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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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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华音跨上小花马,跟在霍长天的大黑马后面,过了乌刺族人驻地附近一条小溪一直往西北走,走了大半天仍旧见不着个人影,一眼望过去尽是茫茫草地,她忍不住怀疑道:“喂,你真的知道怎么去艾比土塔?”
霍长天嘴角叼着根刚发芽的青草,望着远处漫不经心道:“你要是不信我,大可不必跟着我,只管一直往西北走就能到了。”
赵华音见他目光深邃神情奇异,望住远方似乎陷入了回忆,这番话说得半真半假颇有敷衍的意思,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信他好还是不信他好,只得忍住,又跟着走了半个时辰。
这半个时辰里走过的也仍旧是苍茫原野,一眼望不到边际,她终于忍不住一抽马鞭,再不管霍长天和走得慢吞吞的大黑马,骑着小花马径直往西北行去。过不多久,果然到了草原的尽头,那是一片浩瀚的荒漠,稀稀拉拉长着几棵矮树,遍地是沙砾岩石,荒凉无比,人迹罕至。
而远方荒漠与天交接的地方,苍黄尘烟的尽头,是起伏延绵的雪山和冰川,山峦迭起,在湛蓝的天际勾出一条条蜿蜒耀眼的长龙。
赵华音从没见过这样的奇景,不禁看得呆住了,霍长天跟在后面,哈哈笑着高声吓唬她道:“快走吧大小姐!别给北漠的马贼碰着你抢回家做贼婆子去!”
见他说话粗鲁挑衅,赵华音也懒得理他,别过头一声不吭地打马走进了荒漠里,不出半里地,忽见不远处尘烟滚滚、马蹄声杂,漫天的沙尘像一团黄云裹着几个年轻女子的哭喊声席卷过来。
到了近前才看清领头的是个乌刺人打扮的小胡子,他骑在马上横冲直撞,身前马背上扔着个五花大绑的年轻美貌异族女子,后面紧跟着一支马队,拖拽着几个异族商人打扮的中年人跌跌撞撞往前狂奔,一路凄厉哭喊。
赵华音认出这小胡子正是前晚拦劫高丽使臣队伍的贼人,嗖的抽出了竹鞭扬声喝道:“站住!”
小胡子吃了一惊,止马扬刀道:“你是什么人,敢拦本大爷的路!”
赵华音眼露轻蔑之色,哼了一声:“好大狗胆,你不就是那夜劫我高丽车队的马贼小飞鹰!”
据传,小飞鹰是草原上有名的马贼首领,手下弟兄百余人个个骁勇威猛,平时专与横行霸道的西京城官兵作对,与寻常的响马流寇不同,很得乌刺人的敬重。
霍长天神色一动,那小胡子狞笑道:“不错,就是爷爷我!”不由分说大刀劈面砍向赵华音,赵华音长鞭挥出,倒卷刀柄略一使力,那钢刀便“铮”的一声脱手飞出去远远地落在了沙地里。
小胡子一愣,啐了口唾沫挥拳上来,拳头刚出到一半手腕便被牢牢拿住,霍长天单手擒住他掀翻在地,一脚踏住半条胳膊,一把将那钢刀提在手里,手起刀落,血光四溅处小胡子的手齐肘而断,立马双眼一翻昏死了过去。
这一下连赵华音都惊呆了,马队里不知道谁哆哆嗦嗦惊恐地喊了一声:“他、他是小飞鹰!”
马队里顿时像是炸开了雷,也顾不得躺在地下血淋淋的头儿小胡子,一群人慌不择路地掉头逃窜,一会功夫就跑了个一干二净。
那几个异族商人将那美貌女子从马背上松了绑,一起过来给霍长天长揖道谢,才说起事情原委,原来是从雪山那边过来做些生意,不料刚翻过山进了草原,就遇上了小胡子带领的一帮流寇抢财劫色,幸好有霍长天搭救,才幸免于难。
领头的商人再三道谢,诚恳道:“今日得恩人相救,他日必当厚报。”摸遍身上只找到一柄巴掌长的银鞘短刀,连声说好刀须得赠英雄,强要霍长天收下了,才与手下一道,骑着流寇慌忙逃窜时留下的几匹马道别走了。
霍长天将短刀抽出刀鞘把玩一番,见刀锋雪亮、吹发即断,果然是把好刀,吹了个口哨收起了,径直翻身上马招呼道:“走吧,大小姐。”
赵华音看了一眼昏死在地的小胡子,鲜血已经染红了大片的沙土,这样扔他在这里,不是被草原上的鹰分食了就是到了夜里变成狼群的晚餐,略一犹豫,又想,这贼人不知道害了多少人的性命,今天落到这种地步也算是咎由自取。
她上了马,一声不吭跟在霍长天身后,始终留一丈距离,走了有半日,忍不住问道:“你……真是小飞鹰?”
霍长天回头看她一眼,半是嘲讽半是自嘲地反问道:“怎么,害怕了?”
赵华音仰头哼了一声,虽然心里防备,却还是倔强道:“区区马贼,何须害怕!”
