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禁》玄时蘩

16、选秀（下）

　　“皇上，该翻牌子了。”敬事房的太监捧着托盘。

　　陆玄琮专心看着奏折，并未理睬。吴全道：“皇上，秀女们准备了三日，今儿个方能侍寝，皇上您不能不翻牌子啊。”

　　陆玄琮瞧着一排绿头牌，总无一人在自己心上，“罢了，去毓妃那。”毓妃是海洛之女，在此番入选的北族秀女里出身最高。

　　“皇上圣明！奴才这就命人到储秀宫去传旨意。”吴全放了心，他知道皇帝不情愿，但还能隐忍，不禁又敬佩又感慨地望着皇上。

　　玄琮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此番选秀为何不见尚泰家的人？”

　　吴全回话道：“回皇上，尚泰只有一个嫡出的女儿，现是兖亲王府福晋。还有两个女儿是妾室所生的，一个年龄尚幼，一个年长些的今年告了病，不曾参选。”

　　玄琮心里咯噔一下，“朕记得，年长的好似样貌不错，怎会突然告病？”

　　“听说病得不轻呢，尚泰大人还亲自入宫求了太后，从宫里请了太医。”

　　玄琮哼了一声，“朕听闻尚泰夫人宠爱嫡女，若庶出的女儿成了宫里的主子，地位比兖亲王福晋还高，怕是心里不乐意罢。”

　　吴全低了头，应道：“奴才不敢揣测，但大概有这么个意思。”

　　玄琮道：“尚泰位高权重，又看重嫡女，昔日指婚给兖亲王，是瞧准了羡凌的前途。谁料到如今朕是皇上，他白白筹谋了一番。朕原不想疑他，可他家庶女却偏偏称病，倒不能不让人深思。”

　　说到这儿，玄琮好像想到了什么，吩咐吴全道：“去毓妃那时多带些赏赐。”

　　他在心中盘算着，北族众臣看似一致，可内里并非铜墙铁壁。他必得一个一个将他们分化开来，方能找出一条通向未来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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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月里，皇帝真的雨露均沾。新进宫的除了毓妃，还有淳妃博尔济吉特氏，淑嫔佟氏，静贵人窦氏都相继承宠。宫中暗自私语，说皇帝是不是突然转了性子。从前，他是甚少踏进后宫的。

　　一日，陆羡安正在书房陪着玄琮下棋，闲谈道：“自打毓妃得宠，海洛的气势自然不同从前，议事之时连尚泰也常有顶撞，尚泰怕是有些后悔。”

　　玄琮淡然一笑，“他不愿女儿入宫，怕是另有心思吧，咱们且先看看再说。”

　　陆羡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听玄琮道，“这次选秀，朕原本要给你赐婚，你断然不肯。怎么，心中已经有中意的人了？”

　　陆羡安心中一惊，匆忙间落下一子，却不小心入了皇帝的设伏。他遮掩道：“臣弟没有。臣弟是带罪之身，寸功未立，怎敢娶妻，荒芜正事？”

　　玄琮自然看出陆羡安的破绽，却不动声色，“罢了，明年内务府小选，再给你挑合意的。”

　　羡安起身谢恩，又定了定精神，好容易才把刚才脑海中幻出的一抹丽人影子抛了开去。

　　就在此时，吴全从外面一路匆忙进来，“皇上……永和宫……出事了。”

　　“什么？发生了什么事？”玄琮腾地起身，急问道。陆羡安也凝起神色，暗暗攥了攥手掌。

　　“是……淳妃娘娘。昨儿个造办处给新入宫的娘娘们进了一批錾金珐琅胭脂盒。淳妃娘娘见了却勃然大怒，说……说她的盒子上纹样是扶桑，不吉利。就叫内务府去查，知道花样是沈姑娘画的，便要找沈姑娘兴师问罪。”

　　玄琮气道：“放肆！沈氏是朕下旨幽禁，无朕旨意不得随意见人，淳妃怎么敢抗旨？”

　　“这……奴才们跟娘娘说了半日。可娘娘初到宫中，又受宠，自然顾不得这些。奴才怕，这时已经……”

