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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杜宇栖花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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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一前一后走在京都的街道里。
沿着五条大路直走,先是宜风坊,然后往北拐,再到四条的永昌坊。一路默然无言。
谈幼渔有点后悔没有把葭儿叫上。此刻,那个唧唧喳喳,像只小麻雀般欢快的葭儿令她无比想念。
“夏半阴气始,淅然云景秋。”平安京的街道里浮动着一股子凉凉的花气,虽然仍是仲夏,却没有在博多时的闷热。街市依旧繁华,身边走过的人、驶过的牛车、拂过的风,仿佛都是漫无目的的,一幕幕从眼前晃过。
谈幼渔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足履面上绣着一团点珠印金牡丹纹,随着步子起落,小珠子轻巧地上下跳跃,那牡丹纹也跟着展动,活灵活现,像真的一般在风里摇曳。
她看得很专注,全然没有注意到身边的一切,直到一只温暖坚实的手狠狠地将她拉到边上才惊醒过来。
一辆牛车险险地擦着她的身体经过,侧窗的竹帘里隐约可见一张俊秀白皙的脸在对着她轻笑。芙蕖的香气浓郁得让她呼吸不畅。好在也是一晃而过。
“怎么这么不小心?差点就自己撞上了牛车。”苏明泊微蹙着双眉,急切地呵斥。他的手臂依旧紧紧地护着她,仿佛一松开,她就会受伤。
“谢谢。”谈幼渔低声说。
看着她嗫嚅的样子,苏明泊放开手,叹了口气,柔声问:“饿不饿?去吃点东西吧?”
他从未如此温和地对她说话,和谈幼渔一起的时候两人总是针锋相对,动不动就引发唇枪舌战。谈幼渔诧异地望着苏明泊,竟然有些不习惯他难得没有再借机教训自己一番。
仿佛只是个错觉,苏明泊下一句又严厉了起来:“到底去不去?你今天怎么一直精神恍惚!”
谈幼渔终于笑了,点点头,这才是她熟悉的苏明泊。
两人寻了附近一家看起来颇为整洁雅致的茶馆,上了二楼的雅座。谈幼渔偷偷地把脚伸进小台盘下,又撩开了裙裾挡住,一不小心撞到了对座的苏明泊。苏明泊皱了皱眉头,下意识身子就往后挪了一点。
谈幼渔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赶紧移开视线,看着穿着萌黄小裳的侍女们依次捧着折敷,膝行着进进出出。倭人食器就如同他们的品性,富于浓厚的自然生趣,几乎都是木制的,稍微一靠近还能闻到一股木皮的芳香。比如,折敷,那是一种浅香木做的木盘,上面绘着莳绘的图案。折敷上端放着用以盛食的涂漆高杯、四脚悬盘乃至半球状的碗也皆为沉水木所制,其身多为黑色,或饰花纹,或镶镙钿,无一不精巧可爱。
菜肴则稍显素淡,谈幼渔挑着牛蒂,又拣了块香鱼干,悠悠地叹道:“此刻我是多么想念城隍庙的闸蟹,西街的鱼汞,土门街的牛肉汤啊……”
苏明泊将一个盛着兔肉的碟皿推到她面前,颇为不意地说:“你也别太挑剔了,也是现在才有得这些吃。听伯父说,早二十年前他初次涉海来倭时,可是连肉食都吃不上的。”
倭国虽偏居海岛,却也崇佛尚礼,在白河法皇当政时便已下令全国禁食飞禽走兽。直到大治四年,与白河法皇素有积怨的鸟羽上皇实施院政后,才解除了其颁布的禁止杀生令。
谈幼渔依言,咬了口兔肉,细细地品味了一会,说:“似乎是先用肉酱腌过,在煮制时又拌上煎汁来佐味,口感还成。要是能浇上点烧酒,味道也许就更好了。”
苏明泊放下筷箸,拍拍手,唤来女侍:“请上壶酒。”停了下,又说:“烦请再多来点肉食,煮得烂一点。”
来倭的宋商络绎不绝,许是常年逢迎的缘故,倭国大城市里凡有档次的酒肆饭馆多有略通点宋国官话的侍者。又因着宋商里以泉州人居多,侍者也兼着懂些闽方言。
苏明泊说的正是闽方言。大约听得多了,候在边上的女侍连忙点头称是,退出前还微笑着望了谈幼渔一眼。
谈幼渔手莫名一抖,她不是不明白那侍女的意思。对方明显把她和苏明泊想成是一对了。她暗自苦笑,还是抬头对苏明泊说:“到底是老友,知我无肉不欢,又贪嗜炖得火候十足的肉。待会上了酒,我得多敬你几杯。”
苏明泊自己没有怎么吃,只是静静地看着谈幼渔大快朵颐。他从十三岁那年就知道这个姑娘面上端庄,实际吃相甚恶。他推崇女子应有的懿德大体,谈幼渔一向毫不在乎,不缠足也罢了,偏偏又最喜抛头露面。第一次见面的利齿相向,再到熟识后的言行无忌,他明白她自幼失怙、父亲远扬的孤寂,原以为是疏于管教才导致她的不甘束缚,可是她偏偏又颇通人情,待人亲和。后来想想,终于发觉她骨子里就是这样的人,她所学的、所喜的,跟一向在严父贤师教导下谨言慎行长大的他始终是格格不入的。虽然一起读书五年,他总觉得她很近,隔三差五就在放学后任由她拉着去她那熟悉的闹哄哄的一方天地里,逐一拜会她所谓的那些市井里的奇人达客,即便是街边卖字的落魄书生、偏居巷陌的养蚕人,她似乎都能看出点独特之处。她千奇百怪、不安于室的性子,苏明泊实不敢苟同,只是想着不纵容着随她去,那又要如何和她相处呢?
