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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Chap 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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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沉里似乎有温柔声气,不过我也知道这不过幻梦而已。这和我过去许多美梦并无不同,梦里他爱我一如当初。醒来时已经在豪华宅子里,回到熟悉地方,我只觉得惊惧。
他带我去当年楼上我的卧房,那里在我与他相爱之后便已弃置,和邓妍结婚后回去我自是没脸再去住那房间了,另外拾掇了一个小房间住进去。我以为那里自那年我亲手锁上便再无人进入会落满地的灰,却不晓得那里干干净净仍是当年模样。简单不过的床铺,小小的床头柜,抽屉安好地合着。一边的柜子里甚至还有当年的课本,黄旧了书页可是如此执着。几乎有置身当年的错觉。
“顾少爷——”他拉开门要走,发出吱呀响声,击碎回忆交错的迷离。我有些惊惶地伸手拉住他,他却只是甩开我的手,并未与我多说一个字,扣上门后轻轻的“喀哒”一声落了锁。连背影也不肯多给我一眼。
也对,他自有自己的事情去忙。虽然不晓得为什么他要把我关在这里,他也有自己考虑,不必向我一一陈述。我所关切的事情,也大可以放心:邓妍和小欢多半是他带走,他的为人不必做如此下三滥手段,他们的安危也算是有保障;我也不知这信心从何而来,或许不过是残留的奢望,可就算他当真做了什么,我又能如何呢。他捏我在手心里。
我仍是很虚弱,这几日几乎都并没怎么吃饭,在房间里四处走走,竟已又有些晕眩。房间摆设如初,我走到镜子前端详了下自己,却被镜中陌生的脸惊了一跳。
不过这么几日,白发就已攻城掠地。
镜子里的男人憔悴苍白,一头乱发,眼窝深陷。我本就没有他杂志娱乐新闻里挽着的那些美丽女子们养眼,这副模样去见他,也无怪他见也不想见我。我伸手去抚镜子里苍老的脸庞,轻轻叹气,也不知是谁对谁在说:“真是可怜。”
慢慢挪到床上去,掀开被子躺下来。变换姿势之后又有头晕感觉,平息下来之后渐渐舒缓,被子并不如想象中那样旧而冷硬,而是几乎濡染满了阳光味道,竟像是日日翻新。我从小早已习惯自己睡的,现在把自己埋进被褥间,明明是舒适至极的姿势,却越躺越是冷,最后缩成一团。
那天以后,我开始总是躺在床上,管家每日都亲自来给我换被褥,好像照顾一个瘫痪了的病人。因为总是吃不下东西,管家端来什么海味山珍我也痛苦反胃,只能偶尔喝下去一点白粥而不吐出来。似乎也确实是越来越虚弱了,时不时的眩晕,身体以几乎可见的速度瘠薄下去,洗澡时能越发清晰地辨认出身上的骨骼。可是清醒的时候却格外清醒,感官变得格外敏锐,即使在隔壁房间他刻意地压低了声音,我也能听得分分明明,墙的一面是脸红耳热暧昧呻吟,另一面是我流不出眼泪的麻木眼睛。
一周以后顾一来看我,他眉目依旧清朗好看微有疲倦,眼眸深得犹如一潭死水,来了也不过五分钟就走了。不过下午就有医生来了,开始打点滴——我可不可以以为他还是关心我的,即使管家忧心忡忡地打电话给医生的时候我也听得明明白白?
在那以后他很久很久没有来过了。不过也好,房间里的书太少了,很快就都看完,我从来没有觉得时间如此充沛如同年少,却又漫长如同酷刑。现在有时太无趣了,就看着葡萄糖水一点一点从细细管子里滴下来,觉得这透明管道有如胶片,时间在其上如同画面一般放映滚动,我在这样无休止的漫长里与自己消磨。有的时候我甚至听得到时间从身上吱呀碾过的声音,轻微疼痛如同雨水。
我想人的期待总是在逐渐放低的。那时候我还希望他能偶然来看我,哪怕只是一小会也好,我房间里相册上他那张稚嫩的脸已经被快要抚摩得看不清了,只要他出现一分钟,那一分钟就能被空洞的时间无限放大循环让我品尝上半年时间。可是后来,我宁可时间永远停留在那些了不起的空荡里——是生活觉得我太安宁了,还是没有开够玩笑呢。
那天什么都一如往常,我在清晨五点醒来。这个时候的顾家宅子是最好的,大家都睡着,空气里没有拥挤的人的气味,只有彻头彻尾的被夜色亲吻了的干净。前一天晚上的睡眠异乎寻常的好,我突然也就觉得心情不错,想下床去开窗,突然意识到他因为害怕我逃走,早就把窗户锁死了,门也是从外面上锁,通风用专门的设备。其实哪里有这个必要呢,能待在他身边,能像要永远一样地待在他身边,一直都是我隐秘的实现了的愿望。不过倒也是很遗憾的,不能直接呼吸到外面清新的空气。
不一会儿,管家就来敲了我的房门。今天换了新的花样,是非常漂亮的净云吞。我莫名觉得更加愉悦,胃口很好似的吃了两个,竟然也没有太明显的反胃。管家也像是很欣慰似的,微笑着看着我,只是那微笑里带着一点奇异的意味,似乎是鄙薄的嘲讽,又像是宽容的怜悯。我一面这么想一面嘲笑自己,哪有这两种感情合二为一的呢?