　　“快走！”玄琮顾不得旁的，只将手中棋子一扔便冲了出去。他一路疾行，第一次感觉到永和宫竟是那样遥远，他想走得快些，再快些，却很久都没有走到。

　　——

　　“是哪个奴才竟敢如此对本宫不敬？”淳妃顾不得守门太监的阻拦，早已怒气冲冲地闯开了宫门。

　　沈婉苏尚不知情，只道此间许久不曾来人，听到外面的斥声方才出来。林有道：“还不快向淳妃娘娘请安。”

　　婉苏跪下道：“奴才沈婉苏见过淳妃娘娘。”

　　淳妃身边的宫女丢了一个朱红的胭脂盒子到婉苏面前，“你这瞎了眼的奴才，给娘娘的东西，竟敢画不吉之物。亵渎主子，可是死罪。”

　　婉苏摸不着头脑，“都是按内务府送来的纹样绘制，奴才并不敢错了一点半点，不知为何会引得娘娘大怒。”

　　淳妃斥责道：“你当本宫不知？宫里的花样都是讨个吉祥，这纹样本是芙蓉，意在皇上褒奖本宫富贵高洁，可你竟敢画了扶桑花来糊弄。你自己说，这‘扶桑’二字是什么意思？一个贱婢，竟欺负到了本宫头上。”

　　“娘娘消消气，奴才怎敢？”婉苏想了想，那日送来的图样里的确有芙蓉，她是万万不敢错画的。

　　可当她将胭脂盒子拿在手中时，却也心中一沉，芙蓉与扶桑花瓣极像，倒还有可分辨之处，但这花样上细长金黄的花蕊，说是扶桑的样貌的确并无不可。

　　“这……娘娘，奴才知道宫中忌讳，所以花样绝对不敢混淆的。”婉苏叩首在地，只能无力地申辩一二，却也不知究竟是哪儿出了差错。

　　“林公公，你既是这里主事的，倒说说该怎么罚？我们娘娘刚入宫几日，就受这样的羞辱，连蒙古老王爷都受了诅咒，断不能轻纵啊。”淳妃身边的宫女趾高气扬，看样子绝不会息事宁人。

　　“娘娘……这……做事疏漏，不敬主子，若依宫规，当杖毙。”林有虽然知道沈氏的来历，可眼见淳妃咄咄逼人，婉苏又的确被拿住了错处，他也无能为力。

　　“那你还犹豫什么？难道还要让娘娘亲自惩处？”那宫女呵斥道。

　　“娘娘……请娘娘恕罪……”婉苏无奈，可此间说理无门，只有求饶一法。

　　“慢着！”

　　皇帝雄浑又威严的声音响起，“是谁违抗朕的旨意，私闯永和宫禁地？还滥用私刑？”

　　陆玄琮一脚踏入永和宫的时候，不由地痴神立住。几个月了，心心念念的婉苏此时就在她的眼前。

　　她跪在地上，穿着青灰色的宫女衣裙，全无一点妆饰。虽然低着头，可他看得到，她瘦了，脸色如枯木一般。大概听到自己的声音出乎意料，竟一时颤颤巍巍。

　　陆玄琮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他恨自己，若不是出了事，他此时必不会出现在永和宫里。而他，就任凭自己心爱的人在这里受苦……心如何能安？

　　“皇上……”吴全知道玄琮见到婉苏定然会乱方寸，他轻声提醒着皇上，淳妃，还有一院子的宫女太监还跪在地上。

　　玄琮缓了缓，方才恢复了威严，冲着淳妃道：“你知不知道，永和宫没有朕的允许，谁也不能进来。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是故意抗旨，来试探朕的底线？”

　　“皇上……臣妾不敢。臣妾刚进宫，就被这个贱婢诅咒。求请皇上为臣妾做主。”淳妃看来并不知道此间轻重，见皇帝大怒，也忐忑起来。

　　“有什么大不了的？一个宫女做错了事，自有管事的责罚，可你违抗圣旨，私闯禁宫，朕要治的是你的罪！”玄琮眼见婉苏那楚楚可怜的样子，恨不得早早将婉苏抱走，哪里有心听淳妃的哭诉。

　　“皇上……臣妾是急昏了头，若是诅咒臣妾一人也罢了，可臣妾是为父王不平。父王身体康健，还要好好为皇上效力，谁想被这个奴才这般诅咒。”

