声来,然后几乎就在一瞬间,变成了嚎哭。尤安很久没见过一个人像是要努力把自己哭死一样的哭法,她确定岚雅受了很多苦,可能从没机会发泄,虽然浪费时间,她还是决定任由岚雅大哭一场。
然后,尽管不是暴雨的季节,夜空中还是传来雷霆的声音,不久便有一场暴风雨降临,掩盖过岚雅的哭声。和往常一样,尤安并不因天象改变心情,但这次却有种模模糊糊的预感,岚雅带来的绝不仅是一场时节错乱的暴风雨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