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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小曹先生和曲师兄 ...

  •   厨房的炉上煮着药,曹语拿把蒲扇吹着火,慢慢就有些发呆。

      曲不问真应了一句病来如山倒,再健实的人,湿冷的冬天只穿里衣淋了一夜的雨,也难免要在床上躺上一遭,害得曹语受了曹母一阵的数落,怪他没事半夜让人睡那种四面漏风的宅子。

      曹语也觉得自己似乎有些不近人情了,曲不问再没别的亲人,这照顾的责任就落在了他的身上。

      去药房抓药的时候,熟识的伙计还问他,可是老夫人又病了,曹语说不是,说曲不问淋了雨,伙计就一副见了鬼的表情,于是曹语想起来,曲不问是刚回了家,还没来得及见过乡里乡亲。

      煮完曲不问的药,还要煮母亲的药,阴天下雨她的腿总要疼,然后是自己的,曹语紧了紧领口,今年冬天比往日更冷,他的手冰凉凉的,总也没个热乎气。

      曹语闻了闻自己,总觉得也沾染了药材的苦味,要站在院子里散一散,学生们年纪尚幼,总不见得喜欢。

      曲不问却喜欢,他对着苦药皱眉头,却爱扯着曹语说,你身上的味道可真好闻,你再坐过来一点。

      曹语不同病人计较,也不与他生气,准备了蜜饯放在桌上,往往一转身就走了。

      有时候也不走,真的坐过去一点,曲不问就躺下来,没什么多余的动作,也没什么多余的话,他躺着不知道在想什么,曹语坐着随手拿卷书来看,能过上一个两个时辰去。

      然后曹语一回头,曲不问早就睡着了,睡着的曲不问面容柔和下来,有些令人想不到他清醒时的张扬肆意。

      曹语曾经设想过同曲不问的再遇。

      当然不是这样的,不是在一个平凡的午后一转头,瞧见对方就站在惨淡的阳光里;也不是病恹恹地趴在床上,从他手里接过黑乎乎的汤药灌进口中。

      可要真说是什么样子的,他也说不出个一二来,大概每次做设想,都没能得出个结局。

      如今这个人突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已经开始模糊的眉眼又一次清晰,曲不问躺在这里,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令人难以接受,他的外表是真的没怎么变,岁月和旅途带给他的变化简直只有肤色黑了些许,他躺在这里,就好像从来都在这里。

      房间里安静极了,只剩下曲不问的呼吸。

      曹语听到了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像是山林小鹿,像是由远及近。

      他迈开步子,仓惶地逃出门去。

      曲不问闲下来了。

      他生怕自己健康的身体淋上一场雨不会生病,只穿里衣硬生生躺了一夜,却忘了冬日湿冷天气,而自己已过了而立之年,在外又带了几道陈年旧伤回来,不服气已经是不行。

      曹语的态度越来越自然,就叫他看出回家那一日这人心中确实有气,是故意要把他扔到外头。

      曲不问如今借宿在曹家院里,什么也不用他管,只当添双筷子添碗饭,旁的便是曹母来和他闲聊天。曲不问很有耐心,幼时闯祸,曹母总是替他开脱,曲不问拿她当个干娘,阿语忙,曲不问多陪她说话,也算是尽了孝心。

      说着说着,曹母便要来收拾曲不问喝光的药碗,曲不问吓了一跳,哪敢让她插手,赶忙强撑着还有些发软的腿跳下床来想证明自己来就可以。

      谁知腿是撑住了没跪到地上,那日里泡开的腰间新伤扯动,疼得曲不问一个趔趄,脸色也白了。曹母见状,硬是扯了他的上衣。

      新伤曲不问自己包扎过,纱布是新换的,此时已染了血迹,往上看去,是些久远的伤疤,有虎豹所致,也有棍棒刀枪,曹母分辨不出,一时沉默下去。

      “你这孩子……”她有些哽咽,“受苦了。”

      曲不问忙将衣服扯回去,莫名有些心虚,大抵天下父母怜子都是同一般,曲不问从曹母身上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情,连带着也想起自己的母亲。

      曲不问的母亲姓徐,名小莲,曲家没有随夫姓的规矩,徐小莲也不是什么大家的千金。曲不问对父母的过去不是十分的了解,曲父曾是江湖中人,有一手绝妙的画技,曲姓可能是个假姓,徐小莲可能也曾是位侠女。

      她揍起曲不问一点不手软,甚至比起曲父更甚,曲不问上房揭瓦,她跟在屁股后面收拾,收拾残局,也收拾儿子。

      但她也会在夜里给曲不问上药包扎,曲不问龇牙咧嘴直扑棱,她一巴掌拍上去,眼泪也掉了下来:

      “叫你好好学武,就是不听话不听话,成天只知道惹是生非,我们往后走了你可怎么办?”