父亲苏默文对她的认可,起初令他很不解。他常暗自嗤道:“不过是女子而已。”渐渐地,他却滋生出一种难以言表的欣喜,好像童年时父亲把自己珍爱的物事许诺给他一样。他依旧是不懂谈幼渔的心思,可是他对她那些光怪陆离的念头早就见怪不怪,即便她是飞在春风里的纸鸢,那根细细的线还牢牢地握在自己手里就可以了。只要此生的每个清明三月三,陪伴着她寻访十里桃花的是他,那懂与不懂,又有何妨呢?
她应该会听她父亲的话吧?那牛车的主人大概又是她在哪里识得的奇人逸士吧?只是为何这次竟没有再带上他呢?他从未像现在这样烦躁不安,自撞见她捧着不知是谁送来的信笺却一副珍之若宝的模样,他就已隐隐有些慌乱了。眼前冶艳的山芍药,竟只觉刺目异常,心头里有一块阴霾的地方,仲夏的骄阳却遥不可至,如同他与她的距离。
他知道自己不懂她,只是没想到竟是如此不懂。
隔座忽而有人弹起了琵琶,黄杨木的拨子轻挑慢捻,手法巧然疏劲,曲调一起三落,音色典雅清丽,像一树明艳的八重樱在风中旋转,飘飘悠悠,落在心里,惊起一片缭乱。
曲罢,邻上一人赞叹:“妙呀,一曲《山樱吹》,当真笼尽了这绝世风华。”
弹奏之人却笑道:“若论绝世风华,这平安京里,又有谁能及当今主上胞兄雅仁亲王殿下与藤原北家嫡流的中纳言雅行大人呢?也唯有这样出众的贵公子,方能将一曲青海波舞演绎得繁花都要为之失色呀。”
“是呀,那两位在今年葵祭上舞姿翩跹,仪态优雅,实在惊为天人。”另有一人附声曰。
谈幼渔一听,呼吸在那一瞬间急促了起来。格子窗外的花桔开得正盛,熏风卷了一片花瓣,在气流里微微荡漾,终于恋恋地沾在了她红晕渐生的脸上,而那屏住了所有气力的姑娘却恍而未觉。
她听着那些称誉那人的话,心里委实欢喜得紧。花香氤氲中,那人长风盈袖、衣袂飘飞的身影在眼前若隐若现。
她惊着,喜着,竟茫茫然不知所措。她只知道自己很想见到他,远远地望上一眼就好。
苏明泊看着她,那眉眼间尽是小女儿娇态的谈幼渔让他觉得很陌生。他听不懂倭语,也不清楚缘由。他只是在这一刻明明白白地意识到了,这个和他相识多年的姑娘心里头已经偷偷地开出了一朵纯净的小花。只是这样的萌动,却不是为了他。
像是一把不十分锋利的冰刀直直地凿在胸口上。钝,却疼痛难当。
深吸了一口气,苏明泊开了口:“幼渔,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你人怎样,会去做什么,我虽然不理解,但大致都能猜到。我们如此熟悉,家里的人也都知道,有什么比知心知底更叫人心安的?”
