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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二十二章 ...

  •   熬过了秋熬过了冬,田晋南觉得燕昭王没死,他就要被熬死了。

      多数时间,中军司马总会看到田晋南站在城墙上默默远眺,岁月风霜像一把无情的巨斧大肆地砍削着这支抵抗军的心志,有时中军司马会想,若那个地方站的是自己,会不会已经疯了?

      即墨城中因无战事,民心趋于疲惫,昔年的战争已经过去了近六年,有些细节淹没在一茬茬中的麦地里,若不是城外的巨碑见证了当年的惨烈,很多人想必很愿意按部就班地过下去,逐渐忘记伤痛。

      “鲁仲连有消息传来吗?”

      中军司马摇摇头,“先生已经有两个月没有消息了。”

      “嗯。”

      也不知道孟秋北……

      孟秋北打了个重重的喷嚏,他嘀嘀咕咕地说:“肯定是田晋南在想我。”

      鲁仲连白了他一眼,“孟先生,说正事!”

      孟秋北赖兮兮地大笑了一阵子,在粟腹的名字上点了一下,“这个人,正合适。”

      “愿闻其详。”

      “他素有燕国名士之名,又是新王一党,和剧辛早看不对眼。”

      “谣言想好了吗?”

      孟秋北摸着下巴,略有所思,“就说当年乐毅辞齐王一职是迫不得己,实际上想做齐王之心不死,这些年和晋南已私下议和,这一点就足够了。”

      鲁仲连摆摆手,“这一点换掉乐毅是够,但是方便晋南却不够,若是被派去接替乐毅的是秦开或者剧辛,还是麻烦事。”

      孟秋北点头,“那就再加一条,就说齐国人最怕的就是骑劫。”

      鲁仲连击掌,“甚妙!”

      春末,燕昭王发病撒手西去,乐毅北归面君留下了《辞国书》,未及一月,在谣言声中,新王下诏罢黜乐毅,任命骑劫为新统帅,三日内,帅权交接完毕,一人一车,乐毅淡然上路。

      田晋南听到消息的时候是傍晚,他令人打开了即墨的城门,一人一骑飞奔而出,在茫茫水畔前拦住了对阵六年之久的死敌。

      站在帐篷前的老者默默的看着一丈之遥的骑士。

      来人精瘦,英俊,两鬓若霜雪,气定神闲,领一袭旧甲却英姿勃发。

      “来人可是田单?”

      田晋南下马,缓缓而来,作礼道:“见过昌国君。”

      “如何敢当?”乐毅架住田晋南,赞道:“将军以孤城独守六年,殚精竭虑,老夫数次不能取,乐毅佩服。”

      田晋南淡淡一笑,“虽与昌国君有国仇,但六年中百姓受惠于昌国君的仁化长策,论胸襟论才华,田某自愧不如。”说罢,他从马背上取下泥坛,“田某来是为一代名将送别。”

      乐毅微怔,转念大笑,接过田晋南手中的酒,豪迈而饮。

      “昌国君义兵灭国,开灭国之大道,田单以小伎胜之不武,愧矣!”

      “将军休说此话,将军与老夫对峙六年,这般自贬岂不是在说老夫无能?”

      田晋南顿时肃然,再同乐毅喝过一坛,拱手道:“百姓闻昌国君辞官,在前方相送,田某有所不便,只送到这里,望昌国君珍重!”

      “将军且听一言,齐复国,齐燕两弱,终为他人囊中之物。”

      田晋南高骑马上,神色却是淡然,“田某本是一介商旅,受命即墨实属机缘巧合,并无逐鹿天下之意,只想了却这一仗携心爱之人共度平淡岁月,至于天下大事,田某并不挂怀。

      “将军……”乐毅欲言又止。

      田晋南笑道:“如此朽木,昌国君可是觉得诧异?但人生漫漫,成就霸业又能如何?田某所求无非一人,纵万世不朽却如同嚼蜡,又有何意思?”话落,田晋南扬鞭催马,绝尘而去。

      乐毅摇了摇头,只觉得此人气象未免太小,未免有些可惜。

      ……

      乐毅虽被罢黜,但摆在田晋南面前的却是更大的难题,

      中军司马迟疑地看着他,“这么做……”

      田晋南整理着手头的书简,面无表情地说:“这是没办法的办法,田氏一族有两百余人葬在外面……”

      中军司马沉默地看着田晋南,心绪起伏,但最终还是未发一语,转身离去。

      当夜,燕军捉住了偷偷投降的商人,带来了一个惊天的消息,“即墨城中军心涣散,但统帅田单一意孤行,打算反攻燕军。”

      骑劫冷笑,“就田单那么点人还打算反攻?”

