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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祸从天降 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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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咸通十一年八月
「娘子娘子莫淘气,给儿梳个双丫髻。快高长大连及笄,寻一好郎谐连理。生个胖崽承欢膝,欢声笑语绕梁脊。」
青铜镜映出了一年莫五十有余的风韵妇人,正为小娘子梳头。
镜前的小娘子约莫八、九岁,黑溜溜的大眼,小巧的粉嫩小嘴,正不安分地捯饬着梳妆台上的胭脂粉盒。
「外婆,您真麻烦。每日都往我头上梳些奇怪的样式。」
小娘子左瞧右看,不满地嘟囔她头上顶着的发饰。
妇人只笑了笑,顺手就捏上圆嫩嫩的脸蛋:
「阿妹,你可莫嫌外婆吵。过了今日,你便是个大娘子了。若还整日披散头发,可当心他人笑你。」
「阿娘,你别笑话阿宁了。」
清脆的珠帘大小并落,一把清朗笑声中,房里走入了两位娘子。
启声说话的是位腹部稍有隆起的娘子,约莫三十有余。水蓝的素襦裙,显出了她的温和大方。另一位娘子,碧绿半臂,眉眼清秀,二九年华,正搀扶怀孕的娘子,走到榻席坐下。
原本还对发饰不满意的小娘子,神色一变,满眼欢喜,赶紧从凳子跳下,立马抱住了才刚坐下的娘子:
「阿娘,外婆好凶哦。每天只想阿宁嫁人。生来如此水灵乖顺的孙女在身边,一点都不知道珍惜。」
这一脸认真的控诉,令人不免扑哧一笑。
妇人放下了手中的梳子,捏起阿宁的鼻子,语气尽是宠溺:「就属你这小娃子,古灵精怪。」
阿宁吐了吐舌,又把视线落到了娘亲的肚子上。她轻轻地抚摸起肚子,摸着摸着,脸色起了纳闷:
「阿娘。这里面是阿弟还是阿妹呀?真叫人干着急!」
妇人坐在榻席的另一头,又起了话:
「阿妹,你知晓是男娃还是女娃,有什么用?这事,可得顺其自然。」
「这当然有天大用处!」小女娃从榻席爬下来,一脸振振有词:
「若里面的是阿妹,就让外婆您给她梳头,莫再叫您烦我......」
妇人瞅了她一眼后,假装不悦:「阿妹,你这说法,莫不是在嫌弃我老人家这手艺?」
阿宁又跑到了妇人跟前,抱住她撒娇:「哎呦,外婆。阿宁可没这意思,阿宁只希望有多个孙子能孝敬您,陪在您身侧。日后若我嫁人了,好说还有个阿妹能陪着您,不让您孤单。」
对上那一脸奉承的脸蛋,妇人无奈摇头:「就你这阿妹,能言善道的。」
「外婆,那可不是。」阿宁的嗓子清脆,附和地眨了眨眼。
站在一旁的碧绿娘子听后,笑问了小娘子:
「小娘子,您还没说,若娘子这胎是个男娃呢?」
却见她调皮地眨了眨眸,把话接了下去:
「翠娘姐姐,若是阿弟,那自然得把我以往对付阿徒那几招使出来,同他比划比划。近来,都没人再肯同我玩,甚是苦闷......」
这话语一毕,刚才发问的娘子不敢再多言,只是使了个眼色给小娘子,示意她安静。
气氛突然凝固,阿宁觉得古怪,微微侧脸,只见妇人的脸色有些僵硬,语气不善:
「娘子家家,整日就爱比武弄剑!」
「阿娘,您莫生气......」怀着孕的娘子正想站起时,外头的僮仆传来了通报:
「大娘子,阿郎回来了。」
妇人收起了不喜,连忙整理好衣裳后,起身走了出去。
「外公,回来了咯!」
阿宁对还坐在榻席的娘亲吐了舌后,也趁机溜了出去。
一到门外,就见戴着幞头,身穿浅绿圆领袍的男子,正对她招手。
阿宁急忙跑了过去,用力地抱住了他:
「外公,外公!您可算回来了!」
男子欢喜地接住了阿宁,顺了顺她的背:
「今日可是丫头的生辰,我当然要回来陪丫头。丫头,外公不在的这几月,可否有听外婆的话?」
「那是当然......」阿宁趴在外公的背上,却见旁边妇人的脸色,瞬间想起了她趁外公不在的时候,偷跑去了西市、还打了特地从乡下来的从兄、爬树摘了别人家的李子。
