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擂》盛蓝

3、三

　　空地上两位年轻人都是乌刺族人的打扮，长脸俊俏的是妲雅的哥哥笪春，对面那圆脸带笑的青年赵华音也认得，他分明就是之前在西京城里给她指路去艾比土塔的那个马贩子。
　　两人都是摔跤的好手，喝了点酒兴致勃勃撸起袖子，比了三场也没分出个胜负。边上看的人一面高声叫好一面还要起哄让接着比，妲雅从人群里钻进去一手拉住一人，格格笑道：“别比啦，来来来，跟我去见见咱们的贵客。”
　　乌刺人最是好客，尤其是在三月集市来到草原的，一定会被当成贵宾相待，更不提赵华音还是霍长天带来的客人。
　　妲雅带着两人穿过人群，欢欢喜喜给赵华音介绍：“华音姐姐，这是我哥哥，这是哈都哥哥，他们都是我们穆伦草原上第二厉害的勇士！”
　　笪春见过赵华音的本事，不觉擦着满头大汗哈哈笑道：“小妲雅的牛皮吹顶了天，你这位华音姐姐可比我厉害多了！”一旁的哈都心里有鬼，眼神闪烁了下，打个哈哈脚底抹了油就要逃，赵华音冷笑一声道：“这位小兄弟我们好像在哪见过。”
　　竹鞭一抖灵蛇一般勾住哈都的脚踝一拽，他哎哟一声摔了个狗啃泥，知道她不好惹，也不等赵华音发难，自己爬起来陪笑道：“姑娘饶命姑娘饶命！”当下摊手嘿嘿笑道：“我和尼迈提都以为你是官府的人，没想到你是达穆尔老爹家的贵客，失敬失敬啦。”
　　乌刺族人原本和汉人一起生活在西京城里，十多年前大将军赵寰驻守此地后，就以乌刺人好斗屡次杀害汉人为借口把一整个乌刺族人都驱逐出城，只许白天进城做点小生意，再加上近年来西京地界流寇响马闹得厉害，附近州府县衙的官兵时常杀害乌刺人充作马贼交差，因此这中间积怨已经十分深久。
　　赵华音不知道这中间的曲折旧怨，见哈都虽然嘴上说失敬，脸上却嘻嘻哈哈并没有几分真实的歉意，想来这些人做惯了这样的事，早就已经没了良善之心，不觉心里陡然生出厌恶。
　　只有妲雅天真单纯，拉着她的手一直亲亲热热地缠着她问东问西，知道白天在盘彩场子里赢了塔努的竟然就是眼前的华音姐姐之后，更是又惊又喜：“难怪我哥哥说姐姐比他还厉害多了！”
　　赵华音被她的天真活泼感染，少女调皮的心性冒了头，眨了眨眼故意逗她说：“那我打赢了塔奴，岂不是今晚他就没法唱歌儿给你听了？”
　　妲雅撇了撇嘴，不高兴地哼了一声：“谁要听他唱歌！他是抱汉人大腿当汉人官儿的叛徒！他才不是我们乌刺的族人！”
　　赵华音一愣：“那你的长天哥哥不也是汉人？”霍长天虽然高大结实，体魄与草原牧民无二，但是那张脸却是的的确确的汉人无疑。
　　“那不一样。长天哥哥是个大英雄！”妲雅骄傲地说，“他是我们族里的第一勇士！”
　　今晚这第一勇士并没有和大家一起唱歌热闹，听笪春说他半个时辰前带着族里几个年轻人骑马去北边追走散的羊群了。
　　妲雅闻言秀眉一蹙，失望地撅着嘴道：“哎呀太可惜了，还想让长天哥哥唱歌儿给姐姐听呢！”
　　赵华音偷偷做了个鬼脸，心里却暗暗想：那种野蛮人唱的歌儿谁要听！

　　赛歌会后已经接近半夜，妲雅拉着赵华音同宿在她的小帐篷里，少女天真单纯没有心事，像温顺的小羊羔一样蜷在赵华音身旁睡得很是香甜，油灯的微光照着她美丽的脸庞，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落下一片阴影，一切是那么静谧美丽，仿佛是一幅安宁祥和的画。
　　听着妲雅均匀轻微的呼吸声，赵华音不觉回想，她在妲雅这个年纪的时候在做什么？在跟着楼叔叔练武，扎马步、练拳、练剑；有时候一不小心踏错步子被剑划伤了手臂，还得被罚站一整天，在学功夫上，楼叔叔比她的父亲还要严厉。
　　她忽然又想到，那天夜里自己趁乱抢了州府衙门的马独自偷跑出来，楼叔叔是不是此刻正气得吹胡子瞪眼？还有她的父亲，父亲会不会已经派了人在四处找她？
　　这样胡思乱想着迷迷糊糊就睡了过去，这一夜睡得非常安稳，直到天亮帐篷外有人刻意压低了声音说话，悉悉索索的，才把赵华音吵醒了。
　　睁眼的时候妲雅已经不在帐中，她身上盖着一件厚实的羊皮大氅，想来是妲雅担心夜里冻着她，悄悄给披上的。
　　帐外的人越说越激动，原来是西京城里大将军府上来人，向达穆尔族长索要牛羊各二百头，族里人人气愤，憋了股邪火忍不下这口气，都拿了短刀要和府衙来的官兵拼命。尼迈提一看不好，赶紧就来给妲雅和妲雅的母亲缇玛报信。
　　缇玛急得不知该怎么办，妲雅也着急地问她阿爹怎么样了？尼迈提阴沉着脸咬牙道：“达穆尔老爹说给不出这许多牛羊，那些狗东西就要把老爹押回城里去。”缇玛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妲雅年纪小不经事，也吓得六神无主、脸色发白。
　　赵华音在帐篷里听到这儿，掀了帘子出来扶起缇玛，镇定地对妲雅道：“你扶阿姆去歇会，我去前头看看。”