      “将军差矣,乐毅一去,众人皆以为燕军无将,这才胆大妄为,但我是商人,不居危邦,而齐人最敬鬼神,若将军将即墨城外坟茔尽数挖开,挫骨扬灰,齐人定然被这当头一棒喝得心神涣散,到时候将军再猛攻即墨,岂有不下之理?”

      “你这么做,有何好处?”

      商人奸猾一笑,“将军可否许我百金并送我出城?”

      骑劫不屑,“商人果真重情轻义。”

      次日,燕军出步兵刨坟,累累白骨若小山堆积,浇重油以火把燃之,黑雾冲天,腥臭刺鼻。

      田晋南站在城墙上,看着周围哭晕的老人和请战的青年,遥遥一指,“这才是燕军的真面目,夺我城池,杀我亲人,刨我坟茔,灭我祖先,现在,我们要怎么办?”

      即墨城中每一个角落里都传出了怒吼声,“杀光他们。”

      田晋南一身红甲,高高在上,举起长剑,冷冷地道:“从今日起,复国!复仇!”

      “复国!复仇!”

      骑劫没有想到,一石激起千层浪,即墨城中军民已完全陷入了仇恨的深海,众志成城,要同燕军一绝死战。

      “去,把城中的耕牛全部集中起来。”田晋南望着中军司马,一字一顿,“越多越好!”

      入夜,田晋南站在城墙洞旁的高墙上,身前是寂静的人群和黑压压的牛群,他梭巡左右,每只牛头上的尖刀冷冰冰的闪着橘色的火把光,田晋南右手执泥碗,嘶哑的声音沉沉回荡在夜半的寒气中,“这一日,我们等了六年,我们失去了父母、手足、孩子、挚友,现在,是为他们报仇雪恨的时候了,握紧你们手中的刀,跟在我田单的身后,让我们同生共死!”话落,田晋南一扬手中的酒碗,“干!”

      这是孟秋北搜罗的数十坛老齐酒,入口的时候仿佛带了国仇家恨,一张张愤懑的脸上落下了悲伤的泪水。

      “走吧!”

      田晋南身先士卒,寂静的即墨城中忽然响起一阵不轻不重越来越急的鸣金声,在打开城墙洞的一瞬间,天地像是陷入了火海,无数头精壮的头顶尖刀尾部带火的健牛冲着燕人的军营直奔而去,轰轰然似踏在一张大鼓上,震得大地不断颤动着。

      在奔涌的人群中,田晋南一袭红色软甲冲在最前方。

      秋北,若是活得下去,我便去寻你,此生此世,再不分离。

      火牛袭来,骑劫战死,十万大军瓦解于弹指之间,匆忙扔下六万余具尸体,溃逃至遍野。

      田晋南揽住马头,独立山巅,天明后巡视着惨烈的战场,对身后的大军举起右手,冷冷地道:“追击。”

      月余,成兵数十万,夺七十余城。

      两月后,齐国光复。

      ……

      孟秋北斜斜靠在榻上,看吕吉安义正言辞地训斥自己,自叹道:世上如此窝囊的主东,大概唯有孟秋北了。

      “主东本是一代巨商,如今何必寄人篱下,吕吉安虽不才,但愿追随主东左右,列国商事根基尚在,只要一年时间就可东山再起……”

      孟秋北饮了一爵赵酒,清冽非常,大热天的神清气爽了许多。

      “吉安,我不是个胸有大志的人,当商人实在太辛苦了。”孟秋北闲闲散散地道:“你也知道的,商人嘛,趋利嘛,即墨六年,我花了多少钱啊,现在也要收些利钱不是?安平君好吃好喝地供着我,我干嘛非要辛苦奔波?”

      吕吉安面色数变,手微微颤抖着,表情悲苦,心有不甘,孟秋北瞧着他太难过,推了下小案上的酒爵,“大热天的,说这些沉重的话……”吕吉安一拂袖,酒爵落了地,他声嘶力竭地喊起来:“主东,为什么……我在你身边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从不曾正眼看我?”

