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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口罩(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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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晓冉和柳宸家其实距离还挺远的,她们俩同行的路段并不长,偶尔几次在路上碰到也是没说几句话就在路口分开了,再加上在班里座位也没有挨在一起,没什么交流的机会,只算得上是点头之交。
在现在的王晓冉眼里,和大多数班里的同学一样,柳宸只不过是个带着点神秘色彩,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学霸,甚至有点下意识地认为,她跟王芮一样,有着所谓好学生的通病,傲慢,高高在上。
而在现在的柳宸眼里,王晓冉是和王芮很相像的人,性格开朗,大方得体,会说场面话,有一些世俗意义上很受欢迎的成熟特质,唯一跟王芮不同的,可能是成绩方面有些逊色,不太能跟得上。
她现在对王晓冉的印象,其实说不上喜欢,但也还没到讨厌的程度。
“诶,你怎么也才出来啊?”王晓冉说。
“我啊,我今天值日,扫完地又磨蹭了一会儿。”柳宸骑着自行车,和王晓冉并肩行驶在慢车道上。
“你不是说你摔了一下吗?”王晓冉疑惑道。
“是啊。”柳宸表面看似风平浪静地回应着,内心却在呐喊,怎么又绕回这个话题了?!
“那你放学怎么不赶紧回去?你的伤口处理过了吧?”王晓冉想了想,接着说,“我记得上午上课见你回答问题的时候你还没事呢,中午时间那么紧张,你真的有时间上好药吗?”
如果摔得严重的话,确实应该上好一层药,包扎地严严实实的,如果不那么严重的话,大概也没有必要戴着口罩遮住伤口吧。
这么问的话,逻辑很清晰啊。
“啊?”柳宸却是懵懵地,“我本来也打算早回的,可我今天值日啊。”
而且我根本没包扎,也没上药,这么想,我还挺厉害的。
“所以呢?”王晓冉问。
“所以我要打扫卫生啊,没办法直接放学就回家。”柳宸笑着回答。
“你笨啊,你直接跟组长说一声找人替你一下不就行了,”王晓冉一脸哭笑不得,“再不济,你直接去找林老师呗,反正这次咱们班座位都是你排的,他那么信任你,你去跟他说他肯定不会不同意的啊。”
“那怎么行啊?!”柳宸觉得自己像是听了个笑话,“我手脚都好好的,又没断胳膊断腿,哪有那么娇气。”
说完的一瞬间,她觉得自己这样似乎有些冲了,为了缓和一下气氛,便又似笑非笑地接了一句:“再说了,戴着口罩去扫地还能挡住灰尘,多方便啊。”
“我也是服了你了。”王晓冉笑着说,内心却暗自腹诽,这人还真是死脑筋。
柳宸不知道王晓冉在笑什么,只觉得她的笑声里似乎藏着些不可思议和惊叹。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分别的路口,王晓冉右转,柳宸则要留在原地等红绿灯。
“我该拐了,”王晓冉转头对柳宸说,“先走了,拜。”
“行。”柳宸冲她点了点头。
目送着王晓冉离去的背影,柳宸蓦地想起刚刚王晓冉说的一句话。
王晓冉刚刚好像提了一嘴,这次的座位是自己排的。
印象中,这件事只有自己和班主任林老师知道,最多再加上一个班长王芮。
王晓冉是怎么知道关于排座位的事的?