两人再没多言,又向西走了几里,霍长天吁地一声停马说道:“到了。”
这时候已经是近晚时分,一轮残阳如血半坠西天,余晖照着荒漠上孤零零一座半坍的土塔,残垣断壁中落了一只老鸦在瑟瑟哀叫,透着几分凄凉之意。
赵华音翻身下马,走到那砖石土堆的废墟中寻找一圈,终于在西北角墙根下找到一处突起的小小坟包,坟头上歪歪斜斜插了块半臂长的石板;草原上的风沙吹了有些年头,将石板蚀得没了原先的样子,看不出那上面曾经是否有过什么痕迹。
她鼻中一酸,眼泪簌簌而下,跪下轻声道:“母亲,女儿接你来了。”霍长天在一旁听见,见她拔出短刀开始刨坟包上的沙土,也取了短刀帮她一起挖开砖瓦沙砾。
草原上的土层并不十分坚实,刨了约有三尺余深果然挖到一具身量矮小的女人尸骨,日久年深的皮肉已经腐烂殆尽,沙土坑中除了森森白骨,还遗有一支凤形金簪。
赵华音一见那金簪,再也忍不住,哇一声伏地大哭,悲戚声声泪如雨下,哭到后来再出不了声,就像个小孩儿一样抽抽噎噎委屈地拿手背直抹眼泪。
霍长天看她哭得满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没奈何将她拉进怀中像哄小孩儿似的拍着后背道:“明明是当官儿的家里的斯文大小姐,哭起来倒像是草原上的狼嚎似的,听着耳根子都疼。”
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想起了一桩往事。
那是十七年前一个仲夏,这一日到了午后,天色眨眼间阴沉下来,乌黑如同泼墨,像是一张巨大的网笼罩在旷野上空,云层中闷雷一阵阵滚过,忽然间一道闪电蜿蜒劈下,倏地照亮半边天幕,紧跟着轰隆一声巨响炸开在天际,豆大的雨点哗啦啦笔直砸下来,瓢泼一般。
这正是一年里最热的时候,三伏天的暑气蒸腾出来,混着泥土的腥气,热烘烘散开在雨幕里。旷野四下无人,远处是一片乱葬岗,长满茅草的土堆高高低低,掩映在漆黑的天色里,越发显得阴沉可怕。
又是一道闪电,雨帘中照亮一个瘦小的身影,步履蹒跚、跌跌撞撞地匆匆奔走,那是个面色苍白的少年,额头、左颊上各有一道深深的血痕,右半边脸被打得高高肿起,裸露在褴褛衣衫外的手臂上也是伤痕累累,俊秀的面庞上一双血红阴郁的眼睛,充满了惊惶和恨意。
眺望四野,唯有乱坟堆中一株大树底下可以避雨,少年一瘸一拐地走过去,刚到树下就吃了一惊,只见树下的杂草丛中横卧一具女人的尸体,却还是个大腹便便的妇人,身着描金绣银的异族华服,面容是汉人的模样,隐约可见秀美标致,也不知是怎么横死在了这荒郊野外,一尸两命。
这附近远离西京城,又是马贼土匪出没之地,常有商人经过被劫掠杀害抛尸在此,叫好心的乌刺牧民瞧见了,便会草草收拾挖坑掩埋,因此形成了这片乱坟岗。
少年虽然心里害怕,但四周围再无别的地方可以躲雨,只好壮着胆子在树下离尸身远远地坐下,看也不敢多看一眼。谁料刚坐下,那“尸体”却微微一动,发出微弱的呻-吟,他以为是诈尸,顿时吓得面色发白,僵坐了片刻,不知哪来一股勇气让他伸出手探了探那女人的鼻息,虽然气息微弱,但竟然还活着!
这时才看清这女人发间别了一支凤形金簪,看着做工精致,金子的成色也是极好,拿到城里当铺换点银子,足够做点小买卖安生立命,再不必受人欺凌,想到这里他拔下金簪揣进怀里,狠狠心站起来,蜷在地下的那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缓过气来,挣扎着一把捉住他的脚踝,睁着一双泪眼痛苦地呻-吟求救。
他不忍心多看,硬着心肠蹬开她的手拔腿就跑。那女人这时感觉身下见血,看样子临盆在即,也是急了,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厉声咒他若是见死不救,日后定遭大难死无全尸,少年耳朵里听着,心中只管冷笑,他往日身遭大难挨打受苦时,怎么从没见过别人有心救他?
原本打定了主意不去理会,狂奔出一里地后那妇人的哀泣声逐渐被雷声掩去,这时候风越来越大,他心中的怨恨被大雨一浇也浇熄了大半,怒气一去,恻隐之心便起,暗道声晦气,一瘸一拐回到原处,咬着牙把那女人半拖半拽弄到树下。
毕竟年少,身体也单薄瘦弱,当下压得手臂酸麻,扯着身上的伤口更是疼痛难忍,刚倚着树干瘫倒,就见那女人痛苦地大声呻-吟,额头沁出大颗汗珠,和雨水混在一处顺着发梢直往下滴,下身更是渗出大片大片浓稠的鲜血,触目惊心。
他不过十二三岁,还是个孩子,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只隐约知道她这是大概快要生产了,顿时心里吓得不轻,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目瞪口呆不知所措,手脚更是如同灌了千斤棉花一样,抬不起分毫。
约莫一盏茶工夫,那女人呻-吟声越发痛苦,撕心裂肺痛呼多时忽地尖叫一声,竟疼得昏死过去,他定了定神,哆哆嗦嗦手脚并用地爬过去一看,见那胎儿已经产下,脐带还连着母体,都泡在血泊里。他在市井街坊中流浪时多少听人隐晦说起过女子生产之事,就壮着胆子摸出随身带的尖刀战战兢兢地割断脐带,又从那她身上撕了几片布,笨手笨脚地把那幼小的婴孩擦拭干净,抠出嘴里的秽物,小心翼翼地裹好。这一番事情慌慌忙忙做完,早已经出了一身的大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