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罅隙（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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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得玄凌用罢晚膳已是新月初升，最后一批秀女入得前来，玄凌一眼便看见了甄嬛。
甄嬛一身衣裳颜色素净，愈发显出她气质不俗，在一团富贵荣华里分外扎眼。其实若非如此，前世此时，玄凌这般疲惫之下，当真未必会留意到这一个三品官之女竟长了那样一张惹事面孔。若不想入得宫来，又何必作如此打扮，而既然是如愿入宫为妃，又何必做出一副委屈模样仿佛是他拿刀架在她脖子上硬逼着她来的。
玄凌冷笑之余，也来了些兴致，他强打精神坐正了，身子微微前倾，认真向甄嬛问起话来。
甄嬛跪拜如仪，哪怕并不抬头也能想象出宝座上那男子的模样，甚至连神色也能勉强勾画出来——有些倦意的、似乎带着些兴味又仿佛漫不经心的。甄嬛不知为何竟有些紧张了，或者说自从她步入这殿内、这改变了她前生运命的地方，便禁不住的屏住了气息，脑海里杂乱心绪翻覆不定，耳畔一切声音都是乱糟糟的，辨不清晰，直到方才一声唱名如惊雷炸响——“吏部侍郎甄远道之女甄嬛，年十五。”甄嬛贝齿轻咬，袅娜出列，这才心思忐忑的上前拜下。
屈辱。
甄嬛觉得屈辱，跪在这个荒唐皇帝之下，这太屈辱了不是吗？
她终于知道自己害怕的是什么了。当然不是会否中选的问题，但凡她愿意稍费些心思叫皇上注意到她的长相她的神态同纯元有多么相像，中选岂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她只是害怕，自己如今真的要走上辈子的老路吗？这样真的好吗？却得不出答案。直到方才，如果她狠下心来出个丑，也可以从这场选秀中抽身，顶多不过日后再说亲要困难些，可那也算不得什么，横竖她想嫁的也只有那一人。而这样，她就可以把一个完完整整的自己交给她心上的那个人，他们会过的更加圆满，更加快活……可这些幸福都是建立在镜中水上的，若有人手持权柄，轻易便能毁去！
玄清是宗亲，又最受皇上偏爱，时时入宫伴驾，她若成为他的王妃，岂不也要面见天颜？而她又生的同纯元这般相似，玄凌见了如何不会生出强抢的心思？然后呢，玄清虽有才干却没有实权，是绝拼不过玄凌的，他又绝不会忍看自己被玄凌那混账羞辱，如此岂不又是……她不会再让玄清为自己受一点苦了！绝不！她已经晓得了唯有自强之后才能守得住自己的幸福这个道理，所以她要入宫，然后从玄凌手中夺走他的一切交给玄清，她和玄清便会成为这世上最有权势的一对眷侣，再没有人能把他们分开。玄清并不会在意她的过去的，她早就知道了，而她有了上一世的记忆，动作会快得多……清，你等我。
“臣女甄嬛参见皇上皇后，愿皇上万岁万福，皇后千岁吉祥。”甄嬛努力将态度放的柔顺，前世里她为了固宠曾下过大力气打听纯元的方方面面，她自信这一次她的表现绝对要好过前世。
玄凌忍着笑意“唔”了一声，问道，“甄嬛……是哪个‘嬛’字？”
甄嬛忍着兴奋脱口而出，“嬛嬛一袅楚宫腰，正是臣女闺名。”对，就是如此，一切同前世无差。
玄凌终于闷笑出声。朱宜修听出他笑声里一点讥诮之意，虽不知这秀女究竟哪里惹了玄凌不快，却也不介意顺着玄凌意思说话，更何况这秀女的言谈也确实有些不妥了，“这句是蔡伸的词吧，虽说是令父母援引而来为你取名字用的，可这内容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儿挂在嘴边总是有些不妥的。”
甄嬛一怔，随即将头埋得更低，以防被人看见她神色中一瞬间无法掩饰的怨毒。这话其实有些小题大做，可既然是从皇后口中道出，便无可指摘，只是她甄嬛自己的问题了。甄嬛心中更觉屈辱，玄凌便也罢了，可朱宜修一个继后，从来没被她放进眼里的人，也配这般折辱她？只是她转念一想，待得玄凌见着了自己的这张面孔，怕是朱氏也只有捧着自己的份儿了，便又有些痛快感觉了。
玄凌却温声道，“小女孩儿喜欢出些风头，难免想的少了，皇后也不必太较真嘛。甄嬛，抬起头来。”
