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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风的足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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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娜没办法睡,索性打开电视,这时段五个频道只有两个半还有节目。她看了一会混着雪花的午夜新闻,几次在窗户边上转悠,外面除了越来越烈的风声之外一无所有;夜空也是空极,没有月亮也没有一丝儿云,几颗星子寂寞地挂在深远的天幕上,摇摇欲坠。
明天是好天气,她想着,一定能把云和找回来。
谁料第二天阿木尔去幼儿园时,外面已铺上了薄薄一层雪珠。塔娜送阿木尔回来的当雪又停了,但风又更大。塔娜转进自己家的那条胡同,胡同深处大院的门开了半扇,她定住了脚,像是不能相信自己,但那门是开得千真万确。塔娜醒悟,奔跑起来,这条胡同从没像此刻这么长,那一层层的雪珠也扑面而来,像一颗颗冰做的子弹,攻陷了她每一寸裸露在外的肌肤。
她大步跨进屋子,一股暖流与她撞了个满怀。她甚至感到眩晕,好像温柔和快乐同时袭击了她,让她无法站稳一样。
但茶几旁只坐着巴图,一个丧眉耷眼的巴图。阿妈扎煞着两只手,不知所措。
“塔娜……”巴图猛地站起来,嘴唇抖了一下,
“三哥……他们几个都还没回来。我昨天跑了趟三纬路,他们几个弟兄子家里我都跑了个遍。这一次出去,都还没回来。”
塔娜其实猜得出,她只是不敢想。云和要是真回来了,一定不会在外面过夜,他肯定不会撇下她们只顾着喝酒,他会回来。
他会回来的,只不过不是现在。
她狐疑地别过头,不相信仅仅是因为这伤心和难过,焦灼和痛苦,她的身体就能如此切实地感知到冷,这冷竟会让她颤抖,僵硬,绝望……
她只是没有关门,门外的风与雪没有任何阻碍地闯入了这个温暖安静的房间。外面一片白茫茫,原本尽在咫尺的事与物,都陷落在未知的混沌中。
寒冷追上了塔娜。
“塔娜……他们也许只是没买到车票,或者有啥事耽误了。云和很快就回来了,再过几天……你安心在家等,再过几天云和要不回来,我找他去!”
巴图上来拉塔娜的胳膊,但被她只一甩就甩脱了。
风停住了,阿妈关上了门。塔娜像一塑冰雕,但渐渐地,她的魂儿回来了,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走到茶几边上,端起大茶缸子“咕咚”了两口。茶缸里的滚水刀一样割她的肺腑,她这才觉得一口气透出来了。
她不要在家等,她不觉得云和过几天就能回来。云和从不和她扯谎,从不在兄弟间爽约,他是个说到做到的男人,是她白塔娜的男人。他不往家捎信儿,没出现在那个出站口,还能有什么原故?
她转回身看看巴图,又看看阿妈,忽然就往屋外走,阿妈慌得一把抓住她。
“大雪风天的,你还上哪去?”
“我上派出所。”塔娜回答,斩钉截铁。
“塔娜!你可别……”巴图墙一样堵在塔娜眼前,“你可不能!让人家知道了咱们和三哥有联系,我的饭碗可要丢了!”
塔娜抬头,眼光在巴图脸上一剜:“那个三哥到底是什么人?你给云和找得什么生意?你……”
“塔娜!”巴图扯住她,慌得只差要跪下。
塔娜忽然想起自己有次问云和都在外面跑什么,云和贴过来,手不老实地上了她的腰,笑她又壮实了,在她耳边逗着问她是不是又有了……
云和在塔娜面前,好像永远是那言笑晏晏的样子。
塔娜挣开巴图的手:“你是他兄弟,你可以不管他死活;我是他女人,我就要他回来。”
……
塔娜顶风骑车,不进反退。她顾不得,把大横梁锁在枝桠虬结的一棵老树上,独自走进风雪里。派出所离她家有几十分钟的路程,她本想着能打上一辆面包车,结果天气恶劣,连面的司机都不出活。呼号的北风夹杂着雪粒很快就封住了她的视线,她像是凭着本能一路往前,就在快到派出所前面的那条街时,她听到了街边小区里不知谁家传出天气预报的声音:
