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与归路》浣蕖

13、与崔洵奇遇之一

　　阁内一时静下来，只听得见火炉细微的噼啪声和屋檐下的滴水声。
　　常羲穿着两层外衫，又离火炉坐得最近。在听歌的一阵功夫，额角就已经泛起了密密的汗珠。
　　云娇心细，伸出手又摸了摸常羲的手心，感觉比先前热和许多。虽然下了一场暴雨，但毕竟是初夏，屋里总是闷闷的。婆婆把火炉搬远了些，云娇拿出手帕帮常羲擦掉汗珠，笑道：“怎么了，听歌听得糊涂了？如果觉得不冷就把外衫脱掉吧，捂着一层汗，一吹风又要头疼。”
　　常羲点头，方才一直在揉手指，手臂保持着一个状态，此刻已经有些发木。
　　常羲僵硬地脱掉外衫后，阿珉则拿起团扇轻轻地扇着风。
　　云娇温和地看着常羲，像是自言自语道：“想来我唱得不太好听，不然你怎么会走神呢。”
　　常羲回过神，忙笑道：“唱得很好听，有机会我还想再听一次呢。我刚才只是在琢磨那个神女，没有走神。”
　　乐芸走近一步，对云娇道：“姑娘，我刚才问这位婆婆时辰，说现在已是酉时。再不走皇城门一关，就不可能出去了。”又看向常羲，调皮地笑道：“姑娘这么喜欢郡主，以后郡主有机会出宫必须来找我家姑娘玩啊！”
　　云娇回头，蹙眉轻声斥道：“什么叫‘必须’，没大没小的。”
　　常羲忙摆手，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后道：“我一向不在意这个，乐芸说的很好，我下次出宫会去找姚姐姐玩的。”
　　乐芸敛了笑意，待云娇转回头去时又做了个鬼脸：“姑娘我错了，以后绝不会说这种没大没小的话。”
　　好巧不巧，云娇看到了她的鬼脸，笑骂道：“你个促狭鬼，我现在恰好手痒，你把脸递过来让我打一打。”
　　说完还真的要去抓乐芸，乐芸一边躲一边求饶。常羲看得呵呵直笑，云娇却正色道：“别乱跑，这可是在宫里。”
　　同样是管教斥责，但云娇说出来却平白添了几分嗔怪的意味。也难怪乐芸这么活泼，原来是云娇性子太温柔，骂人没有什么气势。
　　主仆二人终于消停下来，云娇脸颊微红，抿着唇，手里拿着团扇不紧不慢地摇着，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云娇凝视着常羲，手里摇着团扇。须臾，她绽开一个笑容，柔声道：“常羲妹妹，以前有人说过你生得很好看吗？”
　　大美女问我有没有夸我长得好看。
　　大美女，问我，好看。
　　大美女……
　　常羲魂魄仿佛被人抽离出去，她在心中无声呐喊：“小女在此一拜，求菩萨别再说下去了。”
　　神仙没有显灵。云娇顿了顿，继续道：“我很久没见过像妹妹这样，只是豆蔻年华，便有倾城之貌的女子了。”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开玩笑也好，逗人开心也罢都不带这样说的！要命了！常羲心中大吼道。听完云娇的一番话后，像被人照着头顶狠狠捶了一下，好半天都是恍惚的。
　　在云娇面前谈论美貌，不管对象是谁，都有种班门弄斧的羞耻感。
　　更何况，云娇对她的评价语是“倾城之貌”。
　　常羲感觉有点眩晕，不是因为高兴，而是惊惧和尴尬揉杂在一起又照着头顶狠狠捶了一拳。
　　细看云娇神色，竟然是极为认真，常羲使劲揉了揉眼睛。再一看，云娇仍然是一本正经。
　　阿珉赶紧阻止了常羲第二次揉眼睛。
　　常羲在心底无声落泪。
　　歇了一炷香的时间，乐芸看着渐沉的夕阳难得露出了几丝惊慌。常羲安慰她离关皇城门还有一段时间，而且她会让内侍安排一辆车送云娇出宫。
　　临别前云娇拉着常羲的手，嘱咐了几句少吃冷饮之类的话，常羲斩钉截铁地答应，却总感觉阿珉在偷笑。毕竟常羲可是每天一碗冰汤圆，风雨无阻，要她做到不吃冷饮，真是难如上青天。
　　目送两人的马车渐行渐远，常羲拍拍阿珉的肩膀，犹豫道：“我有个问题。”
　　阿珉点头。
　　常羲好奇地问道：“你觉得我长得如何？”
　　远离了云娇，这个话题就脱离了禁忌的范畴。
　　阿珉毫不思索道：“特别好看。”
　　常羲笑着咂嘴，抛出了一个更为致命的问题：“五公主和我，谁好看一些？”
　　阿珉仍然不假思索：“各有千秋。五公主美得很有攻击性，而郡主你……”阿珉忽然不说了。
　　常羲奇道：“跟了我这么多年，你应该知道我承受能力很好啊。这有什么不敢说的，你还怕我听完当场晕倒吗？”
　　阿珉咽了口唾沫，思考了一下，还是没有说出原来想说的话。因为她觉得，原话比常羲想象的还糟糕一些。
　　她想说，郡主你长得其实非常温婉可亲，皮肤细腻，眼睛还水灵灵的。乍一看，大多数人都会觉得你长得比姚姑娘更温柔沉静。
　　但现实很骨感。
　　常羲见阿珉沉默不语，就自顾自地胡乱猜起来：“这有什么不能说，大大方方承认我不如别人就好了，我又不是小气鬼。你总不至于想说我长得像姚姐姐那一类的吧？”
