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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壮士悲歌易水秋 ...

  •   初夏的太阳爬到半空,照着前门大栅栏鳞次栉比的商铺。鬼子进城整一年,老百姓饭桌上的白米白面都没了,但是各大饭店门口依然有食客排队,进进出出的绅士名媛个个打扮得人五人六,他们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高粱米,什么叫杂合面。

      一辆扯上篷的黄包车穿过拥挤的街道,车夫在一对汉白玉石狮子前头收住脚步,把车停下来。这是一家正在营业的中式饭庄,两层楼,朱漆大门敞开着,两边站着侍者,招呼客人往里进。大门上挂着一块牌匾,题着饭庄的字号,描金阳文在太阳下闪着金灿灿的亮光。

      虹霓楼。

      黄包车篷子放下来了,车上走下来一位袅娜的淑女,不知谁家的小媳妇,打扮得很是入时:头戴女式洋帽,帽檐垂下黑色蕾丝纱网遮住半张脸,身上穿着乳白色洋装,配了双白手套,手里还拎着一只小皮包。

      门口的侍者点头哈腰地迎了上来,少妇柔声说了句什么,然后跟着侍者进了饭庄,看都没看一楼散座,迈步上二楼,走进预约好的“梅”字号雅间。

      “新太太,幸会。”雅间里已经坐了两个穿西装的人,见少妇进来,双双起身施礼。

      “李先生,王先生,幸会。”少妇摘下了洋帽,撤去蕾丝纱网,露出一双漂亮的杏眼,面露微笑,“这种场合请不要叫什么新太太了,我娘家姓东方。”

      情报往来半年多,李密、王勇第一次正式约见这位特殊的线人,新文礼的填房太太,东方女士。

      东方女士闺名玉梅,高中毕业之后就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糊里糊涂地嫁给了刚刚丧妻的新文礼。六礼齐备,明媒正娶。圣心女中毕业证被裱起来放进镜框,当做嫁妆之一,挂满了红色的彩带,像个顶漂亮的摆设。毕业证照片是新照的,相片上十八岁的东方玉梅在玻璃框子里微笑。那年她丈夫虚岁四十。

      婚后,她的生活越发不幸。在她眼中,姓新的从里到外都是个丘八,粗鲁鄙俗,年纪又大,没有半点可爱的地方。她又没生出一儿半女,于是新文礼的态度日益冷淡,这一两年甚至发展到拳脚相加的地步。年初新文礼准备改换门庭投靠临时政府,她觉得十分不妥,好意劝了两句,却换来一记耳光。她的心凉透了,提出离婚,可新文礼却不同意;她想找娘家人做主,可父亲却说,东方家从没出过被休回娘家的女儿,嫁汉就要从一而终,可不能丢了祖宗的脸。

      那之后,东方玉梅再也不提离婚这茬儿,而且暗暗通过哥哥的关系,主动跟军统搭上线。她接触不到机要文件,但熟悉新文礼的日常生活和社交活动,她提供的情报通过秘密渠道送了出去,化作军统办公桌上的密件。

      “两个月以后的今天,新文礼将在这里庆祝四十五岁生日,到时候会包下整个饭庄,在一楼大厅设宴招待宾客。新文礼喜欢这儿,而且熟门熟路,他知道饭庄有个后门,估计前后都会派人守着。那次之后他变得更惜命了。宾客方面,要请十八桌,包括新家的亲属、同僚,两个日本顾问,还有很多人……”东方玉梅端庄地坐在桌前,缓缓的讲出知道的一切。说起新文礼名字来,语气冷得像冰,仿佛那是个和她没有一点关系的人。说话间,一双杏眼扫到王伯当身上,那眼神好像含着水。

      东方女士的交换条件很简单,她不图军统的钱,只要彻底摆脱丈夫的阴影,离开敌占区,开始新生活。她偷眼看着王伯当,心想,多么英武的年轻人啊,今天我穿这么漂亮出门是对的,真希望早点遇到他……

