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川春辰录》柳风阔

15、篝火

　　如同温卿礼所料，第二日，海棠府果真找了一个替罪羊。
　　家丁们拖着一具尸体放到杭怀慕的身侧，杭怀慕坐在轮椅上，连夜的搜查令本就生病多年的他脸色更差，他称就是这小厮偷换昙花，昨夜带花潜逃，被追赶的家丁失手打死，这场闹剧就此结束。
　　宾客各有各的不信，怀疑之声不断入耳，杭怀慕又道：“昨日之事打扰各位雅兴，实属海棠府的失职，从今以后府内定当更加严格管理。为弥补大家，今日特准备数十株稀有花卉赠与大家，望各位海涵。”
　　侍女们鱼贯而出，手上抱着各色美丽的花卉，宾客们仔细打量，确定的确是千金难求的品种后，才缓和了神色。
　　温卿礼等人随着人潮终于走出海棠府，坐上接送的马车，外面阳光正好，裴述之撩起窗帘往外看，街上没几个人活动。
　　温卿礼突然问道：“今日就走么？”
　　“再歇一日吧，”裴述之略微思考，道：“昨日大家应都没休息好，已经耽误一日，再耽误一日又有何妨。”
　　沈竟源还在担心他的小老虎，下了车就往客栈后院狂奔，那小老虎吃饱喝足正在睡午觉，被他一把抱起来吵醒，抬开眼皮委屈地看着他。
　　“哎呦，可想死我了。”沈竟源来回摸着小老虎的肚子：“让我看看是不是瘦了。”小老虎生无可恋地闭上眼睛给他摸，没办法，谁叫这是它认可的人类呢？

　　几人收拾好行囊，从后院牵了马匹再次启程往城外走。从彤管到昌荣的山路崎岖，几人走走停停好几日，终于快至昌荣。裴述之看着地图估算这距离，至少还有两个时辰才能到城里，此时已夕阳西下，四人累得不行，决定先行休息。山上阴冷，湿气又重，贺承真四处拾了树枝生火，沈竟源派出最熟悉山林的小老虎去抓些野味，几人靠着火堆取暖。
　　温卿礼找了根长枝扒拉着篝火，贺承真以为他冷，又从马上取了竹叶青给他，道：“喝点酒就暖和了。”
　　“我也来一口暖暖，”沈竟源插嘴说道，他给自己倒了一杯，又将酒壶递给裴述之，问道：“小树枝，你要不要来一口？”
　　裴述之没有接，贺承真在半空中截住酒壶，对着沈竟源道：“他从来不喝酒。”
　　沈竟源大大咧咧惯了，猛地给自己灌了口酒，唏嘘道：“嘶，好辣。”他又问道：“话说，我从刚入书院就看见你俩一起玩儿了，你俩是旧相识？”
　　“算是吧。”贺承真答道。
　　贺承真的父亲是掌院，他生在半山书院，长在半山书院，半山书院就是他的家。而在他六岁时的某个清晨，贺文堰拉着板着一张脸的裴述之走进了书院，贺文堰道：“承真，这是述之，以后就在咱们书院住下了，你要好好照顾他，听到没？”
　　“树枝？”贺承真觉得这个名字真奇怪，哪有人起名叫树枝的，但他还是答应下来，从此他就多了个兄弟，两人一起长大，时至今日，已如家人一般。
　　“唉。”贺承真叹气：“小树枝学习好，武功也没落下，父亲每次都说‘你看看人家裴述之，要是你有他一半优秀我就省心了’，所以我一直都好奇他脑袋怎么长的，明明一起长大，他学习就一点就透。”
　　裴述之抬头看他，眼神幽深，突然开口：“我反倒羡慕你。”
　　贺承真开心地问道：“羡慕我什么？”
　　“没心没肺。”
　　裴述之没有瞎说，若他能选择，他希望他是贺承真的样子。从小被父母捧在掌心，顺顺利利地在呵护下长大，就算成天招鸡逗狗不学无术，掌院也拿他没办法，只是罚他去扎一个时辰马步。浸泡在爱里生长出来的孩子是不一样的，他心思干净纯粹，为人真诚慷慨，哪一件都是他没有的，哪一件都是他奢求的。
　　他突然想起小时候贺承真一脸开心，拉着他走进半山书院，拍着胸脯骄傲地说道：“小树枝，不要怕，以后有我罩着你，这里就是你的家啦！”
　　家，他从未有过家，这个字离他太遥远了。
　　半山书院的小院不是他的家，鹊鸣谷的乱石岗不是他的家，哪里都不是他的家。
　　小老虎拖着几只野兔穿过半米高的树丛，骄傲地昂着头撞进温卿礼怀里，温卿礼揉着它的脑袋，夸赞道：“我们小老虎好棒哦，是世上最厉害的小老虎。”
　　贺承真主动捡起了地上的野兔，走到远处放血拔毛。

　　酒过三巡，贺承真和沈竟源两人都喝多了，在地上随便一窝，呼呼睡去。温裴两人各靠一树，篝火明灭跳跃，映在两人脸上，温卿礼抱着熟睡的小老虎暖手，扭头看了眼睡死的贺承真和沈竟源，又看着面前仍旧很有精神的裴述之，问道：“你不睡？这不像你啊，你每次都是睡得最早的。”
　　裴述之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手里转着他的惊卷笔，眼中带着一丝鲜少见的兴奋：“兴奋。”
　　既然温卿礼都猜到了，裴述之也没必要在他面前伪装，就像好一直钉在脸上的面具露出了一条缝隙，紧绷而焦灼的故事终于迎来了转机，他看向温卿礼：“我等了好久了。”
　　日思夜想，久久不忘。
　　温卿礼看着他难得这副样子，他一直都是一板一眼，从来不笑一下。也对，他自小寄人篱下，只得逼着自己谨言慎行省身克己，从不敢把自己本身的性格外放出来，每一步都千挑万选思虑再三。
　　这样的日子，也不知道他熬了多久。
　　“温卿礼，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么？”裴述之问他，眼中竟透露出些许期待。
　　温卿礼抬头看他，说道：“裴述之，你什么时候可以笑一笑啊……”
　　裴述之愣住，复述道：“笑？”
　　他见裴述之没有反应，抬头看星空，道：“你长得挺好看的，笑起来应该更好看吧。”
　　裴述之下意识跟着他抬头，点点繁星映衬在天空，就像虚无中的锚点。
　　温卿礼抬手隔空描绘着星星的形状，蓦地举起酒壶，冲贺承真示意，“祝你……得偿所愿。”他一口干掉壶中剩余的酒，将酒壶扔到一边，闭眼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