      孟秋北肃然,“我看了,我一直都是用正眼看你的。”

      ……

      “主东,你是爱慕田晋南的才华吗?”

      “主东,你是贪图他的爵位吗?”

      “主东,我一定会把你夺回来的,他的一切都是齐王给予的,我要摧垮他……”

      “主东,从今起,你会看到一个改头换面的吕吉安,你会永远记住我的。”

      吕吉安走了,孟秋北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田晋南自齐国复国后被封为安平君,开府理事,每日里忙得连轴转,孟秋北则闲适,只负责醉生梦死。

      “孟先生睡下了吗?”田晋南一边解开披风一边问。

      “没呢,今天吕先生来拜会,走了之后先生心情就一直不好,已饮过三坛但毫无醉意。”

      田晋南心中像是被针刺了一下,不痛,但有些酸。

      说了几次了,别没事跟吕吉安混在一起。——田晋南闷闷不乐地转到孟秋北院前,只听有琴声,淙淙流淌,暗含失落。

      噌,弦断了。

      “外头的听客可以进来了。”孟秋北含含糊糊地说。

      田晋南推门而入,偌大的空殿,也不知燃蜡,黑漆漆伸手不见五指。

      “吕吉安走了。”

      “你很伤心?”田晋南挑眉。

      “我只叹……”孟秋北顿了顿,“有人视若明珠,有人视若旧履……”

      田晋南的手在黑暗中缓了缓,最终还是将孟秋北揽在了怀里,一股子刺鼻的酒味,虽然喝得疯疯傻傻,眼儿却亮,像燃着野火。

      “田晋南。”

      “嗯?”

      “跟你商量个事。”

      “什么事?”

      “我想去安平城住一阵子。”

      “也好。”

      “也许不回来?”

      “随你。”

      “我们为什么会这样?”

      “……”

      为什么会这样呢?即墨六年的分离中,心都贴在一处,谁知道他当了相国,一切都变了,不再是临淄的小吏,权势果真是令人沉沦的好东西。

      开府理事一年有余,见到他的日子,伸手都数的过来。孟秋北自嘲地笑了下,自己究竟还是个男人,不是他圈养的金雀。

      本想着威胁要离开他,贪恋的不过是那一丝挽留,谁知竟然连一丝挽留都没有。

      “陈城的根基都还在,你去安平我若不在,便去陈城了。”

      “嗯。”声调沉沉,毫无喜乐。

      孟秋北环住田晋南的腰,似乎他们……也就这样了吧?!

      ……

      “主东,这次真是所行不虚。”大总事和孟秋北独占一桌,心情舒畅,此次卖给平原君许多武器,大赚了一笔。

      “嗯,确实不错。”

      “不过我听说,最近新崛起了一个卫商,各处结交游侠名士,而且盐铁均沾……”

      孟秋北微怔,卫商?

      “好像是叫……吕不韦。”

      “啊。”孟秋北轻不可察地叹了一声,又转念一想,不禁笑了起来,吕吉安到底还是有几分本事的,“打听一下,以后这位卫商做的行当,我们退出来。”

      “这是?”大总事不解。

      “赚钱嘛,够用就行了。”孟秋北打个哈哈,“要过年了,差不多回安平城了。”

      “嗯。”

      这些年孟秋北都在安平城迎新辞旧,时间久了就把田晋南封地的这座小城当成自己的窝,虽然两人见面的日子越来越少,也越来越冷漠,但孟秋北对过年的这几天还是很盼望的,至少鲁仲连也会来,笑笑闹闹的,好像他们未曾生分一样。

      “主东,安平君回来了。”

      孟秋北心不在焉地扒拉着桌上的小菜,头也不抬地说:“这是他封地,他回来有什么稀奇。”

      “不是……”大总事红着一张脸,激动地道:“传来消息说安平君和齐王有争执,安平君上表请辞,齐王没有允,保留了安平君的相国之位,但却命他常住安平。”

      孟秋北无所谓地挥挥手,“没事,过两天有什么难事又会召他回去了……”

      “这次可不会了。”

      孟秋北抬眼,站在大总事身后的,赫然正是田晋南,他穿一袭麻衣,外面罩着雪白的裘皮,衬得一张脸越发清俊,虽然十数年过去,他已不再年轻,两鬓斑白,但风华不减,就像那日在酒肆第一次看到他,冷冷的,散发着超然世外的气度。

