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3、大火,下山 ...
-
雷阳卸了酒,正准备回程,却被林老板留下:“外头起了雨,正好,我这儿来了难得的下酒菜,喝一盅,雨停了再走!”
顾安道:“正巧,林老板试试咱们这新酒,中意的话,价钱好商量不是?”
咱们?
林老板眉尖一挑,笑道:“雷哥和我还有什么客气的,若好,定给雷哥全镇最高价钱!雷哥,上次那酒,人还想要,下次去府城,再送些去。”
说着,跛着脚,端出酒菜来。
雷阳顺手摆了桌椅碗筷,接过下酒菜,眼含担忧瞟了一眼他的腿。
躲了林老板的视角,却入了顾安的眼。
顾安见他贴心如此,心下不快,问道:“还不知林老板和我雷哥如何相识的?”
我雷哥?
林老板掀起眼帘,笑眯眯:“也是盛夏,雷哥与我月下相遇,以酒相识,以义相知,堪为刎颈之交啊,对吧,雷哥?”
二人以酒敬之。
乾元二年。
雷阳在北山庙里住下后的第二年,七月十五中元节,鬼门大开。
老和尚照例带着小和尚诵经,供灯,抄经……
他下山给阿母和小弟扫墓,烧些纸钱,路上遇到的,还是那些人,听到的,还是那些话。
“做和尚了……”
“早该被佛祖收去,说不定啊,这一家子还能活!”
“是啊……”
“那可不一定,你们只等着瞧,那老和尚恐怕要遭殃哩,敢收留这祸害!”
……
听了这话,不知为何,心浮不详预感,脚步便快了些,只未进北山,就瞧见了艳阳下的滚滚浓烟火光……
庙烧了。
等他上山近前已迟了。
火直烧到河边,实无东西可烧,才自灭了。
这一场火,太大,大到县里都来了人。
来人感叹到,这么大的火,竟才死了两个,还都是和尚,真是上天恩德。
他抬眼瞧了,是个潜火兵,身材瘦长,鼻下有痣。
火正转身训斥,又对他好一番安慰,言道领了上头的吩咐,叫把他家里好生收拾一番,请他回家安住。
雷阳只顾在黑灰堆里,捡了些烧毁了的珠子,在河边立了个衣冠冢,一个墓,两个木碑。
他不知道老和尚法号是什么,也不知小和尚的法号。
老和尚令他喊他师父,小和尚吐舌扬眉高声喊他师弟,他便叫他小师兄。
小和尚常为着“小”字和他争论,去找老和尚主持公道,老和尚常站在灰瓦红墙的庙檐下,眉目祥和,微笑看着他们。
于是,木碑上,请县里跟来的小书记官,写了“师父之墓”与“师兄之墓”,未落款。
至于火正,见他未理,自领着人收拾山下的屋子去了。
他虽不清楚为何要对这山野村民毕恭毕敬,但既是大老爷的吩咐,自当不可怠慢。
雷阳在墓前跪坐一夜,眼望夜空,如锅底明亮的月,恍惚似回到去年,倚庙墙,等天亮,直到东方微青,老和尚打开门,道佛号……
村里人见县里来人对他甚是恭敬,眼里有些许敬畏和胆怯,明面儿上的流言蜚语少了些。
后面里长来找过他,将原家里被二叔全部收去的田地,分了寥寥几亩予他,签了契书。
他沉默跟着里长回去,在里长家,过了契,他不会写字,按了手印。
二叔大儿姚正君高抬下巴,冷蔑道:“蠢夯之货。”
雷阳恍若未闻,自拿了契书,转身欲出门,余光却瞥见里长家东房贴东墙摆着的梳妆台颇为眼熟。
他收回目光,出门,屋里做见证的其他几人,看里长和姚正君眼神奇怪了些许,撇了撇嘴也出了门。
有那暴躁的,刚到家关了门就破口大骂,姚正君老子还是个和他们一样的泥腿子,他自己虽读了几年书,却也屁都不是,十几年还是个破秀才!又懒又废,见天儿叫老子养,还说人夯货?!
里长瞧见了这几人的眼神,又见姚正君鼻孔朝上的模样,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将契书收了存底。
盛夏,家家忙着收麦打场种黄豆。划给雷阳的几亩地,山地杂树林立,荒地蔓草丛生,他竟也不急着打理,却去了县里一趟。
无人知晓他去了哪儿,做了什么。只有人瞧见,他在镇里倚桥边儿的酒馆儿里露了一面。
为何在那儿露面?
他有事儿,耽误了会儿,误了出城的时辰,只得在城内歇了,后面人追得紧,近边儿的只有这家倚桥边儿的小酒馆儿后窗大开,他从窗户翻进了屋,正与掌柜的迎面撞上。
掌柜的见他身高九尺,高壮强悍,又一身黑衣,以黑巾蒙面,眼神凶狠犀利,却未惊喊,从容自若关了窗,转身微跛出去。
他换下黑衣掀开窗,顺手扔进河里。将桌椅拼凑了搭起床,躺了一夜。
次日清晨,掌柜的推门开,看也未看他,他跟着掌柜下楼,进了厨房,却见餐桌上摆着两份碗筷,厨房边角摆着脸架,他洗漱了,跟着掌柜的坐下,见掌柜的手边小酒壶,也自斟一杯吃了。
掌柜的见此,盯着他的脑袋问道:“你不是和尚?”