“一股来自西伯利亚的强冷空气将自西向东影响我国,部分地区有暴雪……”
这预报像是一阵迟来的号角,又像是人给予自己的一个荒唐的玩笑。塔娜听着播报声愣了一下,就继续走了下去。
她头顶冒着白气,毛线围巾上结着一层厚厚的白霜,双眼迷蒙地推开了派出所的大厚门帘子,办事大厅里只有一个小年轻缩缩地守着一个老煤炉子坐着。她从没来过这里,想不到公家的单位暖气烧得也不行,还得双管齐下。
小年轻被她带进来的寒气激得一个激灵从椅子上弹起来。这天气报案和犯案的条件都不太具备,他大概午后困倦,也是一双迷蒙的眼睛。
塔娜找云和心切,一路上恨不得两脚踏上风火轮,可真到了这,原本想好的话还是变了。
“同志……”她鼓足了勇气,但是说出口的声音是颤悠悠的,“我爱人失踪了。”
小年轻从办公桌上拿起一个本子,一边翻着,一边往塔娜这边侧了一下身,没听清楚:
“你说啥?我记录下。”
塔娜这才察觉出自己嘴唇僵了,冻得不听使唤了。
“我爱人,云和,失踪。同志。”她张大嘴一个字一个字努力地说清楚。
小年轻抬了头,目光上下打量塔娜,像是在确认她的话又像是在确认她这个人。这么坏的天,一个把自己裹得横起来的女人,土里土气,口齿也不清楚,谁见了都疑惑这人是不是精神不太正常。
“怎么失踪的,你说具体点。”小年轻虽然年轻,倒也训练有素。他没摸清楚眼前的女人疯不疯之前也没有轻举妄动,反而拉出来一把椅子,示意塔娜坐下。看塔娜满脸雪水,又从坐在煤炉上的大黑水壶里倒了一杯热水给她。
塔娜手指尖碰了碰茶杯壁,触不到丝毫热度,她觉得自己仿佛一具行尸走肉,只能在半空里逛荡,怎么也落不回人间。她开了口,像是另一个人在讲话,简直像讲故事一样的流利!只是最后,她还记得没提起巴图这个名字。
小年轻边听边记,等塔娜说完,他笔在手里转了转:
“大姐,你说的这个三哥……是不住友谊大街口子上姓钱的那钱三儿?”
塔娜懵了下,她一直问巴图三哥是什么人,结果巴图不说个明话,但他提了一句昨天往三纬路那里去。三纬路和友谊大街有个交口……
“你见过这个三哥?”小年轻见塔娜说不上来,只好继续问。
塔娜只摇摇头。
“你等等。”小年轻手里的笔猛一撂下,走到窗户底下拿起茶几上的电话播了几个号码。
塔娜心里发紧,立着耳朵听电话听筒里的“嘟嘟”声。正这时,一阵脆亮皮鞋跟敲击地板的声音响起来,旁边楼梯间里传来爽朗的笑声:
“哎呀哈,今儿这雪真邪了门儿,把我这新鞋都沾湿了!小王?”
塔娜扭头,楼梯间人影一晃,一个大高个儿身穿警服的姑娘,甩着马尾辫子“噔噔”走过来。嘴里直喊“小王”。
小年轻回头一咧嘴,大概是电话没接通,他随即放下了听筒,冲着这姑娘笑着说:
“大雪天受累,咱不会开车,以后还得燕姐给指导指导。”
“哟!这天还有来办事的?”那高个儿姑娘走到了塔娜边上,递给小年轻一摞文件袋,然后又赶紧凑到煤炉子旁烤火。
“办啥事啊?”
小年轻接过文件袋,在桌子上用力码了码:
“她说她男人失踪了……估摸着也是上对面倒货的。这事咱这最近可有好几起了,燕姐你说这案子该怎么办?咱也不能上人外国人那找人去吧!”
“倒货的案子都得分局管,咱可管不了。谁呀?哪一家的人丢了?”这位燕姐又问。
小年轻顿了下,正想翻刚才的记录,塔娜转过身,对着高个姑娘说:
“是我爱人,他叫云和。”
高个姑娘本来又搓手又跺脚,忽然身子一挺,她转过身来背着光,声音黯淡:
“你是……白塔娜?”
塔娜疑惑地站起身,眼前突然一亮。原来小年轻嫌光线暗,走到门边上开了灯。
站在塔娜面前的高个姑娘,圆团团大眼睛配红彤彤翘嘴唇,衬在一张利落薄面上,和她梳在脑袋顶上的粗马尾辫子,脚蹬的黑皮鞋一起,显出三分干脆,再加上她一身警服笔挺,更有七分精气神!
她这样神采飞扬的姑娘,是不会让人印象模糊的。
塔娜想起了她的名字,燕妮。这个名字是云和告诉她的,而这个姑娘,塔娜在她和云和的婚宴上见过。
“云和也上对面倒货了?”燕妮上前来,“你咋不拦着他?”
塔娜手足无措,从在车站没接着云和那一刻开始,她心里就堵着什么东西一样,她也不敢往深里琢磨,好像那深处有闷锤来锤她,有刀子来攮她,她哆哆嗦嗦窝窝囊囊,不敢问自己那是什么?