　　尼迈提把两把短刀别在腰里，隔了几步跟着赵华音到了昨夜空地那里，西京城府衙的官兵已经手拿铁链，把头发花白的达穆尔老爹围在了中间，笪春大约已经动过手，被几个膀粗腰圆的官兵按在了地下不得动弹，两只眼睛充血瞪大，要不是父亲眼神阻止，怕是早就破口大骂了。
　　将军府来人里领头的是个武将模样的人，朝地上啐了一口正要挥手让手下将老人绑起来押走，赵华音从人群里走出去，平平喝止道：“慢着。”
　　那武将没料到还有人敢出言阻止，斜着眼睛把她上下打量几遍，傲慢地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问道：“你是什么人！敢挡着将军府办事！”不等他示意，有几个官兵纷纷拔刀，也将她围了起来。
　　赵华音双眼淡淡地向四周扫了一圈，虽然她没有说话，那气定神闲的架势和孤傲又与寻常百姓不同的高贵气质已经让那武将心里打起小鼓，不知道她是何方贵人，既不敢冲撞了，又不敢就此在下属跟前堕了面子，硬着头皮大声呵斥道：“没听见问话吗？你究竟是什么人！”
　　只见赵华音不慌不忙地将一件东西往他跟前一扔，大红高丽锦的皮子，巴掌大小，那武馆捡起来一翻，却是一份高丽王给当朝小皇帝祝寿的贺礼礼单，密密麻麻几十件之多，都用蝇头小楷工工整整写在内里，最末盖了高丽王的朱红大印。他不由吓出一身冷汗，顿时收敛气焰，恭恭敬敬递还回去道：“原来是高丽国使臣，恕小将有眼不识泰山。”顿了顿眼珠子一转，又试探道：“不知使臣怎么会独自一人，还和这群蛮子在一起？”
　　赵华音环视一周，见在场的乌刺人脸上都是一片愤怒之色，微微一笑道：“蛮子？怎么会，我与众人走散了，差点葬身狼口，还是草原上这些朋友救了我。”
　　那武将连连说是，心知此时此刻千万不能得罪了赵华音，忙朝手下使个眼色，把笪春和达穆尔老爹都放开了，陪着笑要请赵华音回城中驿馆休息，好等待高丽王一行前来会合。
　　赵华音婉拒道：“多谢好意，我有些事尚未完成，等办完了事自然会到城中等候王驾。”
　　那武将也不敢多说什么，见今天这几百头牛羊也无法得手了，只好带着一众下属灰溜溜骑马回城。
　　这一来，赵华音理所当然受到了众星捧月般的对待，草原上的人民最敬爱的就是勇敢仗义的朋友，族长达穆尔老爹以手抚胸深深向她鞠了一躬：“感谢远方的贵客让我们逢凶化吉，从此后，姑娘永远是我们乌刺人的好朋友！”众人跟着抛下短刀，一起大声欢呼起来。
　　赵华音被这郑重的大礼吓了一跳，手足无措地慌忙扶起达穆尔老爹，想说什么，却让这热情善良的气氛感染了，红着脸什么也说不出来。

　　回到小帐篷前，妲雅已经听说了赵华音赶走将军府奴才、救下她父亲的事，更舍不得她走。只是花开终究要花谢，草原的太阳升起了也会落下，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她从马厩里挑了一匹最最心爱的小花马送给赵华音，真诚地说道：“无论哪里，愿我的小花马都能把姐姐带到她想去的地方。”说完忽然眼圈一红，依依不舍道，“姐姐也要记得小妲雅，不管在哪里，我都会为姐姐祝福。”
　　她毕竟还是个孩子，说着说着就抱住赵华音小声啜泣，赵华音也含着泪，正安慰着她，忽然见尼迈提在帐外探头探脑，一看见她看过来，头就嗖地缩了回去。赵华音把他叫进来，问他有什么事，尼迈提别别扭扭地粗着嗓子含糊道：“你不是要去找艾比土塔吗？我、我带你去。”
　　赵华音又惊又喜：“真的？”尼迈提低着头梗着脖子就走，丢下一句话：“我去骑马，你在这里等我。”
　　不一会，听见帐外有马嘶鸣的声音，赵华音掀了帘帐出去一瞧，来的却不是尼迈提。一匹大黑马悠闲地低头吃着草，霍长天骑在马背上，双臂抱在胸前，笑一笑露出两颗雪白的虎牙：“走吧，大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