      但她不知道,她长得多么漂亮,穿得多么时髦,眼前这位王先生根本不在乎。军统北平站行动队队长,此时虽然脸上保持礼貌的微笑,但是脑子里只有任务计划。

      转眼到了八月。

      新文礼过生日当天,蓝天挂着金色的大太阳,所幸偶尔飘过来几朵云,云影落在地上,洋灰地面也不那么滚烫。时间快到中午,虹霓楼好不热闹。门口停了一辆小轿车,几辆日式军用摩托、自行车和一排黄包车,破衣烂衫的车夫都躲在阴凉里歇着。饭庄大门口摆了一张四仙桌,桌子上铺着洒金红纸,站着两个工作人员,来宾进门前先拿着请柬和寿礼上这儿来登记。祝寿的绅士淑女们当然没有空手来的,大大小小的蒲包从桌子堆到椅子,从椅子堆到地下。

      不远处就是大栅栏商业街,时常能看见挎着警棍的中国巡警和端着刺刀的日本兵在大街上巡逻。虹霓楼门口虽然没有兵,但是大门两边站着四个马弁,头戴黑礼帽、身穿白褂子,腰间鼓鼓囊囊揣着德国盒子炮。虹霓楼是南北向,里面很宽,后厨还有一个朝北的后门,开在北面的胡同里,门口也站了两个马弁。

      进了饭庄,里面布置得很喜庆,一楼摆了十八张圆桌,坐着各路宾朋,男女老少都有。主宾席当中放着个白面做的大寿桃,新文礼穿着军装,系着武装带,自己过生日还跨着枪。身后直挺挺地以跨立姿势戳着两个保镖,都佩枪。新文礼旁边是太太东方氏,青色的旗袍上绣着白牡丹,鬓角簪着花。

      二楼原本是雅间,现在都清空了,栏杆旁边站了一个保镖,其视野能看到整个一楼大厅。走廊尽头有扇向西开的窗子,半敞着,外头有一道新修的防火梯,梯子下头是西边的小胡同,静悄悄的。

      王伯当乔装改扮,混进祝寿的人当中。他穿着白衬衫、西式背带裤,左右两个兜里各藏着一把六发的“掌心雷”。夏天人们穿得薄,十响、二十响的快慢机、盒子炮都太大了,不好带进宴会现场。而且,室内人员密集,虽然有不少日伪官员,但也有无辜的,连发手枪准头不好容易误伤。所以,王伯当决定用绰号“掌心雷”的四寸袖珍勃朗宁手枪,巴掌大小,质量又轻,悄悄放口袋里谁也看不出来。但这样就没办法压制保镖的火力,必须速战速决。

      他悄悄地观察着喧嚣的寿宴现场,从西面的一桌人里瞧见李密,看起来是从别的途径混进来的,估计是为了行动方便,没穿长衫,而是穿着西装,身边放这个公文包。出发前李密曾经说过,到时候会听王伯当枪响行动,提供火力掩护。然后他们根据事先侦查好的路线,避开前后门的保镖,从二楼防火梯撤离。

      这次行动颇有些“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味道。王伯当早有必死的思想准备。近距离枪战,先手也占不到什么便宜,必须三分钟之内结束战斗。一来怕日军听到枪响赶过来,二来子弹有限禁不起浪费。他只有十二发子弹,决不能缠斗。只要出了一点差错,不光他自己会送命,掩护他的李先生也有生命危险。

      说实话,自第一次杀人到如今,他也怕过,可一想到自己是为国肃奸,就觉得手里的枪都被神圣的光芒笼罩了。他喜欢这份工作,像小说里的游侠一样,放在古代就是《刺客列传》里的人物。他读过《史记》,知道古往今来刺客的故事。专诸刺王僚,要离刺庆忌,聂政刺韩傀,豫让刺赵襄子,荆轲刺秦王……这些人当然没一个善终的。甭管后人怎么看,义士也好,匹夫也罢,易水悲歌的故事可是传到了今天。

      豫让说过,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

      王伯当心想,李先生以军统少将区长之尊跟他一起深入险境,他必须对得起人家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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