话说,那李子还真涩。
「当然有。」阿宁偏过头,偷偷地在外公耳里低语。
「阿耶,阿宁年龄可不小了,别把她宠坏了。」挺着肚子的娘子被翠娘搀扶,从房里走了出来。
男子不置可否,仰天大笑:「我就这一亲孙子,不疼她,该疼谁呀。」
他用手颠了颠阿宁,唇角笑意分明:
「丫头啊,这几月不见,外公瞧你像是变重了。恐怕,再多过个几年,我这老骨头,就再也抱不动你了!」
「外公!」
小娘子脸骤地一红,不满地大喊:「怎能当着大家面前说呢!」
说罢,就从那男子的怀抱跳了下来,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这小丫头,可真是。没想她还知羞人啊。」男子瞧住气恼的背影,负手而立,无奈大笑。
在旁的妇人也轻声附和:「那是当然。再怎说她还是个小娘子。」瞧着远去的小身影后,她又望向了男子:
「夫君,你也在太医署忙了好一阵,朝廷该给你休假了。」
「夫人,」男子握住了妇人的手,摇了摇头:
「近日,同昌公主圣体违和。圣人命尚药局全员须在限日之内治好公主,查出切确原因。我今日也是托韩太医替班,才能回府陪阿宁过生。今晚稍作休息,明日就得返回太医署了。」
怀孕的娘子,在翠娘的搀扶下,走到了他们的面前。她的脸上抹上了忧虑:
「阿耶可得早点歇息。」随之,她对其侧的翠娘嘱咐:「待会煮些冰菊茶来,为阿耶消热沁脾,莫得劳累过重。」
男子的眼睛对上了娘子的腹部,他紧抿起嘴,温和地提醒:
「阿清,粗算一下,也快到临月的日子了。一切还得顺心如意才是。」
阿清朝着男子,微微地躬起了身:「阿耶,说的是。」
男子似乎再想说些宽慰话时,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口,最后只道了几句:
「阿清,凡是皆有命数。眼下最重要的,是你与腹中的胎儿。一切都需以安胎为己任才好。」
阿清的手抚上了肚,僵硬地点了点头。
在旁的妇人一时看不惯,便开口打破了沉默:
「好了好了。夫君,你这才刚回府,就开始念叨这、念叨那的。快回房去歇息,你也需补足精神。」
她又转过脸,对阿清嘱咐:「阿清,你也去看看阿宁她怎么样了。」
把话说完后,她便拉住男子的手,朝着主房快步走去。
关上了门扇后,她这才松了口气,对着刚坐下的男子埋怨:「二郎生死未卜。你刚才那番话,莫不是又让她想起了二郎?」
男子这才一脸懊悔,用力地掌了嘴:「夫人,所言极是。我这几月不见阿清,瞧她脸上又添了几分憔悴,才想着安慰。一切都属关心则乱啊。」
妇人动了动手指,示意他站起身,为他更衣:
「二郎年幼时,父母双亡,如今又遭遇这事。阿清一个娘子家家,遇到这事,心里肯定不好受。若她是男子,就好了...」
男子的眉头一蹙,满眼皆是不同意:「老婆子,此话怎讲。是男子如何?是女子又如何?唐廷的建立,也有平阳昭公主这一巾帼英雄之力。英雄不问出处,也不该有所谓的男女之别。」
妇人抬头望了男子一眼,把解下的衣服放置了案几上:「老头子,你就净瞎扯。阿清这孩子打小安静,遇到何事就往肚里吞。她如今挺着肚子,又遭遇二郎这事。你想,她心里可有多大的委屈啊。若是男子,心里或许能好受些......」
男子不置可否地一笑,脱下了鞋靴:「老婆子,你可别看轻阿清。阿清,可像你了。这性子虽然静,但心如明镜般。你可还记得小时候,她被人欺负了,反手一个过肩,就把人摔倒在地上。之后,还反过来同夫子哭诉,搞得那些孩子们连续好几日都在誊写文章。她的性格,虽不像阿宁般率直,但也不算懦弱。还有啊,你别和我谦虚。想当年外表文静的你,竟误把我当成采花贼。不等我解释,就给我个左一拳、右上腿。幸得我这双腿逃得快,才保住了我这条小命。不然,你的郎君另有其人了。」
妇人翻了个眼,接过他手中的靴子,一同与衣服放置。随后,她笑脸盈盈地走向了男子,一个不留意,用力地按住了男子的肩膀,在他耳边轻语:「就属你老头,一点都不害臊!净回忆这些陈年往事!」