　　阿珉又默默咽了口唾沫。
　　心惊胆战地过完这一天，常羲就因为打喷嚏咳嗽消停了三天。阿珉为了防止再次出现几天前的生死连环问，便撺掇常羲该去凝真轩练字了。
　　常羲之前还想着因为和堇虞打赌输了，义务帮堇虞读书，可以推脱掉练字的功课。没想到因为云娇，常羲生了堇虞的闷气。
　　所以，她决定不去当义工了，她要去练字，静心！
　　刚坐下来拿起笔，常羲就后悔了。
　　今天凝真轩里的气氛有些古怪，仆从都像死人一样安静得听不见呼吸声。崔洵坐在正位上以手扶额，眉头皱的很紧。书案上高高叠起的文书，表明今天崔洵需要加班加点处理政务了。
　　正是因为如此，凝真轩里压抑得让人难受。
　　常羲肠子都悔青了，早知如此她还是觉得当义工更舒适。
　　悄悄移开临摹的帖子，抽出一张空白的宣纸，常羲开始画小人图。
　　几刻钟过去，常羲开始渐入佳境，有些忘乎所以。正飘飘然的时候，就听见崔洵沉声道：“别装了，谁信你会安安分分坐着好好练字，肯定又在作妖。”
　　常羲心想我敢做敢认，就看见崔洵已经放下了撑额头的手，朝自己招手道：“过来，给你看个东西。”
　　常羲头顶缓缓冒出问号，但还是乖乖走了过去。
　　崔洵从文书最上面拿起一张折子，示意常羲看。
　　常羲不肯接：“跟朝政有关的话，我不能看的。”
　　崔洵哭笑不得：“跟朝政没什么关系，看你无聊的紧，就当是消遣一下了。”
　　常羲这才接过。这不是普通的折子，上面没有朱印，想来是已经被人誊抄过一遍，手中这个只是一份抄本而已。
　　常羲随意挑了一张椅子坐下，展开折子细看，这原来是一张案表。
　　福王崔沂在昨夜同好友一起在樊楼饮酒，高谈阔论一番后两人都醉醺醺地走上大街。
　　有一个小姑娘，名叫月桃，当时在街上采买物件。十分不巧，她不小心撞到了崔沂。
　　崔沂风流惯了，见撞进来一个如花似玉的妹妹，竟然当众调戏她，话语污秽得有些不堪入耳。
　　月桃道了歉，但崔沂不打算罢休。他盯上了月桃的美貌，想把她抢回家做妾。
　　正常人谁愿意啊，月桃当时就回绝了。没想到崔沂仗着势大，命人直接把月桃捆起来带回了福王府。
　　没想到这个月桃不是一般人，是当今太后亲侄孙孙玄的侍女。孙玄听闻月桃被绑，当即跑到大理寺报案。
　　由于被告崔沂身份太高，大理寺卿不敢擅作决定，于是上报了朝廷。
　　不知道孙玄拿了什么威胁大理寺卿，反正衙门当夜就去福王府逮人了，逮的不是崔沂，是月桃。而崔沂则翩翩然如仙子一样，在众多人员陪同下来到了大理寺。
　　崔沂一口咬定是月桃执意要跟着他走，他迫不得已才把人领回府。崔沂还露出脖颈，上面有一道鲜红的血痕。崔沂解释，这是月桃故意抓的，还说这个女子图谋不轨，意欲刺杀亲王，希望大理寺卿从重处理。
　　看到这里，常羲就被气笑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哪来的胆子去刺杀亲王？编个理由都如此敷衍，果真是不能成大事的人。
　　崔洵见常羲抿着唇，拿着折子的手微微发抖，面上还似笑非笑的，以为她是在憋笑。于是友情提醒道：“你如果想笑也是可以笑出来的，这里有三哥眼线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没有人会去告黑状的。”
　　放下折子，常羲摇头道：“我还真不太想笑，只是很好奇这个月桃会怎么处理呢？”
　　崔洵长舒一口气，一拍书案站了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取下一枚令牌塞进腰间，回头对常羲挑眉笑道：“今天的任务就是这个，我们要去一趟大理寺。”
　　“我们？！”
　　“是的你没听错，反正你都不会做正经事，还不如跟我一起去见见世面。多出去走走，能学到很多书上找不到的东西。”崔洵站在门口，见常羲迟迟不挪步，颇有些不耐烦地直接牵起她的手腕大步流星朝马车走。
　　常羲被牵得差点一个踉跄，只得提起裙子尽力跟上崔洵的步伐。
　　崔洵在前面感知到了身后人的动作，瞟了常羲一眼，鄙夷道：“谁叫你小时候光吃白饭不吃肉，现在手短腿短的。”
　　常羲没有生气，只是慢慢停下脚步，崔洵被迫也停下来，诧异道：“怎么了？”
　　常羲双手抱臂，以一种极轻蔑的眼神扫了崔洵一眼：“这你就不懂了吧——”
　　她举起右手，用食指指着自己，骄傲道：“我这可是浓缩的精华！”
　　崔洵伸出手不重不轻地拍了一下她的后脑勺：“你脑子也是浓缩的。”
　　常羲再次被强牵着走，很不服气地一连翻了好几个白眼。
　　大理寺卿没想到大名鼎鼎的宁王殿下居然降尊纡贵来了这里，颤抖着胡子想要亲自接待他，被崔洵委婉拒绝了。
　　“我是来办正事的。”崔洵含笑对大理寺卿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