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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山水与虫鱼 ...

  •   那天之后,曲不问就总是画曹语。

      小包子一样的曹语、小兔子一样的曹语、乖巧而羞怯的曹语、满目星光的曹语。还有君子兰一般的曹语,青玉一样的曹语,现在的曹语。

      也画很多地方,书院的院子、曲家的宅子、山上的林中月、江畔的水中花,孤舟侧畔,映出两个少年的影。

      画完了,就卷好了收起来,拿个小缎子扎着,放到曹语书房的窗台上,他其实可以进屋搁在桌子上,却偏偏要放在窗台上。若是书房的主人正在桌前坐着,曲不问就敲一敲窗户叫他注意,推开窗就能瞧见,男人蹲在窗下,笑得灿烂恣意。

      “是多大的人了,总搞这一套,你要进来还有人拦着不成。”曹语取了画卷放在桌旁,也不打开去看,继续自己手中的活计。

      曲不问并不沮丧,转了身去坐下,背靠着墙屈一只膝,将手臂搭在上面:“如今倒是轮到你来说这话了,要的就是这种偷摸做贼的感觉。”

      他又说:“我可是学了你的,你还记得不记得?那年你总爱画了我的小像往我屋里塞,还总是觉得我发现不了——你也太瞧不起我的武功了,不能因为我爹天天骂我你就觉着我确实是个草包废物不堪大器吧。都是他要求太高了,至少你要是蹲在窗户底下,我要发现还是不费吹灰之力的。”

      他说着,兀自把自己逗乐了:“被教得那么端整的性子,怎么到了我这就总出格,爬墙蹲墙角都干出来了,是不是真像我爹娘说的,是我给你教坏了啊?”

      曹语笔下一顿:“多少年前的事了,还提它做什么。”

      “好吧,那不提了。”

      然后曲不问就一直没有了声音,曹语写着写着,只听得风吹树木沙沙作响,敞开的窗子里透出擦黑的天色,还有半截灰喜鹊的尾巴。

      环境是静下来了,渐渐下了小雨,清净得恰到好处。曹语心却不静,渐渐有些心烦意乱,落笔写下一个错处,整张纸也废了,只好换一张重写。新纸摊在面前用镇纸压平整,那镇纸是曹父留下的,原本还用着仔细,后来逐渐也随意。曹语盯着镇纸犹豫了半天,还是决定站起来往窗外探身去——

      正对上一对黑亮的眼睛。

      曲不问见曹语看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怎么,这一会的功夫就想我了?”

      曹语的脸红到一半顾不上红了,板着脸伸手去拽曲不问,对方顺着他的力道站起来,直接从窗户里跳进屋里,身上带着明显的潮气。

      曹语无语又生气:“上次的病还没好利索,你还敢淋雨?”

      曲不问满不在乎,可眼见着曹语要发火,他赶紧做小低伏道歉赔礼:“一时忘了,下次我会注意,一定注意。”

      他就差指天发誓,曹语不理他,取了毛巾来给他擦头发。曲不问平时随手扯根绳一扎,戴斗笠就要胡乱盘起来,乱糟糟有些像鸡窝,曹语替他解开,用毛巾擦了半干,又自然地取来了梳子要替他梳头。

      曲不问看在眼里,没有说破,等到梳了一半,曹语自己反应过来,脸色变了变,把梳子塞进曲不问的手中。

      习惯是个可怕的东西。

      更可怕的是时隔十年,这习惯竟仍没有消磨殆尽,或许是忘了,是藏在记忆深处,然而人在眼前,相似的情景下,那已经深埋的习惯自己就接管了身体,待到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收回去。

      曹语在介意。

      曲不问知道曹语在介意,这也挺好,就算心有怨怼,也总比把自己当个过路人以礼相待强上太多。再说为了自在抛下心上人这档子事,原就是自己理亏,若是一辈子不回来倒也算潇洒肆意,毕竟走前是说好了的,也没叫曹语等着自己。可如今回来了,还余情未了地总在人家面前转,就多少显得有些混账的不要脸了。

      只是这脸不要就不要了吧,也不值几两银子,见不着人还好,一见到曹语,曲不问从头发丝到脚后跟没有一个地方不叫嚣着想往他身边去,而曹语恰巧尚未娶亲。

      尚未娶亲。

      不但没有红颜美女,也没有蓝颜知己,独身住在小院里继承他父亲的书院,供养着他的母亲。

      就算不论过去情谊,他也希望能凑上去追一追曹语。

      谁叫从前是曹语追他呢,这是他欠着的,该着这辈子要还。

      曲不问给自己梳头,曹语在旁边干站着多少有些尴尬,他能感觉到自己太过刻意,有些欲盖弥彰,叫人很好察觉。目光在曲不问的脊背间游移,终于开了口,是一个问题:

      “你如今……可还画虫鱼?”

