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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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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中,我与他对月焚香拜了兄弟,事事同进同出,父亲为此多番耳提面命,说旧友虽不可怠慢,但君子之交理应平淡如水,又说他锋芒太露,刚而易折,于我仕途没有半点好处,还是早早疏远的好,我面上俯首帖耳,其实哪里听得进去。照旧把臂同游,寻幽访盛,日子过得好不惬意。
父亲终于震怒,命帐房断了我的月钱,又收了我的路引叫我出不得城,我知道硬碰硬不是办法,便装作收了心,往师门跑得勤勉了些。
贞元十三年我中了进士,在礼部领了个闲职,应酬也渐渐多了起来,两人独处的时候越发少了。
腊月,家中为我张罗了一门亲事,成亲那晚,他喝得烂醉,第二日便离开了长安。
整整三年没有一纸半语,再次见面是在金銮殿上。
他清减不少,却卓然而立不卑不亢,眼里的光较之以往更加明澈坚定,我知他心在天下,素来与一些有志之士过往甚密,但朝廷不是市井,没有根基谈何抱负。闲置三年,圣上这才封他个秘书省校书郎,我知道这无非是因着他的文采贤名,当真要他参议朝政恐怕一早就把命给搭上。
但他终究是沉不住气的,不出三个月,我就听闻不少出自他手的诗文,字字暗讽句句诛心——他当真不怕么?
我暗中差人把流落在外的文稿全数收了,寻思着找个时机和他见上一面。
不曾想他竟然先行拜帖找上门来。
“宗大人,下官有一事相请。”
好一个“宗大人”,我笑意不改,道:“白大人不妨直说。”
“三日后杏花楼有场诗宴,还请宗大人赏光。”
说是诗宴,不过是一群文人借着写诗清谈,针砭时弊,对权贵明嘲暗讽,我听得无趣,便躲到一旁自斟自饮。
这么多年,他怎么就没有一点长进?我忍不住叹了口气,却没想被人听个正着。
“阁下似乎不屑与我等议事,莫非另有高见?”
一干人等齐刷刷朝我看来,发话那人一脸得色,明显等着看我出醜。
“李兄,道之为物惟恍惟惚,吾等言辞行止虽不同,但所求都是兼济天下……”他一脸尴尬试着圆场。
“好一个兼济天下,”我敬了在座众人一杯,语锋一转,“只是在下却不知道我等在此处饮宴一事能让天下百姓得着什么好处。”
满座皆静,俄尔那李姓文人辩道:“天子脚下,我等所议定能上达天听,届时……”
“如今天下战乱未消,圣上如何分神?”我随手一指窗外,“不知在座各位可曾有谁舍过一枚铜板给那墙边的乞儿?”
无人应我。
终究还是他开口:“城中乞儿甚众,杯水车薪,如何舍得过来?”
我摇头笑道:“能舍一人救一人,能舍十人救十人。白大人,于庶民百姓而言,有粮果腹远胜空谈万千。”
回府的路上,他与我比肩而行,良久才开口:“悦白今日所言震耳发聩。年少之时也曾留心接济贫苦之人,只是年岁稍长便一门心思想着从根本解决,反倒忽略了眼前。”
“经济一事,原本就不简单。”我本意并非为了数落他,只是看不得那一众酸儒自诩才学夸夸其谈。
此时行至西街,见得拐角处一树杨花开得正好,纷纷扬扬笼得月色朦胧,只听得他念:“独来独去何人识?厩马朝衣野客心。闲爱无风水边坐,杨花不动树阴阴。”
我怎么不知道他的心思,可是鱼与熊掌,焉能兼得,而以他的性格必定不甘心做个明哲保身的中庸之臣。
那晚我与他沿街走了很久,直到宵禁时分才各自回府。
我一直以为当年动心只是一时年少冲动,毕竟论才学,与他不相伯仲的也大有人在,论气度,他也远不及世家子弟,论相貌,他更不是那种婉娈风流人物,但是不经意间已经过了十余年,那颗蓬勃的少年之心早已沉寂,我为何还是放不下这个人呢?
直到又过了很多年,我才明白最初被他吸引就是因为他个性中的随性坦荡、还有那种难驯的桀骜——试想又有多少学子敢半夜偷了师尊的马车出游呢?而让我一直无法割舍的也正是这种坦率和不驯——挑战世族激怒权贵,字字珠玑针砭时弊——他所做的其实是我内心深处一直想做却永远无法做到的事情,因为我知道我所代表的不单单只我一人,我的背后还有整个宗家……
可惜在当时我并不明白,甚至下意识避开他,当父亲言及要在朝中站稳根基,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去地方历练时,我毫不犹豫向圣上请命。
一个月后,我外调宣城,官至太守。
十里长亭,他折柳相送,行出半里,我掀开车帘,仍可见他静立栈旁,我这才猛然发现他一头灰发如今已近乎全白。
不由抚摸怀中香囊,内里缝着那一缕早已干枯的灰白头发。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念及此处,心中又隐隐作痛起来。
宣城远离长安,中原战祸时有波及,加上天高皇帝远,宗家势力也鞭长莫及,我孤立无援,苦撑三年,终于稍见起色。没想第四年一开春又接都督府令,命年内为中原将士筹集粮饷万石。我明面上不动声色,私心早就暗骂这帮狗官不留人活路,可地方关系盘根错节,这些人偏生还得罪不得,只好暗中打点疏通,几番往来之下,终将压在头上的万石粮饷减了大半。
转眼又是中秋,夫人与往年一样替我温了酒就自去睡了,我独坐院中自斟自饮。
每到这个时候,我会格外想他,想着最初的那个明月夜,他推开柴房门和我对坐窗下饮酒,然后他同我乘兴驾着马车夜游。
我还记得他发上的淡淡墨香,还有那件青衫残存的温度……
微醺之间,依稀见到一人青衣白发,踏着月色翩然而至。
眼花了么?我自嘲一笑,当真是中了魔障,此时的他理应在千里之外的长安才是。恍惚之中,胸前一阵钝痛,醉意也醒了七分,只见他的手尤攥着拳头,一双凤目含怒而视。
“宗大人竟然还有心思喝酒?!”
原来这回不是幻象,竟是真人到了。
嘿嘿,不过这回开口又是“宗大人”,真不知我哪里得罪了他。
“宣城太守知不知,一丈毯用两千丝。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夺人衣作地衣。”他夺了我手里的酒杯,狠狠往地上一摔,“宗大人,你这个宣城太守可算是当得天下皆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