红灯跳转为黄灯,闪了两下后,绿灯亮了起来。
身边的一个个小车蠢蠢欲动,做好了向前行驶的准备,柳宸转过头,没有再想下去,用脚勾了两下脚蹬子,调整到了合适的角度,腿部一发力便随着车流蹿了出去,穿过了这个红绿灯路口。
柳宸从小长大的地方是一个很大的院子,从那个大院的大门进去,正前方是一片宽阔的长方形空地,空地两边各开了几个小院门,右边有三个小院,左边也是三个小院,印象中,砖砌的小院外墙上一般会出一些板报,写一些标语之类的做宣传用。
这个院子其实是本地六个厂子的家属院,什么针织厂、织染厂、酱油厂之类的,每个院子里的楼房都是各厂负责建的,资金充足的厂子房子就会比较宽敞,路面也好一些,铺上了沥青,不那么富裕的厂子分的房子也就不那么好,路面也还是沙土路,下了雨就会变得坑坑洼洼的。
但柳宸只觉得,各个院子各有特色,才没想那么多什么有不有钱的。
每个小院子里有四个单元,四个单元的房子连成一栋整体的高楼,楼房的对面则是一排小隔间连在一起的一层高的小平房。
每一套房子都可以分到这样的一个小隔间,小隔间还安装着各式各样颜色的门,但绝大多数还是刷着砖红色或靛蓝色油漆的铁制防盗门,每次关门上锁时,都会发出一声清脆的巨响。
大家一般会把这种隔间叫做煤棚,倒不是说它是什么木头或稻草搭的草棚子,这样的称呼主要是因为,这些一个个用砖头水泥砌成的小隔间的主要作用,其实就是冬天用来储煤,平时用来放自行车和一些杂物。
除此之外,每个小院里还有一个门房,虽然已经荒废,很久都不用了。
大院的大门口那里的门房倒是一直开着门,不过那里已经改成了一个小卖部,一到放学时间或放长假的时候,总有一群一群的小孩涌进去,买个小糖果,几毛钱的小辣条,或者别的什么新奇的小玩意儿。
单元房和煤棚相对而立,中间隔着一片宽敞的空地。
这片空地很空旷,但并不显得空落落的,院子里种着的几棵大树和旁边玩耍嬉戏的孩子,总让人觉得,这院子活泛得很。
而且,你可以从院子里树木一年的变化十分直观地感受到四季的更替。
夏天的树荫和蝉鸣,秋日的萧萧落叶,冬季光秃秃枝干上的白雪和春风中慢慢抽出的新芽。
所以,柳宸第一次在地理书上读到,有的地方全年高温多雨,或全年温和湿润,竟然没有冬天,植物一年四季都是绿的,一年四季都不下雪,有的地区除了冬天就是夏天,昼夜温差还特大,就觉得,生活在那些地方的人一定会缺少很多乐趣,而且,他们又该怎么理解语文课本里所有关于四季的形容呢?
如果你进入这个院子里,朝楼房整体的外观、朝各家的阳台望去,你可能会觉得乱七八糟,也可能会觉得这里烟火气满满。
每户人家有没有封阳台,每家每户封阳台用的窗棱、玻璃材质和颜色都是不一样的。
没有封阳台的人家就是光秃秃的,封了阳台的人家有的玻璃颜色是棕色的,窗框是黑色的,有的人家窗框是不锈钢制的,玻璃是很普通的透明单层玻璃,还有的人家的阳台玻璃是那种钴蓝色,楼层低的几户人家还加装了防盗网。
凸一块儿,瘪一块儿,起起伏伏,高高低低,有种不那么协调的和谐感。
这在后来的柳宸看来很不可思议,因为大家入住的小区楼房,每套房子从外观来看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柳宸后来总会想,为什么从年头来算根本没过去几年,这个世界的变化已经这么大?自己以前的生活方式、居住环境像是已经走入了历史,有时甚至连自己都觉得困惑,那些东西原来真的存在过吗?
可能吧,也许那些虽然写在书里、却早已无法证实的现实真的存在过,山海经也许真的就跟山珍海味这个成语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也许真的就是盘古劈开了一片混沌的天地。
那些所谓完全超出想象、不可能发生过的事情,也许换个时期、换个地点,就真的那么真真切切地发生过,有许许多多的人见证过它的存在。
柳宸从小就觉得,这个院子可真大啊,这楼盖得可真高啊,就连这么个小小的煤棚,她仰起头也只能看到门头上用水泥糊就的屋檐。
那时她很顽皮,总是蹦起来伸手去够自家煤棚的房檐,觉得自己真是厉害。
虽然也因为落地时重心不稳摔过,但是摔完也就自己拍拍灰尘,笑嘻嘻地爬起来了,想着下一次一定会做得更好。
有时候她也会想,究竟什么时候才能长得足够高,轻而易举地抬抬手就能摸到屋檐,究竟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
长大后的自己又是个什么样子呢?
快点长大吧,快一点长大就能……
可是就能干什么呢?为什么要快一点长大呢?
