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荆卿把酒燕丹语 ...
-
谢映登这一走，王伯当只好一个人面对接下来更加险恶的环境。
抽走了行动组的副组长，任务还在眼前摆着。新文礼还活在这个世上，而且抗团已经搭进了一个年轻人的性命。
他反复琢磨着手头可以利用的几条线，但似乎这几条线都不太灵光。他首先想到的是抗团的资源，但因为刺杀新文礼的事情，抗团落入了日军的视线，伍云召已经上了特高课黑名单，正在天津英租界避祸，不便回北平，而底下的孩子们跟军统毕竟隔着一层……他又想到第二条线，借助本地帮派会门的力量。三合会的单通是翟让教官的旧友，为人仗义，一直暗中支持平津两地的抗战工作，37年以后又通过亲妹子跟抗团搭上了关系。王、谢在北平潜伏就是以他的商行职员身份为掩护，上次行动的弹药也是他从黑市弄进北平的。但是，帮派会门一贯是鱼龙混杂，单通可靠，他手下的人未必可靠。如果还有其他的办法，那就是王伯当亲自出马，不惜一切代价靠近目标，近距离射击。可问题在于，如果存在这样的机会，那当初也不至于出动八个人硬拼了。况且第一次失败的刺杀已经打草惊蛇，新文礼现在几乎不在城中露面，露面时必然带着一堆警卫，严防死守，让人再也找不到煤渣胡同那样的可乘之机。
就在王伯当一筹莫展的时候，事情出现了转机。
李密回来了。作为北方最有能量的大特务之一，李密是华北五省三市军统情报系统的中心，号称“华北活地图”，自从抗战爆发初期就在北方各地往返奔波，安排人手、布置工作、收集情报，像个劳碌的蜘蛛，在阴暗的角落不停地编织自己的网。大网的节点就是钉进各地的情报站，站在网中央，能够掌控每一条丝线的轻微颤动。如果不想出现，做下属的很难见到区长本尊。但他对五省三市每一个据点都了如指掌，王伯当不用汇报自己的位置，他也能找上门来。
李密出现的时候，长衫马褂，圆帽顶珠，胸前的衣袋里插着折叠眼镜，穿得还是那么体面。他一手拎着行李箱，一手拎着两挂纸绳拴着的油纸包，包的都是蒙疆的土特产。
“李先生，你怎么有空来这儿了？路上没遇到什么危险吧！”当时王伯当正在吃午饭，看见李密出现在门口，心里激动，放下手里的搪瓷饭碗子，快步迎了过去，接过行李箱，放在堂屋里。自从谢映登走后，屋子显得有些萧条，这回多了个活人，正好增添几分人气。
李密同情地看了看王伯当的搪瓷饭碗，里面是吃了一半的高粱米饭。他笑着摇了摇头，说：“行动组长都吃上高粱米了，我这个当区长的能不着急吗？要是让‘老家’知道了，肯定要责怪我虐待部属。”
王伯当听了李密这句话，瞅着自己的搪瓷饭碗，感到确实不太好看，于是也笑了笑，说：“我没完成任务，不好意思吃干饭，给组织省点经费。都是日伪政府搞出了什么粮食管制，白米白面都让鬼子征走了，咱们这里还算有高粱米吃，城里只有掺了糠麸的混合面……”
他一边帮李密安顿好了行李，一边悄悄的观察这位许久不见的上级。李密这次出现，面带征尘，手提行李箱，像是刚下火车，就直接过来了。
好现象。王伯当心想，瞅着李先生这架势，带着行李过来，兴许今天会住下？一想到在工作时间之外有机会跟李先生独处，他心里就生出一种奇妙的期待。看着李密冷静而自信的表情，王伯当心里的焦虑也减轻了许多。
但很快带着铁味和硝烟味的记忆让他重又严肃起来：“上次行动让我搞砸了，上峰怎么处理，王勇无话可说，甘愿领罚。”
李密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丝毫不见原先那种寒森森的冷厉，他拍了拍王伯当肩膀，说：“制裁新文礼的行动我已经了解到了，胜败乃兵家常事，你的策划没有什么问题，结果是天意，不是你的错。你是好样的，你们都是好样的。”
见李密没有责怪他的意思，王伯当反而有点惭愧。接下来他详细汇报了工作情况，并且说明了自己对形势的分析。
“接下来你有何打算？”李密踱到堂屋太师椅跟前，一撩长衫下摆，坐下来。王伯当站在他跟前汇报工作，场面颇为和谐。
“经过勘察，我们认为，现在再动手已经失去了先机，胜算太小，而且小谢又调走了。如果上峰还要我们继续追杀新文礼，说实话，我暂时还没有办法。” 王伯当老实交代。
“任务还是要继续的。”李密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我这里有一套备用方案，就是有点风险。”
听了这话，王伯当连忙回答：“愿闻其详。”
“你的枪法很准，二百米内不用准星，抬手能射中目标，在特训班的时候射击成绩就是优秀，六国饭店那次更显出来了，我说的没错吧？”李密先是自问自答，然后说道，“上次行动虽然失利，但是我们的内线没露。根据最新消息，新文礼今年八月要过四十五岁生日，会在北平的娱乐场所设宴做寿。到时候有办法让你混进去。但是，如果在室内动手，必然引起警卫人员的反击，没准还会跟日本兵对上。想要无声无息的走，几乎没有可能。说这个方法危险，就是因为一旦动手很难安全撤退。这个法子的风险就在于此，搞不好咱们俩都会折进去。怎么样，敢不敢干？”