谈幼渔慢慢地回过神,才想起对面还坐着苏明泊。她双眸清澈,刚刚眼里的云雾已然消散。“明泊……”
“幼渔,一起安安心心、稳稳当当地过一生,不好吗?是不是只有追逐着那些水中花、镜中月才能让你觉得像是活着的样子?苒苒光阴在戏文里只是一场戏,唱完就散,个中苦乐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你真的……要把书里的、戏里的东西都搬到自己身上去?”苏明泊的脸上是一片波澜不惊的沉静,他觉得有些话应该早点说透了。
乍一听,谈幼渔的耳膜像擂鼓般隆隆作响。
正好侍女呈了几碟菜上来。她瞥了一眼,夹起一块肉就往嘴里送,细细咀嚼了会才吞下。
抬起头,定定地看着苏明泊的眼睛,她缓缓地说:“明泊,你知道的,我很小就没了母亲。别人说起她的时候,无不交口称赞她贤良淑德、端庄大方,惋惜她年轻早逝。可是除了我家里人外,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过世的。那年我才六岁,懵懵懂懂的年纪,却是亲眼看着她悬梁的。”
苏明泊猛地一震,不可置信地看她。
“我记忆里,她总是愁眉不展,即便抱着我温言软语,可是她的怀抱里却没有一丝温暖。我睡在她身边,却常常被冷醒。她有我父亲有我,却还是郁郁寡欢。因为我父亲常年在外,因为我只是个姑娘……你不知道吧?她生我的时候差点没命,好不容易我俩都平安了,大夫却说她再也没法给我添个弟弟或者妹妹了。家里人就一老要张罗着给父亲找个妾,来续谈家的香火。母亲当然不高兴,但她又能如何?我家有产有业,可她生不出儿子。听我舅舅说,我父亲和我母亲小时就认识了,我母亲一及笄,父亲就迫不及待地跟我外祖求了这门婚事。可惜,他俩感情再好,也磨不过俗世。我父亲撑到了我六岁那年,终于耐不住宗族里的压力,应了下来。母亲知道的时候,正在房里给我梳双髻,一用力就扯落了我一绺头发,然后木然地看着我痛得大哭,她也跟着哭。哭完了,她抱着我哄我睡觉。不知道睡了多久,等我迷迷糊糊睁开眼了,一抬头,就看见她的绣花鞋悬在半空。”
苏明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她就这么抛下我和父亲,就这么刚烈决绝地死在我眼前。到底是在恨我父亲还是在怨我?我六岁那一整年都活在噩梦里,家里每个角落都有我母亲的幽咽声。我躲啊躲的,躲到了西街的饭馆里,遇见了阿珍那个笑吟吟的波斯女人……”她终于察觉了额角的花瓣,拈了下来放在手心里,呵了一口气,目送着它掠过窗子,消失在繁华街道的尽头。
转过头来,她又吃了块兔肉,擦擦嘴,接着说:“那一年,我没了母亲,却从此有两个女人一直陪伴着我。一个就是阿珍,另一个……是我素未谋面的姑母,我父亲的姐姐菽贞。你一定会觉得奇怪吧?这事我谁也没说,说出来只怕会被当失心疯了。那次是听说宗族里的叔婆要帮我再找个母亲,我一听就跑开了,糊里糊涂就到了久无人至的西阁里去了。那本是个书阁,浩如烟海的书卷却只有灰尘光顾。我后来才知那是我姑母尚在闺阁时最爱去的地方。”
“我曾问过我父亲,姑母是一个怎样的女子呢?她人好么?嫁得好么?我知道她早已不在了的,可谁都闭口不谈她。她是谈家的女儿,说是泼出去的水也就算了,只道她远远地外嫁,怎么却连夫家都没了往来?这些我父亲从来不答我。”
她歇了口气,又说:“谁也不知道,我在西阁里找到了姑母的一本厚厚的遗稿,还有一幅男人的画像。我偷偷把她的遗稿放在身边,待我多识了些字,就拿出来一字一字地看。那是一笺一笺的信,写给某个不知道是谁的男人,但绝对不会是她的丈夫。我不知道世上到底有没有那个人,或许不过是我姑母心底的一点幻念。她当年是闽地一带有名的才女,死了却一缕幽魂飘在外面怎么也回不了家了。”
“大凡女子多是如父亲所说的那样过,安分守己,谨言慎行,求得个顺顺当当便已知足了。可是这世上偏有些女子不甘于此,你说她痴心妄念也好,浮躁轻飘也罢,她就是管不住自己想的,硬生生要探头去看那个不该看的繁华世界,终是阿鼻地狱也不肯回头。何况,一个人的好与不好,怎能由他人来一概而论?随了这俗世之流,又真的能保一世不受悲苦,被人好好珍视好好疼惜?”
苏明泊的心里有个声音在说,不管你想去哪,我都可以陪着你,不管你想做什么,我都可以陪着你,就像我们之前一般。可是他不能说,因为他知道自己做不到。他想要的和谈幼渔想要的是大大的不同,来倭国之前他已经为将来要做的事做好了打算。
“人生如戏,我们能如何?”只听谈幼渔轻轻地说,“你说不要把这辈子都当成戏一样活,可是我们真的能保证自己永远都是清醒的?”
谈幼渔想到了姑母,她心里藏了那么多的心事,也顺从地嫁了人,那之后不知她是否还写着书稿,还画着画。可一定有些事情是自己所不知道的,书稿里也找不到。父亲不愿讲,她也不好问。
那本书稿的最后一页是大片的模糊,皱巴巴的,墨渍都晕在一起,看上去像极了一个可怖的骷髅头,仿佛是一个女子死掉了的心。她想,姑母的眼泪也许在那一天就真的流光了。
她看着陪伴了自己五年的苏明泊,眼里干涩,心底是一片泛滥的洪潮。她无法回应,只能埋头吃菜。
苏明泊沉默了良久,忽然很想对谈幼渔说,你若真的无意就罢了。这么想着,他心口猛地一揪,两人五年的时光突然像夜幕中的烟火般,一朵接着一朵,璀璨绽放开来,顷刻间又如烟花般冷却易谢。他突然分不清和谈幼渔的感情到底是什么,只是一想到自己若是和他人成了亲,这份难得的情谊或许就真的就此终结了,他便怎么也开不了这个口。
边上琵琶声幽幽再起。苏明泊接过侍女送上来的酒瓶,直接往嘴里狠狠灌了几口。
最后的最后,他对谈幼渔说:“幼渔,我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