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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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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知了不厌其烦的嘶叫,讲台上的人不厌其烦的重复着前朝的诗句,太阳光以龟速移动,慢到令人窒息。
“杨雨声!”他很快转过头,不知道从来不提问的老师突然点他名字是何意。“跟老师出来一下,其他同学安静。”斯文的老师很少有什么脾气,此时看着他,依然温柔,还带了一丝隐隐的怜悯,或者人们更习惯于称之为怜惜。
燥热似乎突然消失,室内一下子热闹起来。叽叽喳喳指指点点,坐在窗子边的人拼命将脖子伸出去。也不怕断了,他恶毒的想。
走廊尽头站着一个女人,碎花裙子,白皙皮肤,衬着院中成片的牵牛花,美丽温柔的像一朵白色野百合。杨雨声的心难得柔软,他走近了,看到女人红肿的眼睛,心中升起一股抽丝般的惶惑。
“你奶奶……走了。”她的声音低哑颤抖。杨雨声愣了一下,午后的日光令人烦躁不堪,似乎一下子抓住了他猝不及防的片刻,突然扑面而来得刺眼。他转头看那成片繁茂的牵牛花,试图寻找一点点清凉,仔细思索这句话的含义。
他所敬爱的两个老人的照片摆在一起,很难不让他回忆起最早记得的他们的样子。那时候也是很难过的一天。爷爷奶奶抓着他的手,哭着告诉他,就要抛弃他的女人是最好的儿媳妇,是他唯一的妈妈。那时候的女人也是红肿着眼睛,坐在那里等着他开口叫一声。从那之后,他就与他们生活在一起。妈妈离开了。
今天换妈妈抓着他的手,一起跪在他们的遗像前。葬礼在两位老人以前住的村中举行,守灵人有四个,那一对夫妻,他与妈妈。没有人嘲笑这样的做法,至少在葬礼上没有。
农村的葬礼总是很嘈杂,哭声凄惨的不像真的。杨雨声心中想着爷爷奶奶的事情,听着那撕心裂肺的哭喊,看着十几个桌子上杯盘狼藉,觉得有些讽刺。不过也许爷爷奶奶觉得应该如此。他想,爷爷的葬礼上,奶奶的心情大概与他相似,只是她没有想要改变什么。
人总是觉得自己的生活有很多悲哀的地方,但想要改变的人很少。
葬礼前后持续了一个多礼拜,杨雨声终于复课了。而有关于他的问题,终于摆上了台面。杨旗这个男人再也避不开。
杨旗是爷爷奶奶的唯一儿子,也正是杨雨声事实上与法律上的父亲,他妈妈的前夫。这其中的关系很简单,但说起来复杂,所以杨雨声从来不说。
“我留在这里一个月,等小雨考完试与我回家。”伴随着这个决定的是杨旗现任妻子牵着女儿噔噔离去的高跟鞋声音。男人抽着烟,坐在一边,胡茬凌乱,挂着黑眼圈。杨雨声看着同样憔悴的妈妈,第一次开口,“妈,你回去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白素云看着杨雨声,眼泪似乎又要流下来,她握着杨雨声的手力气很大,想要说话又止住。自离婚的那一刻起,她的儿子就像被拔苗助长的小苗,每一次看到他,好像又开朗了些,懂事了些。然而他所经历的这些风风雨雨,她不能陪他一起度过,甚至风雨本身正有她的一份。
她最后抱了儿子一下,提起包转身快步走了,心里不断说着对不起。
杨雨声的父亲杨旗与儿子暂时住在以前给杨雨声和他爷爷奶奶租的房子,为了上学方便。五十平米大,堪堪一厅两室,一厨一卫。杨旗住进来的时候,杨雨声觉得,他的生活走上了另一条轨道。
虽然爷爷奶奶的葬礼是在农村办的,但这件事似乎还是没能逃过众人耳目。就像他入学以前父母离婚的事情一样,杨雨声觉得人在这方面总是很厉害。没有人可以藏得住什么秘密,总有一天是要暴露的。也许秘密本身就是要暴露的。