结果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另一个女人问出来。
“你咋不拦着他?”
燕妮的声音从她脑门子上方砸落下,她越发不舒服,又羞、又恼、又怯,觉得自己真没脸。
燕妮等不来塔娜的回答,她也不等,径自走到办公桌前拿起小王写的记录本,看了一遍,末了,鼻孔里一喷,像是叹息又像是憋气。
“这个三哥是不是钱三儿?”燕妮再问,简直就像是审讯了。
塔娜半扭过身:“我不咋知道。”
燕妮瞪着塔娜,接着眼睛向上一瞟,那意思很明白了。她自顾自和小王说:“钱三儿上面盯了有段时间了。”说着,又一瞟塔娜,塔娜忙又转回身来,还退了几步。
小王看出燕妮认识这报案的女人,也不回避,说:“应该是大半个月前又带着他家几个兄弟过江对面去了。据说还包了车皮,估摸这次走挺大,谁知道他咋办成的!”
燕妮重重吸口气:“那他们回来了么?”
“这得……”小王犹豫了。
塔娜明白他们是顾虑自己,可她又不想出去。燕妮和她不熟,但好歹来参加过婚宴,和云和交情应该不会浅,看她样子也不像要不理这茬。虽然燕妮对她好像没好气,那也没啥,只要她肯帮忙找云和,没好气就没好气罢。
塔娜硬着头皮站在原地不动。
燕妮看看小王又看看塔娜,手里的记录本往桌上一摔。
“回头我问!”
“你,”她又冲塔娜说,“你先家去吧,有了信儿我去找你。你家我认识。”
塔娜从派出所出来,风小了,她的围巾半干,围在脖子上有些不舒服,但她心里有了些指望,似乎又没那么难过了。可她走在回家的路上,却时时刻刻分分秒秒的难过着,堵着,憋屈着。
到了家,她倒头就睡,睡也睡不踏实,稀里糊涂地听着窗外的风吹啊,半夜里雪又打了起来,窗户上竟有“扑簇、扑簇”的声音。
阿妈发现她说起胡话,一摸额头滚烫,真慌起来。可白天里,她又好些,不过是身上没力气。过了两三天,燕妮没来,小王倒来了一趟,说还没什么消息,上边在调查,让她在家里听信儿。左邻右舍还有云和老家的人都来过,大家安慰安慰,也寻不出什么办法。十来天过去了,塔娜到底还是好得干净利索,只是人瘦下去不少,原本白净的面皮透着黄。
大雪这天倒没雪可下,天儿死冷死冷的。阿木尔过四岁生日,塔娜早早起来上供销社排队买蛋糕,又置备了一些年货。这些天她时而充满了希望,时而又绝望,眼瞅着快到年底依然没有信儿,她心里发了狠。
云和不回来日子就邋遢着过?大人难受还让阿木尔受罪?
她提着粉色塑料的蛋糕盒子,肩膀上沉甸甸布袋子压着她的腰,她迈着滞涩的步子,绕开巷子口的人群往家去。结果这整条巷子里人挤人,一直挤到她家门口。等她离近了,才觉出这些人是在看她家的热闹,而她家的大门,正四敞大开,大黄的吠叫声响彻邻里。
“塔娜,你家这是置下了甚?”邻居见她回来,一个个追问。
塔娜也纳闷,跨进院子,阿妈正拦着几个人。
当头一个小后生,穿着工衣,急得团团转,用略带口音的话和阿妈说:
“您家不就是果园西路4号院吗?这单子上写着的,您要不收货,这么大家伙我们也不能又搬回去吧!”
阿妈慌神,有点听不懂小后生的话,一见塔娜回来了,如蒙大赦。
塔娜一斜身子,把布袋子甩下地,这才注意到几个年轻人围着一个大木板箱子。这箱子快一人高,挺宽,看样子也沉,不知是个什么东西。
“同志,这是干啥?”塔娜望着小后生冻得通红的脸。
小后生吸溜下鼻涕,一闪身,大木箱完完整整显露在塔娜眼前。
“大姐,您家是果园西路4号院?”
塔娜点头。
他一摊手:“那就对了!这不就是您家订的钢琴嘛!您把这收货单签了,咱们给您挪屋里去,这趟活儿就算结了,我们就交差咯!”
塔娜一顿,走到木板箱边上。
“钢琴……”她疑惑,但又好像明白些什么。
“啊,是啊!”小后生递过来一张纸,上面赫然写着她家的地址。
塔娜忽然有些腿软,也许那场大病又回来了。她抬起手,将蛋糕盒子撂在木箱子顶上,新鲜木料的味道泛上她白得发红的鼻尖,辛辣而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