雷阳见掌柜的吃酒吃得双眼半阖,双颊酡红,眼却清澈明亮,摇了摇头,又斟了杯:“多谢昨晚收留之恩。”
说着,敬了掌柜的,仰头一口闷,杯子倒扣以示谢意。
掌柜的挥挥手,拎起壶,摇摇晃晃,清亮的酒液滑进嘴里,溅到了嘴边,随意挥袖抹了。
雷阳还需观察事情后态,多留了会儿,碰巧遇上给掌柜的送粮食的粮店一行人。五六个身穿灰白棉麻无袖对襟短衬的强壮汉子,扛着米粮酒缸进了门。
雷阳一瞧,个个儿精悍,且打头那人眼熟得很。
再一听声儿,原是同营里的兄弟,姓刘,家中行二,人称刘二,雷阳起身,认了亲。
原这兄弟比他早两年回乡,手臂废了,脚力还行,回家干不了农活儿,却见家里闲汉多,凭几分脑子,组了个脚帮,给各家转运粮食,也顺手给酿酒的酒坊、酒馆儿等送些粮食与酒,赚些脚钱。
又与林老板脾性相投,是为好友。
二人多年未见,又是过命的交情,且在酒馆儿里遇见,少不得喝酒吃肉互通近日的状况。
三人一旁坐下。
这刘二听闻雷阳多年积蓄被吞,家中人丁全灭,一贫如洗,又有二叔家的落井下石,气得牙根吱呀作响直要冲去替他打抱不平。
忙被雷阳拦下。
军营生涯十几年,也曾混了一官半职,他岂不明白其中关卡?
二叔言行及村中留言,也能猜出些许,只想必里面儿他那些乡亲里长少不得掺和,且他不愿理会,没精神和这些人烦琐。
刘二替他斟了杯酒,指了指神京方向,凑近低声道:“你那样的官儿出来,又立了那么大的功劳,上面也没个说法儿?”
雷阳沉了脸,只喝酒。
刘二叹了口气:“雷哥,你这么可不行,这样,回头我帮你留意下,合适的活儿请你跑趟,好歹赚些,如何?”
雷阳见他说得诚恳,点了点头。心里却游移不定。
说话间,就听外面纷纷嚷嚷吵杂起来,二人坐在一楼窗边儿沿河。
林老板是个爱凑热闹的,伸出脖子对着近前河里水市划船卖鲜藕的小哥儿笑道:“哥儿,怎么了这是?”
小哥仰面道:“唉,听说衙里死了个潜火兵,欠了巨额赌债,还不上,挂了梁,人就这么没了。”
林老板点了点头,道了声谢,回转过来,给他们二人上酒。
刘二见雷阳虽面色不动,眼神却暗深了些许,他和雷阳十几年的兄弟,同吃同住同搏命,不由叹道:“你呢,也是,别太想不开,日子都是慢慢过出来的,我刚回来那会儿也是,整宿整宿睡不着,哎,不提了,回头有了信儿我放掌柜的这里,你勤来,他是靠谱的,你放心。定要勤来啊!”
林老板笑道:“既是二哥兄弟,那也是我兄弟,以后常来别客气!”
雷阳点了点头,斟了杯酒,抱拳道谢。
刘二干了酒,招呼着同行的一起回了。雷阳留下酒钱也回了。
日子慢慢过,总有个法子,人,总归得活着。
日头落下,他才回到姚家村,无视周遭人眼中的三分警惕二分小心五分敌意,走近了家。
堂屋已被县里的人修缮一新,甚至还给上了漆腊,红梁褐墙,绿纱覆窗,一架折扇素屏风,一架多宝博古架将屋内一分为三。正中央墙上挂幅书画,下摆香案,中为香炉,左右各花瓶摆件,绕过素屏风,西墙角摆着一张挂着青纱帐的拔步床,博古架东面儿是一张书案,文房四宝具备。
草屋里,茅屋顶被修得严严实实,屋内只摆了一张四角八仙桌和四张条凳,灶台擦得晶亮,烟囱也给通了,墙边儿柴火码得整整齐齐,灶台另一侧给摆了一个橱柜,柜里整套簇新的杯碗盘盆。
雷阳天生几分痴性,耸搭着眼,将茅屋里的各色添置物品一一抬堂屋里去,随手放着,拿新买的锁将堂屋锁了。
草屋里,柴火全扔了,灶台拿石灰水擦了一遍又一遍,地面重扫,屋顶重修,这时,天已黑透,他踏着星光,去后面儿河里洗了澡,直挺挺躺在河岸边。
睡不着。
回乡这些个日子里,只在庙里能睡个囫囵觉。
子时,他忽回家,拿了砍刀上了山。
村中人一夜没睡好,睡梦里总能听见轰通轰通仿佛巨物倾塌的声音。一声鸡鸣,个个儿糟心皱眉起床,脾气不好的人家,一大早就吵将起来。
雷阳却正忙着将新砍的木头打理妥当,他在营里跟着木匠学过几手,正准备将他那山地里的木头挑挑拣拣制成木料打张床,打些桌椅板凳,杯碗盘盆。
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做了些这个物什,间或又去了几趟镇里,置办些锯刨凿铲钻等工具,顺路去林老板那儿瞧了,刘二中秋前又送了一趟酒,捎了信,言十月他那儿送粮进京缺人,问他的意思。
雷阳听见神京二字,瞳孔放大,忙请林老板带口信,他去,林老板点点头。这才拎着自己的工具,抱拳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