他对老师或明或暗强调不要太伤心影响中考的谈心从一开始就很厌倦,因为与他预想中的一模一样。学生们似乎还好一点,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他越来越喜欢看学校院子里从二楼斜铺下来的牵牛花,因为那让他想起家里爷爷养的盆栽,后来是奶奶在照看了。
以前爷爷浇水的时候喜欢说话,有时候就提着洒水壶,站在院子里,慢慢悠悠的说出一道数学题目。或者杨雨声不搭理他的时候,就敞开嗓子唱几句秦腔。这时候,在屋里做饭的奶奶就嫌他聒噪了,可爷爷还是继续唱。爷爷的戏加上炒菜的嘶嘶声,成了杨雨声记忆中最温暖的回忆。
后来爷爷走了。奶奶浇花的时候安安静静的,杨雨声很少打扰她。他不知道在哪里看到,说打断一个人的思念很残忍。后来他发现这是骗人的,因为他在思念别人的时候,宁愿被打断。因为被别人打断,总比自己发现那只是思念要好受一些。
杨旗不会做饭,杨雨声没有想到,也不意外。他早上离开时杨旗还没有醒,也没有给他买早餐的钱。放学后为了补落下的作业,回去比较晚。屋子没有开灯,昏暗暗的立在那里,无端端显出一股凄凉。
杨旗带着两份鸡肉香菇面回来的时候,杨雨声正在客厅吃着泡面。十二岁的男孩子,个子还没怎么长,瘦瘦的,穿着校服。前一段时间忙着葬礼,他也没怎么仔细看杨雨声,此刻突然生出强烈的愧疚。
“别吃泡面了,吃这个。”杨雨声很听话,但他的泡面已经差不多吃完了。只吃了一点鸡肉面,就吃不下了。“我想等你回来一起出去吃,但听你同学说你留下补作业……要不给你买个手机吧?”杨雨声看了杨旗一眼,黑黝黝的眼睛像极了白素云。记得自己儿子出生的时候,所有人都说他将来肯定是个俊小子,就因为他的眼睛像白素云,又大又黑,水汪汪的。
可是现在杨雨声的眼睛,却与白素云很不一样。他盯着人看的时候,一双眼眸,冷冷的,幽深的像是要窥探人的灵魂。
“学校不让带。”杨旗看着起身要去洗碗的儿子,点燃了烟,“平时不用,下课以后开机。”最近他很有些烦心的事,烟又抽的开始凶了。他连着给妻子打了几十个电话,都没人接,她还在生气。不过他不打算再迁就了,他这么决定。以前老人还在世的时候,小雨交给他们带着也可以。现在老人不在了,怎么能让十二岁的儿子自己一个人住?他知道自己干了很多别人看来不是人干的事,但他不能干自己看着也不是人干的事。
第二天他就去了一趟学校打听儿子的成绩,准备升学的事情,小雨要转到他所在城市的学校。谁知便发生了一件造成杨雨声不得不立刻转校的事情。
当时他开敲杨雨声老师办公室的门,就迎上急慌慌出来的班主任。知道他就是杨雨声的爸爸后,班主任带着他一起赶到医院,杨雨声鼻青脸肿躺在床上,医生告诉杨旗他还断了一根肋骨。当时几个送杨雨声去医院的同学还在,问清事实后,杨旗立刻去学校办了退学手续,出了教务的门拐了个弯到操场,看到一个男人站在一队学生面前训话。他慢腾腾走过去问,“是马洪斌马老师吧?”那男人刚莫名其妙的说了声“是”,杨旗便一脚踢过去,那男人捂着腹部半天直不起腰。杨旗穿着硬邦邦的皮鞋,接着狠踹向男人的侧腰,打着踢断他一根肋骨的目的。他念书的时候就是学生里的土匪头子,没有老师敢惹他,如今看到儿子受了欺负,当真是火冒三丈,毫不客气。
就在那班惊呆的学生面前,嘴里叼着烟,一顿狠踢完后便潇洒的走了。等别的老师找来保安,杨旗早出了学校大门。杨雨声也不会再回来了。
这件事是杨雨声在很久以后的一次同学聚会上才知道的。而那时候,他只是撇了撇嘴角,再无反应。
此后杨旗带杨雨声正式住在他与现任妻子麦小霞的家中。那年杨雨声十二岁,小学刚要毕业,退了原来的学校,通过挂名考试顺利进入一所普通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