可是后来我便明白了。
其实我不喜欢自己的听觉,它太敏感了。不然我也不会又听到顾一的房门打开,里面传出高跟鞋的声音。这太寻常了,我知道。含糊的亲吻的声音也很寻常,顾一的呼吸声那么熟悉。我有点脸红,决定再去翻本书来看看,却听见了女人声音说:“那我回去了,你有空的时候来找我,我们一块儿陪小欢出去郊游吧,老师喊他写作文呢。”
我突然觉得头很晕,好像反胃和恶心的感觉又上来了。食物在太久没有使用过的胃里开始凶狠地翻搅了起来——我想我该是听错了吧。我的状态太不好了,又太想念小欢,所以才出现了幻觉。一定是这样。
女人还在继续地说些什么,我什么也不想听也听不见,可这个声音太熟悉太熟悉了,它曾经在戴上戒指的时候说过“我愿意”,也非常温柔地问过:“阿生,你想要宝宝起什么名字?”它叫过我的母亲“妈妈”,它也叫过我的孩子“小欢”。这曾经是我决定珍重的声音,它用某一个特定的频率击穿了墙壁直接摧毁了我的内心。
我突然明白昨天的吊瓶为什么换了一种,为什么我昨天睡得那样香甜,我也明白了管家的笑容里百感交集。
“嘘——”是顾一的声音打断了它,“何宜生在那边。”
何宜生不在那边,何宜生就在这里。捧着一地破碎的躯壳,和化为齑粉的心。
我知道邓妍后来没再来过了。只是我的厌食变本加厉,闻到食物的气味就开始恶心,明明胃里面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只能吐出一些酸水。顾一在家里办party的那天我已经努力躲着,可是却还是吐得昏天黑地,连胆汁都吐出来,喉咙如同火灼,顺理成章地晕了过去。大家都在楼下忙碌着,我从一地的污秽里慢慢醒过来,扶着腰清理了地面然后去洗澡,浴缸里的热水包裹着我,那么温暖,让人几乎有被宠爱的错觉。
换完浴袍重新回到床上的时候party还没结束,即使隔音效果再好,我也能清楚听到楼下的动静。很多很多的酒气混杂在人们的声音里,他们推顾一去唱歌,我听到顾一拿着话筒唱歌的声音,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歌,但是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唱起歌来的时候比平时低沉一点儿,让我想到那个夏天他刚刚开始变声,有点儿沙哑地喊我“小哥哥”。歌有点儿太安静了,和气氛不大相合,但是有好多应该是属于女性的高一些的喝彩声音,仍然听起来非常的热闹。有人在大笑,有人在不停地碰杯,有人接过话筒继续唱歌,有人在尖声地说话,还有很多很多的嘈杂一起喷涌。我在这样的嘈杂之外,慢慢走到窗边注视着他们。顾一仍然是第一眼就能认出来的类型,高而出挑,脸上带一点酒染的酡红,抹掉了一些儿戾气,竟然变得孩子气一样温柔。我注视着他,静静地看着他在其他人之间灵活周旋推杯换盏,静静地看着他搂着女伴的腰时不时转过脸去说两句话逗得佳人巧笑。我静静地看着他,好像这已经是很多很多年了。
那是他的光怪陆离,和我无关。可是何宜生,其实他的一切不都和你没有关系?你又何必骗自己,你不觉轻贱可惜?
叹息像呼吸一样自然地流淌出来,我伸手解开窗帘上的绳结把帘子放下来,突然觉得很想尝试一下死亡。绳结看上去很漂亮,也很结实。如果我能拆下来——天花板上的吊灯不知道够不够牢固。我想也许死亡是很好的。在那个世界里只有我和妈妈,我们和苦难一起相依为命。这些活着的人,他们自己的愉快多么好。
是我对不起妈妈,但我知道她会原谅我。
那么,试一试就好了。我慢慢把床上柔软的被褥搬下来,裸露出硬质的床板,再把房间里的椅子搬上床板。我很小心不发出任何声音,却又忍不住想要嘲笑自己:他们怎么可能听得到,听到了又怎样呢。我慢慢爬到椅子上,头部的血液似乎不太够,有点儿晕眩,不过慢慢地站直闭着眼睛歇了一会之后也就好了。我仰起头来,差不多刚刚好能够得着比较低的一盏灯,把绳套穿了过去。接下来的事情就那么简单,我踮起脚来,把脑袋钻了过去。我突然想起来狮子跳火圈的表演。火焰就在周围舔舐着贪婪的嘴唇,那些狮子是怎么想的呢?他们练习的时候会烧伤吗?疼吗?
我比它们幸运得多了,至少我一点儿也不害怕。
踢翻椅子的时候我终于微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