王伯当闻言，冒险家的火苗子又烧起来了。他坚定地立正站好，敬了个军礼，“道之所至，虽千万人吾往矣！先生只管下令，王勇甘愿赴汤蹈火，死而无辞！”
交代完工作，外头天色渐晚。日落汤谷。黄昏降临大地，青色的烟岚笼罩着远山。
临时据点就是特务处战前租下来的民居，一间宽敞的南房权当临时卧室。屋子不大，家具齐全，两张单人板床，谢映登走了以后空出一张，王伯当给它收拾出来，晚上李密就住下了。
到了该吃晚饭的时候，俩人围着小圆桌子坐下来，李密把带来的油纸包一拆，纸包里面飘出塞上的腥膻味，奶干、奶片、牛肉干，蒙疆特产的食品摆了一桌子。俩人围着桌子坐下，一边吃一边聊。
夕阳照进屋子，照着片刻的安静。
李密深深地望着王伯当，嘴角上扬，脸上泛起了诡秘的微笑，突然说道：“伯当，你去过陕西巷？查过萧美娘？”
王伯当心里暗暗吃惊，差点被牛肉干噎着，心说李密这消息也忒灵通了，而且留了情面呢，因为他的行为完全可以被理解为违规查自己上司。他赶紧解释说：“这事是有，因为当时正值平津沦陷，时局不稳，我怕……”
“不必解释，你是想说，怕社会关系影响潜伏吧！其实，这事都一年多了，你心里还没放下呢，你觉得姓李的出入风化场所太不自重，有失革命军人的体统吧！”李密的金丝眼镜反射着残光，倒映出窗外的一片暮色，“可是这件事它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美娘与我有旧不假。但是咱们这行注定无法像正常人一样恋爱或者娶妻，也只能讲究及时行乐。有时候工作需要跟女子周旋，不过是做做戏。更重要的是，美娘可以说是军统的‘运用人员’，六国饭店那回她担了很大风险，再怎么说也是为国效力。于公于私，我都该谢她。后来她嫁去南方，远离这一带，与我们工作毫不相干。你放心了吗？”
王伯当欲言又止，干脆闭上嘴低下头。
“有句话在课堂上说过很多次，但现在还要再跟你念叨一遍，军统虽然是革命军编制，但特工毕竟不是前线打仗的那种军人，咱们的纪律跟他们的纪律本来就不是一码事。你正式入行还不到两年，还在跟自己过不去的阶段。再干一阵子便会明白，别把乐子留到明天，因为咱们这行只有今天。”说着，李密将牛肉干倒进搪瓷缸子，把其中一张油纸展开了，原来这纸包有个夹层，里头还衬了一张小一号的薄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他把这张纸捋平整了，递给王伯当。
“这是？”王伯当接过来一看，一笔漂亮的小楷看着挺眼熟，在特训班见了多次，是李密的笔迹。上头写的是一串人名和地址，这些倒是眼生。
“看着，这个是察、绥两省联络点清单。制裁新文礼的行动只要一结束，无论成功与否，必须立刻撤离北平，一会赶紧誊一份，藏好了，往北走用得上。” 李密说。
察、绥两省军统联络点清单！
王伯当看着这份相当机密的资料，“唰”地抬起了头，非常惊讶地望着李密，私自行动被发现了都没这么让他这么惊讶，在日本人眼皮底下杀人都没让他这么紧张。夕阳照进窗棂，照着他微蹙的眉和泛着水光的双眼。
一说华北就想起平津河北、山东山西，但事实上还包括了塞北的两个省，就是察哈尔和绥远。老特工都有自己熟悉的区域，作为华北区的区长，李密的工作重心曾经一度放在口外地区，最近一段时间四处奔波也半是为了察、绥。这张清单上内容，大概是这个北方大特务近年来相当一部分的工作成果。他冒着生命危险把这份资料带到北平，然后吃着饭就交给了王伯当，之前王伯当还违规查过他的底！
被信任的感觉是沉甸甸的。
可是，王伯当还是有点困惑，即便是撤离需要，正常的路线也是去天津郊区或者外国租界，再想办法南下回大后方，为什么要交代塞上二省的联络点？他问：“先生可是认为英租界这条退路已经不安全了？洋人现在还说他们中立，租界巡捕房不至于跟日本人站到一边吧！”
“现在暂时没什么问题，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前一阵子你们在北平打得这么大动静，天津抗团在租界行动频繁，云召都上了特高课黑名单，日本情报部门肯定紧盯着平津两市。而且在租界活动多了，洋人也不会乐意，一旦他们联合起来扎紧口袋、彻底封锁租界，你怎么办？当然，这些都是万一，可谁叫干这行碰上‘万一’就要命呢？就算一时用不着，狡兔三窟，多条路总是好的，你又这么年轻。”
“多谢先生信任，王勇自当竭尽全力。”王伯当觉得自己身上的干系更重了，这次任务他必须成功，绝对不能辜负李先生的期许。他差点站起来再敬个礼，结果还没站起来，被李密按住肩膀，作势往下，他就乖乖地坐回了椅子上。
“敌后工作，这些虚礼免了吧！我信你。”李密微笑着说，“赶紧吃，还有好些事要做呢！明天把这房子收拾一下，咱们进城。”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荆卿把酒燕丹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