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 3 章（完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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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拾起一片碎瓷，这套酒具算是我这太守府上最贵重的一样东西，就这么平白摔碎，倒是可惜了，叹了口气，我问他：“那白大人又知不知道宣城一郡一年产粮几石，产丝几何？”
他一愣，然后摇头。
意料之中，想他一直在京城当个舞文弄墨的文官，宣纸宣笔估计还耳熟能详，诸如粮油棉桑之类的锱铢民生他自然是不知情的。
宣州境内地势多变，不利于大范围农耕，产粮远不及近邻的江浙，一年下来粮库并不富足，要凑齐万石之数除非去夺百姓的口粮。好在绩溪盛产蚕丝，织就红线毯天下闻名，这才说服了都督府那以毯代粮，否则有怎可能凭空免了宣州大半赋税。可惜偏偏遇上些不知内情的人，编出“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夺人衣作地衣”的浑话。
“为何不出面澄清？”
“澄清？”我摇摇头，“这归根结底都是金銮殿上那位的事儿，难道还能推诿过去不成？”
“那也不能叫你平白担了这个骂名。”他皱起眉头，面有忧色。
“横竖都躲不掉，让人骂上两句又何妨，”我握他手，笑道，“更何况尚有君为此奔走千里，吾心足矣。”
那晚我们喝得烂醉，坻足而眠，足足睡到第二日过午。
用过饭，我领他在城中暗查民情，当晚在书房秉烛夜谈。
兴许是过了而立之年，心中感慨也开始多起来：想当初他初至京城，我与他寝食都在一处，也行过不少荒唐之事，但自我入朝后，两人便开始聚少离多。我当初也以为那种疏远是因为各自成家的缘故，到现在才真正看清情未变，横亘在彼此之间的其实是政见不合。他的想法始终太激进，初看上去很好，但是实施起来必定阻碍重重，如果没有圣上力撑，恐怕要把自己搭进去。但说句大不敬的话，圣上即使有心，朝中派系重重，各有实权，彼此制衡，又哪里是一朝一夕扳得动的。
第三日，他辞行回京，我执辔相送。
临别之时，我道声：珍重，只盼他能早些明白这“珍重”的深意。
年末，听闻他封了翰林学士，草拟诏书，参与国政，真真被推倒了风口浪尖。我独守宣城，苦于没有机会贴身相护。
转眼又是六年，夫人笑我生出华发，倒与多年前见过的那位白大人有几分相像。
夏末接到家书，父亲暗指宣城诸事早早收尾，多充政绩。
我知道回朝之时已到。
阔别十年，长安变化之大让我侧目，尚未回宗家便先找人打听他府邸座落何处。
叩门一问，却说是白大人母亲过世，回乡守孝去了。
携了内眷回到家中，父亲略略问了宣城之事便叫我安心候命听封，翌日又设了洗尘宴，请了朝中新贵同聚一堂，席间偶有宾客提及元白二人，也被父亲连消带打一笔带过。我暗自留心，发现京中二人诗词流传甚广，便起了去拜会元稹这位新封的监察御史的念头。
投了拜帖，约了日暮之时在西街酒肆相会，却没想一等等到华灯初上，正犹豫着要不要改日，就听见有人掀帘进来，边笑边说：“在下不觉误了时辰，累宗大人久等了。”
只见来人眼眉深邃，鼻梁挺括，气度风流，顾盼生华，叫人移不开眼睛。
“元大人言重了，请。”
他在下首坐定，以手指着窗外道：“我在街边见宗大人方才一直望着那棵树，可是它有什么特别之处？”
能有什么特别，不过是十年前听那人在树下念了一句“杨花不动树阴阴”。
我轻叹一声待要说话，就听元稹笑道：“也不知它有什么好，一个个都眼巴巴看着，好似枯树上也能开出花儿似的。看来，宗大人也是痴人……”
十日后，圣上赐封礼部尚书，又另赐了宅院金帛。
父亲颇感欣慰，迁府前夜邀我书房饮酒，我生平头一次见父亲喝醉，他紧紧揪住我的前襟，一双锐利的眼睛盯得我死死地。
他说：“儿啊，莫要学你外祖母，因着一时痛快把一世都搭进去！”
那晚我一夜未眠，心境像是又回到了年幼父亲将我寻来的太白诗集一把投入火中烧成灰烬的时候。
我知道父亲不会轻易放过他，好在他守孝在家，我还有足够的时间。
次年，元稹被贬江陵，京中元白故交日益零落，他归来之时，京中早已改天换日。
父亲早已磨刀多时，可我也早非昔日稚童，多方疏通之下让圣上改封他在东宫任职。不正面参政自然能少无数麻烦，要下手也得看太子三分薄面，更何况太子是下任国君，只要他韬光养晦潜移默化，不愁没有壮志得酬的时候。
我也私底下找他喝过几次酒，暗示明说劝了他几回，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御史中丞裴度遇袭，他争着出头终于叫人拿着把柄，一时墙倒众人推，终究被谪江州。
第二年秋天，我请了个南巡的差使，一路行至江州。
他一脸病容，形销骨立。
我握他双臂，一时竟哽咽无言，那颗以为早已死去的少年心，竟然又鲜活地跳动了。
但他却不动声色挣开，淡淡道：“宗大人大驾光临，有何指教？”
不顾他冷言冷眼，擅自为他请了九江最好的大夫，又为他寻了无数补药，悉数看他服下，身子终于有了起色。
不觉过了月余，数度接到家书催我回京复命，最后来的竟是一纸诏书。
他看着御印笑得苦涩，那日一路送我至江边，他道：“你我相识廿八载，也该是个了断的时候了，悦白，今日一别，永不再见……”尾音未落，浔阳江上铮铮然忽起丝竹之声，他错愕地侧过头去，风吹起他鬓角的发，白得像蛛丝，密密绵绵又不依不饶地缠到心上来。
千载琵琶语，声声断肠人。青青杨柳色，一梦了无痕。
我知道，不管别离多少次，我与他终有重逢的一天。
后记：
四年后，白居易被召回京。
唐文宗李昂继位之后，拜秘书监，次年转刑部侍郎，后定居洛阳终老。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 3 章（完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