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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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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忘不了当时的情景。
他说:“悦白,今日一别,永不再见……”
尾音未落,浔阳江上铮铮然忽起丝竹之声,他错愕地侧过头去,风吹起他鬓角的发,白得像蛛丝,密密绵绵又不依不饶地缠到心上来。
认识他是在十四岁。
那年一直隐居邝山修道的外祖母回到家中,我随母亲去花厅,只见着清清瘦瘦冷冷淡淡一个老道姑,横竖和母亲还有几位舅爷爷都不像,倒像是书房里那副吴生画的方士。母亲央她为我卜卦,卦象上说:
风雷益,利涉大川。
一个月后,我被送到宿州府读书。
我不喜欢这个地方,一年到头都是湿漉漉的水气,这里的人也跟水一样,说话做事完全没个定性,想来日后也难成气候。不过无所谓,我念我的书,别的人和事与我也没什么相干。
那时候我还不懂什么叫做孤独,但总会有些夜晚难以成眠。夫子好酒,又惧内,就偷偷在柴房底下挖了酒窖,丢个一坛两坛的他也不敢声张,白白便宜了我。
白天墨香提神,晚上酒香助眠,日子倒也过得相安无事——直到那晚遇上了他。
“宗师兄?”
是谁?我睁开眼,先看到的是一缕灰白的发。因着这头与众不同的灰发,我记得这个人,他是晚我半年入学的师弟,姓白。
说是师弟,其实还比我长两岁,家在符离,父辈做着地方小官,写得一手好文章。他人也随和,进书院不到三天便熟稔地与其他同窗称兄道弟。
“有事?”
我倒不怕他去告状,就是夫子亲自来了,我也有把握全身而退。
他在我对面席地坐了,道:“这地方倒是清静,今晚也是好月色。”
窗外银盆高悬,应了十五的景,离家将近一年,分外想念母亲,也想她亲手做的五仁月饼还有桂花糕。思及此处,有些寂寥,我从身后摸出酒坛,问他:“要么?”
他一愣,旋即笑了:“若不坐禅销妄想,即须行醉放狂歌。此处虽不便放歌,有酒也是好的。”
饮过三巡,他开口问我:“宗师兄可去过陴湖?”
“未曾。”来宿州后,我没走出过方圆五里,心里其实是瞧不起这里的,穷乡僻壤哪里及得上长安的盛世繁华。
“可愿一同前往?”
“啊?”我抬眼看他。
他勾起嘴角,一双凤眼带着三分酒意,斜斜地瞟过来……
我们偷偷驾了书院的马车,夜行十几里地,到陴湖的时候已是夜半。我还记得那晚湖面倒影着一空星月,空气中浮动着桂子的暗香,我和他在月下把剩下的半坛酒喝了个精光。
后来我们并肩倚在水边的树下,风扬起着他的发,若有似无地在我颈上撩拨着,我忍不住捉住那柔而滑的发尾,然后看到发的另一端那张酒醉微醺的脸上隐隐露出几分不悦。
他一偏头,发丝从我手中溜走:“宗师兄以前没见过少白头吧?”
“确实,”我所结交的无不是世家子弟,个个青丝簪缨,意气风发,没有一个像他——满头灰发显着少年老成,而且平时看似亲切随性,实则处处留有余地——这个人一看就知难以深交,更不能轻易得罪,于是我道,“平日里还不觉得,月下看来竟如银似雪,衬得起白兄的姓氏。”
他一惊:“不觉有异?”
“白兄莫非忘了,鄙人‘悦白’。”我执起一缕发轻轻一笑,鼻端有隐隐墨香。
自那晚后,他人前仍唤我宗师兄,私下却只叫我悦白。
接下来的两年过得还算有趣,因他的缘故,我结交了不少当地的一些青年才俊,闲时一同游学乡里,诗酒盘桓,在州郡渐渐小有些名气,父亲见时机成熟,便托世交引荐让我回京拜师名士筹备科考。
辞别那日,他陪我行出十几里,却一句话都没有说。
我已经记不清那天他是什么表情,因为接下来的日子我忙着随父亲舅舅四处应酬,又约了旧日好友饮宴游乐,根本没有心思顾及其他。
一个月后,我收到他的信,信中薄薄一张书笺夹着一缕白发。
轻轻展开信纸,纸上短短四十字,我读了不下百遍。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我攥着手中那缕银丝,轻轻叹了口气。我想起最初那个八月十五的月下,我和他倚在一处沉沉睡去,醒时发现身上盖着他的罩衫,青色的衣裾早被晨露沾湿晕出深深浅浅的印痕,而不远处,他仅着单衣立在水边,身形如鹤如松,一头灰发随意散在身后,颇有魏晋遗风。然后他回过头来,见我醒了,就那么自然而然地冲我一笑。
我没有回信,私底下却四处打探他的消息,听闻他正四处寻进京求学的门路,还给名士顾况递了谒书。顾况这人我听舅爷爷说起过,是个略有些才学的酸儒,前些年得了李泌的赏识入朝为官,又因不知进退为众所排贬了饶州司户参军。
他当真不会选人。
果不其然,顾况一句“长安百物贵,居大不易”把他顶了回去。
我左思右想,还是亲自投了名牒到顾况府上拜会,闲聊之间带出那一首诗的前四句。几日之后,坊间传言顾况亲自修书,叹曰:有句如此,居天下有甚难?老夫前言戏之耳。——这老匹夫,倒是学会了变通。
那天下学回到家中,听下人禀报说有位白公子在偏厅等了我半日。我强作镇定,照往常一般回房换了衣裳,这才让下人带他到我书房。
他站在门口迟迟不肯上前,一双凤目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心中一动,笑道:“这么拘谨做什么?你我许久未见,不如今夜开怀畅饮。”
他这才释然,上前唤我一声“悦白”。
其实我一直不太喜欢自己的名字,但因为是外祖母取的,更改不得。
悦白悦白,这里头的白字说的是我的外祖父,他在我出生之前便已经死在宣城,于别人而言他是风流才子天上谪仙,于宗家,他却只是个麻烦精,不单他生前要为他打点人脉,就连死后还要为他粉饰太平——醉生梦死,好个没有担当的男人。
所以每次听别人这么叫我,我都会暗自皱眉。
但他的声音明显带着欢欣,让我一时之间来不及不悦,反而觉得熟稔中透着几分亲昵。
那晚他醉倒在我怀中。
我送他回客房,起身的时候才发现他一直握着我的衣襟。
“悦白……”他的声音带着几分低沉喑哑,灯下一头白发隐隐生辉,越发映得蓝颜如玉。
何故镜中悲白发,尽君花下醉青春。
我终于为我的名字找到一个新的诠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