甄嬛依言臻首清扬，莹白面孔比发上那一支白玉芙蓉簪要来得更加清丽脱俗，她妆容浅浅，笑容淡淡，自成风景。皇后看清她相貌后神色微动，这惊异之色早有准备的甄嬛自然不会错过，更是暗喜。玄凌的眼神掩在十二旒白玉串珠后看不分明，只是甄嬛依稀看见他唇角似乎勾起，登时心下一定。
玄凌却是亲自对一旁司礼太监吩咐道，“留下她名字吧。”
甄嬛闻言立即谢恩，而后起身归列，她神色平静，既无什么喜色却也并不惊奇，这样表情落在沈眉庄眼中，叫她眼神顿时复杂起来。甄嬛从来是个心里能存住事儿的主，想要进宫也并不稀奇，她只奇怪，什么时候嬛儿对我竟也开始使这些心眼了？分明从前是无话不谈的，这才分别了几个月，如何竟陌生成这样。
选秀这便结束了，有人欢喜，更多却是一脸颓然，更有的因没能留用竟至昏厥，沈眉庄幼承庭训从来宠辱不惊，此时也难免白了脸。却闻得甄嬛恭喜之言，愤懑之下只觉她是在讽刺自己，冷冷回道，“想留的没能留下，似甄小姐这般不想留的却留下了，甄小姐可是高兴得很？”她刻意将“不想留”三字咬得极重，思及自己在甄嬛面前从不掩饰的势在必得、踌躇满志，只觉一篇锦绣文章做了半截突然被泼了冷水去，壮志宏图皆做云烟散，唯遗满纸讽刺。
甄嬛一怔，仔细回想后方才隐约记起之前沈眉庄被唤到时，皇上似乎确然没有留意便挥退了。天呀，这一世眉姐姐竟没有中选？！甄嬛虽然之前也规劝过沈眉庄，却也知道沈眉庄从小所受的教导便是入宫为家里争光，这么多年的教育不是她一两句话便能抵消的，心里也只想着这一世待她掌权后成全了眉姐姐和温时初便也是了，甚至早便盘算好了等进宫后，眉姐姐该在她的这局棋中扮演如何角色……可眉姐姐却没有中选。这变故叫习惯了一切尽在掌握的甄嬛不禁失望起来，她皱起眉，随即却觉得自己太不应该，眉姐姐能逃出那深宫囚笼这岂不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吗，她又如何能只想着自己！
甄嬛勉强笑了笑，“抱歉啊眉姐姐，我之前太过紧张竟全未察觉，我只道眉姐姐这样出色的人品是一定会中选进宫的……我……”她不知该如何说话了，若要她安慰却也找不出什么话语，毕竟她是打心眼里觉得不进宫未尝不是件好事的。
见她这样歉疚模样，沈眉庄也觉得自己未免太咄咄逼人了，只是十几年夙愿一朝落空，到底意难平，她叹了口气，“罢了，莫提这个，倒是该恭喜嬛儿你青云直上才是。”
甄嬛笑笑，并不答话，神色却有一种笃定的势在必得。片刻后她道，“今上颇多内宠，宫中波诡云谲，能置身事外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嫁一户简单人家，过着自己的小日子也是很好很好的，便像是温时初家不就很不错吗？”
甄嬛虽然似乎只是不经意的提到温时初，可因为之前她已经提过一次，沈眉庄自然知道她并非无心之言，倒像是真正认定了她同那温时初十分相配一般。而这次沈眉庄的抵触却是上次十数倍之多，她向来自负，虽从不肯说出口怕显了轻狂，却也觉得自己中选入宫十之八九，如今却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被问及便被挥退，已是失落之极，如今甄嬛这话却仿佛是在说她沈眉庄非但配不上皇上，竟是只配嫁一个三品太医院院判之子，一个她甄嬛看不上的温时初！
沈眉庄固然反感，然而虑及甄嬛一旦入宫与自己便是云泥之别，日后保不齐还要仰仗与甄嬛的情谊一二，反而压下火气，只告诉自己嬛儿不过是狂喜之下失了分寸才做如此情状。只是一想到这一日甄嬛的种种作态，心口不一、处心积虑的模样竟让人不敢置信了，如此方知所谓“人情翻覆似波澜”、“白首相知犹按剑”诚然不错。
自己的以后又当如何呢？沈眉庄竟有些迷茫了，莫非真就要屈就个凡夫俗子不成？隐约又想起了那温时初，她不由更觉反感，若说从前见他对甄嬛一往情深沈眉庄对他轻视之余也还有些可怜，如今却只剩厌烦。
二女并肩向毓祥门外而去，一人意得志满，一人惘然无措，两道影子于风灯下交错，中间却有着道长长的缝子。细小罅隙兀自蔓延于二人之间，无声无息，只待一日雷霆降临，便要轰然炸裂开来。
作者有话说
第70章 罅隙（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