      大总事识趣地走了,大厅中,隔着袅袅暖烟,两个人脸对脸地瞧着对方。

      “孟秋北,你可老了。”

      “田晋南,你也是啊。”

      倏然,都笑出了声。

      “谢谢你给我时间……”

      孟秋北抿了抿唇,“我怎么经得起你的谢?我心中也有怨的。”

      “我知道。”田晋南静静地站着,带着三分笑意,“活脱脱像个怨妇般的——”

      孟秋北白了他一眼,实际上,直到田晋南方才出现的那一瞬,他才明白他的苦心。

      孤守即墨六年,这样大的功劳,若不身居高官,齐王必遭天下人唾弃,若想离开中枢,最好用的莫过于功高盖主的名头,何况齐王本就是个不堪大用的人,只是他最后还是留了些脸面给齐王,用的是君臣不和的借口。

      “其中分寸不好掌握,这才让你一等三年。”

      “你哪里是拿捏分寸,分明是为田法章铺垫好了国事才脱身而走。”孟秋北白他一眼,“不是对齐王没什么好评价么?这么贴心又是为什么?”

      田晋南扬起唇角,将人拉到身畔,梳着水缎一般的长发,笑道:“我怕他到时候又国事不稳来找我的麻烦。”

      孟秋北乐了,“那现在呢?一辈子待在安乐不寂寞?”

      田晋南摇摇头,说的一本正经,“哪里寂寞了?每天有个怨妇吵来吵去的……”

      “……”

      白马过隙,又到一年新春,田晋南拿了一份拜帖从门外晃进来,推了推正在熟睡的孟秋北,“喂,有吕吉安的消息了。”

      孟秋北睡眼惺忪,“什么吕吉安?”

      “吕不韦。”

      “噢噢噢噢,怎么了?”

      “他做了一桩天大的买卖,秦国在赵国的那个质子,子楚成秦王了。”

      “哦。”孟秋北翻了个身,又酣然而睡。

      “醒醒。”

      “到底要干嘛啊?”

      “吕吉安的车马在外面了,他被封为相国,说是要接你去秦国。”

      “呀——”孟秋北跳起来,匆匆忙忙从屋角的箱子中找出一罐白泥粉,用水调匀了抹在脸上,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喊吕吉安进来。”

      “……”

      那一日,田晋南破天荒陪着掉了两滴眼泪,翌日就发了丧,府中众人嚎成一片,贵为秦国相国的吕吉安在孟秋北灵堂里坐了三天三夜,滴水未进,走的时候像是苍老了十岁。

      “秋北,你这人真不厚道。”

      “弱水三千,可惜吕吉安舀错了那一瓢。”

      前260年,一代将星田单陨落邯郸,葬于安平,同年,大商孟秋北病逝安平。

      ……

      “北斗星君何在?”

      仙童扭扭捏捏,最终在三清境三位老头的目光下无处躲藏,低声迟疑,“星君……星君在……在南斗星君处。”

      三老头长哦一声,驾云而去,说来也是意料之中,自两位星君重列仙班以来,北斗星君几乎是住在了南斗星君处,如胶似漆,旁若无人。

      “南斗星君何在?”

      仙童不自在地别过脸去,开始胡言乱语,“三日前在菜园子里,昨日去拜访了南极仙翁,早上去了天河放马……”

      “现在何处?”

      仙童闭口不谈,大义凛然地瞧着三位上仙。

      元始天尊不屑冷笑,“你以为你不说,我们就不知道了?”捏个诀,平空变出一面镜子来,镜子里,两个书生泛舟秦淮河上,眉飞色舞,指点江山。

      元始天尊气急,“下界多久了?”

      仙童眼见抵赖不过,“好些日子了。”

      “仙界的活是不是不用干了?各处公文待批,竟然……”上仙怒不可遏,仙童不禁撇嘴,“星君说他们下去了好久,仙界依旧平安喜乐,可见没有他们也是没关系的,于是不如下界去玩玩。”

      “……”

      “被玉帝知道又该被打下凡尘了吧?”

      “我觉得他们应该是巴不得吧?”

      “应该是巴不得,你看你看都笑成什么样了。”

      “不能忍,绝对不能忍。”

      “走,找他们去。”

      “走走走,一起一起。”

      闹哄哄的,他们的传奇还在继续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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