　　淳妃哭得梨花带雨，讲着事情的来龙去脉。她倒乖觉，不单说是一个纹样的差错，而是将矛头引向“扶桑”二字的不吉，倒让皇帝没了办法，事关蒙古，必得给她一个说法。

　　陆玄琮知道淳妃揪住的错处并非全是无理取闹，他就是想护着婉苏，也得找到合适的理由。他将胭脂盒子拿到手中，左右细看，心中想着，难道是前些日子选秀，内务府催得紧，婉苏忙中出错？倒也有这个可能。

　　“沈氏，你作何解释？”玄琮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能平静些，好向婉苏问话。

　　婉苏只跪在玄琮脚边，并未抬头，她声音含泪，细细诉道：“皇上。奴才自到永和宫来，悉心作画，从未有过半点差池。这批胭脂盒子内务府特意交待过，是皇上给娘娘们的赏赐，奴才更不敢怠慢。

　　芙蓉与扶桑，花瓣、花形极其相似，可奴才却是半点也不敢疏忽。皇上若不信，可看盒子上的花瓣有层叠之状，十分圆润，并无尖细之处，足可说明奴才画的是芙蓉。

　　若奴才有意要画扶桑，自然花瓣稀疏，交界之处该有尖细的纹路。但奴才也不敢欺君，这细长的花蕊，的确是扶桑之态，想来……想来与珐琅之技和烧制之术相关，奴才便实在不懂为何会如此……”

　　“你……如此巧言善辩，不过是在给自己脱罪而已！那不如把烧制的工匠一一带来拷问，你也终究脱不了干系。”淳妃道。
　　陆玄琮按下淳妃，“罢了。这珐琅彩绘在内廷烧制不久，技法多不成熟，偶尔闪失也是有的。若把工匠都带来问罪，这技法也就失传了，实在没这个必要。”

　　“皇上！难道就不追究了？倒是一门心思要治臣妾之罪？那臣妾的父王定要为臣妾喊冤……”

　　“谁说朕不追究？”

　　陆玄琮忍住心中的复杂滋味，看着眼前这咄咄逼人的淳妃，裁夺道，“沈氏侍奉内廷不周，罚俸一年。造办处工匠亦有过，罚俸三月。淳妃，你擅闯禁宫，罚你闭门思过一月。”

　　淳妃听了不悦，不依不饶道，“皇上为何如此偏袒这个奴才？臣妾和父王一道受辱，就这么草草了事……我们蒙古一向看重生死，父王康健怎容得一个奴才欺侮？”

　　婉苏眼见淳妃不服，怕她再说下去，逼得玄琮改了主意，还要有更多无辜的人遭殃，连忙对淳妃叩头道：“淳妃娘娘。无论如何，是奴才惹得娘娘担心，奴才愿为蒙古乌部王爷抄经十卷祈福，求娘娘宽恕。”

　　“你是什么东西，也配替我父王抄经祈福？若在蒙古，早就该打死了，你还有脸说话？”淳妃仍未解气，指着婉苏斥道。

　　婉苏自然经不住这话，一时泪水涟涟。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如何求饶，还是再卑微些，求得淳妃在自己身上出了这口气。

　　可玄琮呢，他近在咫尺。婉苏想知道，他究竟还会不会护住自己。她终于抬起目光，向玄琮望去，眼里闪烁着复杂的感情，所有的委屈想要向着玄琮倾泻而出。

　　陆玄琮却忽然怕极了，他害怕去看婉苏的眼睛，更厌恶自己不能肆意地惩处，去解开婉苏的困境。他拂了拂衣袖，竟是快步而走，不顾婉苏凄楚地唤着“皇上……”

　　他示意吴全回去，看住淳妃，自己却不由地跌坐在地，靠着深幽暗红的宫墙，竟是久久不能起身。

　　永和宫里淳妃仍未解气，只听吴全道：“娘娘瞧着罚就是，只是……马上就到年节了，不必耽搁了奴才们做活儿。”

　　淳妃冷笑，向婉苏走了几步，大概也已瞧出皇帝和婉苏之间并非寻常。她轻轻捏住婉苏已被颜料染色的手指，嫌恶地放下，又抬起婉苏的脸，看了又看，终于道：“若不耽搁干活儿，能罚的就只有这张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