      “画是画的。”

      “可画山水?”

      曲不问就转了身过来,苦笑道:“别总提这么刁钻的问题啊?”

      还是回答:“当然要画的,我还靠这个安身立命。”

      曲不问于书画有天分,习得一手极妙的工笔,画人有神,画水有韵,曲父还在时,常捧着他的画作叹气,说儿啊,你武功是不成了,唯有这一手画技颇得为父精髓,总也不算辱没了门第。

      曲不问背地里对这话嗤之以鼻,他家哪有什么门第,他画得好是因为他爱画,因为他是天才,又关门第什么事了。

      年少的曲不问一身反骨,爹说什么他都不服气,又兼他本人并不喜山水,对人像也兴趣缺缺,唯独爱画虫豸,翻来覆去画了不知番几,曹语几次遇见他蹲在菜地里挖地,就是要找几个新鲜罕见的模特供自己挑选。

      然本朝于书画一道爱憎分明,捧山水为上、人像次之,静物再次,鱼虫为最末等,名家往往不画虫鱼,要嫌丢了自己脸面。曲不问则更为特殊,他用工笔细细描出的虫豸,往往丑得各有千秋,没腿的蜈蚣、断肢的蚂蚱,再精细、再逼真,也到底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曲父为此直发愁,只好叫他爱画就私底下画,别叫外人看笑话,画得一手绝妙山水,非要拿虫豸给自己脸上抹黑。

      曲不问当时少年意气,只道此生不卖山水,非要凭工笔画虫闯出一片天地,如今京城里不问大师已经小有名气,山水一绝,已能换得重金,只是回头一瞧,当初的誓言早不知被丢到了哪里。

      曲不问有些讪讪,旁的人也就算了,得知他的选择估计还要说一句回头是岸,只是当年的曹语一直站在他这一边,曲不问爱画虫豸,他就一起蹲在花园里翻石块看底下,白嫩嫩的小手染得都是黑泥。曲不问给他擦手的时候,他就攥着对方新画的残翅蝴蝶不撒手,央着把这个送给自己。

      “如果是不问哥哥,就一定能做到。”他是这么说的。

      曲不问以为曹语会骂他、会嘲笑他、再或者失望透顶,等了半晌却没等来预料之中的反应,曹语只是淡淡的应了一声。

      “那也不错。”

      曲不问惊讶之余,心底却也一轻,似乎长长舒了口气。

      曹语走到桌前取了那画卷,展开来是十五岁的自己,当时他还没有表白心意,却已然知道自己喜欢隔壁曲家的哥哥,映在眼里的是满满一汪情谊。他自己都快忘了十五岁的自己是什么样子,曲不问却还记得清晰。

      曹语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已经很有些棱角,脱离了少年时期的软糯稚气,肌肤也总是很冷,不用照镜子也知道,眼里早没了闪烁的灵气。

      他横看竖看,只觉画上的漂亮少年愈发不顺眼,又觉得自己看自己不顺眼毫无道理,只好将画卷卷了起来,丢回桌上去。曲不问一直注意着他的动静,赶忙问道:

      “你不喜欢?”

      “倒也没有。”曹语迟疑了一下,没法同他讲这个道理,思绪一转,拉出桌下的木箱来,打开盖子,里面全是曲不问送来的画轴。

      曲不问倒抽一口气:“你都不喜欢?”

      曹语用余光瞧他,见他一脸的不可思议。曲不问这人身上终究有一种傲气,他觉得自己能做到最好,由不得别人看不起自己,可不喜欢他画的又是曹语,一口气提不来下不去。

      曹语心情突然就好多了,他说:“我要那天课上的那张。”

      那张画完工之后被拿去裱了,就挂在曲不问住的客房里,曲不问日日起床看到它就精神百倍,觉得一天都有动力,如今曹语要了,还有些依依不舍地送来了这里。曹语叫他气得好笑,真人就在这里,把个画宝贝得没完,难不成指望哪天画中人生了灵气,跑下来给他做田螺姑娘么?

      这画从此挂在了曹语书房里,曲不问仍然天天跑来,但曹语在这里,也就不多盯着画看。

      曹母见了,直夸曲不问的画技超凡脱俗,把小语画得更英俊了几分,曲家父母在天有灵,也该欣慰儿子这般出息。曲不问却只听见了其中一句,端详着眼前的曹语,只觉没画出万分之一。

      曹语见他看自己,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隐晦瞪他一眼,弯腰伸手去扶自己母亲。

      曲不问于是哈哈笑着出门,到厨房端碗筷准备吃晚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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