      曲不问那时并不当回事,还觉得娘亲真是唠叨得要命,只盯着烛火,想明天还要给阿语带一枝花。

      后来她真的走了,曲不问站在陵前努力回忆,也想不起她说这句话时究竟是什么表情。

      曲不问和曹母坐在屋里相对无言,曹语就站在门外,听着屋里的对话,叹了口气,转身回前屋教书去。

      曲不问没消沉多久,事实上他没有消沉,时光可以淡化一切过去,再浓烈的情绪过上十年也只是生活的添剂。

      二十五岁的曲不问看十九岁的曲不问天真,三十岁的曲不问看二十五的曲不问幼稚,今天的曲不问看着昨天的自己,都有些拎不清轻重缓急的嫌弃。阔别十余年再见相差甚多的曹语,曲不问还是觉得,这是老天赐下来的的礼物,合该属于自己。

      他没事就爱去找曹语,曹小夫子上课,他就趴在窗口听,偶尔还偷偷溜了进去,带点零食瓜子,颇讨小孩们的欢心。曹语气得想打他,但他大病初愈,脸色都还有些白,下不去手只好呵斥学生不要理他,拎着领子丢出屋门,放他自生自灭去。

      捂着嘴咳嗽两声,那边便伸过一只手来,拍拍背给他顺气:“是我不好,你别生气,我不打扰了,让我陪陪你。”

      靠窗最后一排就成了曲不问的领地。

      曹语简直想扇自己一巴掌,只恨自己心软,恨自己拒绝不了曲不问假装出来的乖巧暖意。

      曲不问说到做到,没再扰乱课堂纪律。他不爱听四书五经,也不太懂诗词歌赋,坐在后排拎着一只毛笔,看两眼窗外,看两眼曹语,最后目光落到纸上,手腕压了下去。旁边的学生好奇,伸着脖子来瞧,被他敲了脑袋,压低了声音耳语:“听你的课去,别连累你曲师兄一起挨骂。”

      曲不问脸皮厚,在学生们面前大言不惭地唤曹语先生,说自己是小曲师兄,也不想自己比曹语还要大上个两岁,好端端没个正经。

      曹语瞪他,他就大方地仰起笑脸,对着曹语招手说小曹先生,我有问题。学生们哄堂笑了,曹语却稀罕地没敲戒尺,只是板起面容来,然而脸扭了过去,眼神不知道飘到那里。

      下了课,曹语布置了背诵,把散落的纸张收起来压在镇纸下,看见学生们全都凑到了曲不问身边上,有两个胆子大的还把脑袋搁在了曲不问肩上,将对方围了水泄不通。

      “曲师兄,你画得可真好看。”

      “曲师兄,你能不能教教我?”

      “曲师兄,你画得不对,外面那棵树比这要高呢!”

      曲不问就回答:“好吧,看这样呢?”

      那嫌弃树不够高的孩子拍手笑了:“这样就对啦!曲师兄画龙点睛!”

      曹语轻咳一声,人群外围一个女孩看向他,她有一双小鹿一样的眼睛,水汪汪眨两下,脆生生地喊:“先生,曲师兄在画你呢!”

      想出门的脚步就停了,曹语站在那里,不知该不该也上前打趣。曲不问见曹语过来,挥挥手把学生们都敢了回去:

      “去去去,我这是家传的手艺,想学还得问问我爹乐不乐意呢,你们好好讨好讨好咱们先生,他要是让我教谁,我就收谁做徒弟!”

      曲不问撂下了笔,宣纸上还带着半干未干的墨迹,曹语默默看着他,他也这样看着曹语。待到孩子们都散了,曲不问抖了抖纸张,将它竖给了曹语看,他的脸从宣纸后头探出半张来,眼睛弯弯看起来颇为开心,他说,你看,像不像你。

      那纸上用纯黑的墨画着窗外的树,又在树下站了青衣的公子。曲不问画得一手好工笔,将头发丝都勾得仔细,整一幅画上只有那一抹天青是亮着的,曹语盯紧了那公子,高冠束发,眉眼和煦,腰间挂一块碎玉,赫然是现如今的自己。

      曲不问则盯紧了曹语,他初见那画有些怔怔的,不自觉地摇了摇头,仿佛不可置信,又仿佛有些开心,曲不问看他的神色莫名想起,守得云开见月明这一句。

      他低声唤了一句:“我的阿语。”

      曹语回过神来,神情复杂看了曲不问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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