男子被按得生疼,吃痛地对妇人直叫:「夫人,饶命!为夫疼!」
听了那句「饶命」后,妇人的力度才稍微柔和,眉眼间添了些许不安:
「说到这,我就担心阿宁。你可知你不在家的这几个月,她干了多少不省心的事。就说前几天打了阿徒,害得他提前跑回家。上几个周,又去偷摘了别人家的李子、还有不知多少次偷偷跑去了西市上了,真担心她被人抓走。」
男子转过了头,看向妇人:
「阿徒,就是那个长相欠抽的小子?」妇人点了头后,男子随之大笑:
「哈哈,打得好,打得好!若为夫在场,肯定得补上几脚。仗着身强体壮,每日就净欺负比自己弱小的。这终究不是一个男子所为,看了都令人生厌。这小丫头不亏是我的好孙女!......哎哟!夫人,别别别!这次可真是疼!」
按摩的劲度开始加大,这次换成了手肘。
妇人定眼看向男子,甚是气恼:
「知道疼,还敢乱说话!阿清会如此安静,你也有错。把当初那些欺负过她的孩子骗到弄巷,再用木棍把他们打得,断了五六根肋骨,气得人家父母都告上官府了。幸得,街坊各各为你四处求情,还惊动了广德公主与于相公为你说情。只同你有几面之缘的康公,又为你垫了多少银子,你这弱身骨才能只挨了那几下板子。要不,我和阿清寡母孤女还不知道要去往何处流浪。就着此事,自此任谁瞧了阿清,就像见到瘟神一般,跑为上策。」
「这些旧时王谢之事可不兴提了。」瞧见自家夫人朝他翻了一个白眼,他眨起了眼笑,又紧接强调:
「再说,我欠敬辞的钱早还清了。」他疑似叹了口气,垂下了眸:
「就一纸昏令就能把为国为民的人物......」语尾后,无限的叹气,令妇人起疑,她正打算开口时,却被男子打断:
「不兴提了!不兴提了!」男子安抚妇人坐下,开始捶她的肩膀:「阿宁虽然是阿清生下的,但那机灵鬼模样,就同她的阿耶般。说起二郎,若不是当初看在二郎勤快又机灵,能把阿清逗笑,又对咱们阿清好,我才不同意这小药郎入赘咱们家呢。可叹,从小养大的好白菜就被一手教大的徒弟给拱走了。回想当初,阿清只要见到二郎的脸,就会笑得连嘴都合不上。不管二郎说什么,都能把她逗笑。夫人,你来评评理,我那时候说给你们的笑话,就不有趣吗?」
妇人瞥了他一眼后,眼中露出欣慰:
「这个傻二郎啊,只要阿清在,那双眼就往阿清的身上一刻不挪。两双眼,就直勾黏在了阿清身上。有时候是瞧得把药磨错了,有时候瞧得把针插进了自己的手指也不自知。还有的时候,瞧得你在他背后都拎起棍子了,他还再瞧。兴许那时候,阿清就认死了他,注定要同他过上一辈子。」
妇人的神情转而悲痛,眼泪也急得掉下:
「你说说,这人怎会好端端地就死掉了?只是回趟家乡祭祖,人说没了就没了,连尸体都找不到?」
男子蹲了下来,握住了妇人的手,擦拭了她的眼泪:
「夫人,莫哭莫哭。瞧你模样,为夫看了都心疼。若被他人瞧见,还真以为我欺负你呢。」
男子稍作停顿,接下去说:
「夫人,只要我康仲殷在的一日,不管二郎是死是活,我定会尽我所能找出真相,不会再让咱们的女儿受任何委屈!」
男子望了一眼窗外,早已是黄昏。
他摸了摸妇人的脸,低声叮咛:
「夫人,我稍后再开几副药给你,切记唤翠娘去取药。这些药,可养阿清的身子。到时,她才能有力气生产。对了,你找了孙二娘了没。上次也是她接生阿宁,我还是放心交由她......」
妇人这才破涕而笑:「瞧瞧你,同闺女见面说不上半分话,但心里还是挺挂住她的。」
男子则绕头,白鬓飘发,露出罕见的羞涩:
「夫人,你莫笑话我了。这些都还需安排妥当才是。」
妇人瞥了眼窗外,瞧见这天色不早了,她拿起了置放在案几的官服后,推开了门,转头看向男子:
「好了好了,这时候也不早了,你暂且歇歇。我去看看厨房备菜备得如何了?」
男子叹了气,点了点头:「你也别太忙乎。这些交给下人去做就是。」
妇人的脸上,却挂住满眼的笑意:「不麻烦不麻烦。难得夫君你回来一趟。」
「咿呀」一响,男子的半边脸逐渐被黑暗吞没。
眼底的情绪早已道不明,他敛起了嘴边的笑,并拢了藏在的衣袖的五指,捏紧了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