不知道柳宸算不算是特殊的那一个,小时候的柳宸只知道要好好读书、快快长大,这更像是一种本能,其实她从来也没有想明白过,一个人为什么要好好读书,为什么要积极生活,为什么要快一点长大,为什么要乖乖地,不要让父母操心。
她觉得大人们的那套说辞太过庸俗,也太过自我,始终无法打心底里接受。
一直到后来,柳宸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终于接受了父母的一些观点,也终于发觉他们灌输给自己的某些论断的荒诞之处。
原来,楼房并没有那么高,只有五层,再加上这些老式住房的楼层本就低矮,在后来的柳宸看来,这些楼房都像是做了压缩处理,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瘦高的人慢慢地吃成了一个大胖子。
煤棚就更是明显了,好像稍微垫垫脚,轻轻跳一下,就能看到现在已经用水泥砌过、平平整整、白花花一片的屋顶。
柳宸后来回去的时候,大院门口挂着个“老旧小区改造”的牌子,所有的小院糊上了一模一样的浅灰色水泥地面,楼层外墙、小院外墙刷上了一样的浅灰色外漆,虽然有些人家没有很大的改动,许多户人家却已经重新装修了外阳台,换上了后来流行的白色窗框、透明玻璃,看起来千篇一律,单调又乏味。
有些东西,终究还是在时代浪潮下被彻底冲刷了个干净。
当然,改头换面的不只是建筑,往往还包括了拼命冲向浪花里、誓要洗个干净的人。
柳宸家在面向大院门口右手边的第二个院子,院子里的一单元顶楼。
她有个习惯,每天骑车进了院子就一定要抬头看一眼自家的阳台,倒不是说期望见到什么人,总觉得这样看一眼,哦,家还在,仿佛就有一种安心感。
在自家煤棚前面停稳车子,支在一边,柳宸从兜里拿出钥匙,转了两下,打开了防盗门上的小门。
老式的门锁都是这样,打开小门后摸索着门内侧的深红色铁制插销,从别住的锁扣处拉起来,再慢慢转出来。
这种插销是那种粗铁棒的样式,用久了还会生锈,柳宸每次开门的时候都觉得,慢慢转出来的过程中,总会磨出些铁锈和水泥墙壁里的灰尘。
柳宸把门拉开,重新踢开自行车支架,将车子推了进去,正要重新锁上门的时候,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尖利女声:“等等。”
她回过头,看到来人是自己的母亲李梅。
“你怎么又把这个黑色口罩戴上了?”李梅看见转过头的柳宸和有那么点突兀的黑色口罩,露出了那么一点点嫌恶的神情,“我不是让你自己洗洗吗?你洗过了?”
“没,”柳宸站在原地没动弹,“我忘在兜里了。”
“你傻站在那儿干嘛?让开路啊,我放车子。”李梅说。
“哦。”柳宸退到了一边。
“不是我说啊,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我给你买的那么多花花绿绿的口罩啊、衣服什么的你都不穿,就喜欢这种素不拉几的颜色,天天还呆头呆脑的,也不知道这一天天的都是学的谁。”李梅把车子推进去放好。
她一边说话还一边叹着气,好像在感叹着,自己可真是命苦。
“我,我今天摔了一跤。”柳宸不想回答,索性直接换了个话题,况且,她其实早就想说这句话了。
她和母亲之间的对话好像一直是这样,一个一直在说东说西、埋怨来埋怨去,另一个,大多数时候则只是受着,毫无还手之力。
“啊?”李梅从煤棚里走了出来,一脸不耐烦地问,“你又怎么了?”
“我就是,摔了一跤。”柳宸看着母亲的表情,感觉自己似乎犯了什么天大的罪过,小心翼翼地回应着。
“摔哪儿了?”李梅继续着她的不耐烦。
柳宸指了指自己的口罩。
“你摘下来我看看啊。”李梅催促道。
这孩子怎么这么死板,拨一拨转一转的?!
口罩下的遮盖果真鲜血淋漓,人中附近的伤口见了风,带来一阵刺痛,上嘴唇鼓鼓胀胀的,不知道的,还以为跟谁打了一架。
“你这怎么搞的?”李梅看到的第一反应不是关心她疼不疼,而是,你怎么又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我又得费心思来处理你的事。
“就,下午去上学的时候,不知道怎么,骑着自行车就摔了。”柳宸感受到了李梅话语中暗藏的怒火,伸手把口罩重新戴上,低声回答。
“下午上学?!”李梅一脸惊讶,“你就这么憋了一下午?”
“嗯。”柳宸看着李梅的表情,觉得和刚刚路上遇到的王晓冉真是相像。
“你还真能憋得住,”李梅失笑,“走吧,我领着你去附近的诊所看看。”
她说完话便重新走回了煤棚,打算把自行车推出来,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提高声音说道:“你刚才怎么不早说啊?让我把车子推进来又推出去,‘面’死你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