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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何处不相逢 ...

  •   景荣市的天空如同灌了几杯醇厚的葡萄酒,醉醺醺地发酵开来,经过层层晕染,暮色变得愈来愈发浓郁。

      打工人们忙碌了一整天,即使现在已经到了下班点,也得先收拾好工作最后的尾巴。

      要说被要求加班加点是家常便饭,那么在暗地里怨天怨地怨老板,这就是员工们随手就能打开的零食大礼包,真是喜闻乐见的生活刚需。

      好不容易出差回来,累得要死要活的段齐舒正打算一头扎进多日未暖,现在已经凉透了的床中,闷头睡上它个昏天黑地。

      他已经整整五天没睡过好觉了。

      即使很累,他也是条件反射的把手伸到床外,上下挥动着,像是在招呼什么,但并没有谁来回应他。

      段齐舒又默默地把手揣回被子里,自语道:“真是累迷糊了… …奇奇还在宠物医院里寄养呢,明天再接它回来吧,先睡为敬… …”

      不过自古有句老话是怎么讲来着?对,怕什么来什么。
      于是,一通电话就结束了他骐骥多日的美梦。

      “小段砸,来门市一趟。”电话中的人丝毫不管这边打工人的死活,抛出这么一句惨绝人寰的命令,就挂了电话。

      八个字,不多,但足以惹怒一个打工人。

      “东青绮你大爷,想累死我是吧!老子要辞职,不!干!了!”
      虽然嘴里日常这么说着,老板日常这么骂着… …

      段齐舒同志烦躁地胡乱揉了把自己的头发,最后还是屈服于万恶资本的压榨下,老八实地穿上刚脱下的冲锋衣,拿起工作包,马不停蹄赶往门市。

      他没好气地拍开门市大门,走到东青绮的工位旁,把工作包甩到桌子上,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黑眼圈,后把五根儿手指头伸开来,挥舞着朝东青绮一顿比划:“我,五天,为了你的生意连轴转了整整五天!您老还想让我多活几日吗?”

      东青绮站起来,把段齐舒摁在了工位上,给他端了杯水,把先礼后兵的工作做足后,清了清嗓子,开始了下一步的画大饼:“怎么能叫我的生意呢?再怎么说你也是主任呐,还是要为咱这大门市负责的不是?”

      “大哥,咱门市一共才几个人?”段齐舒仔仔细细地审视了一下自己“主任”的这个身份。
      随后又看了看以东青绮经理为首,共同经营的这个“大门市”。

      五十平米豪华一层独栋空间、角落随机蜘蛛网自然艺术展览、房顶雨季定时提供漏雨增湿服务、库房堆积货箱每日搬运健康锻炼,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们不能再寒碜的。

      不过,别看要什么没什么,“大门市”的收入还是很可观的。

      咱这儿可是正儿八经的畜牧药业货品销售点,有的是客户需要他们。

      而且他们的假期规划跳脱三界之外,从来不按法定节假日走,全凭经理东青绮同志的一张嘴。

      因为三百六十五天,不一定哪天就有头猪啊牛啊的病危,迫切需要他们去送药。

      什么?不缺生意门市怎么还这么磕碜?

      咳… …当然是咱们抠搜——不,应该说是顾大局的东老板,那是坚持把钱都花在刀刃上!

      所以东经理十分大言不惭地立下门市标语——寒碜点没什么,能用就行。

      一开始,只有咱的经理东青绮、副经理蔡培生、以及货车司机杨虎,这哥仨儿一起跑业务——接货送货。

      后来,又多出了一位经过走后门儿进来的段齐舒。咱们小段同志一上位,就十分光荣地赢得了“主任”的职称。

      这四个人都是大学里过命的交情,若他们都不是关系户,以东青绮这万恶资本家的做派,早就被另外三位无产阶级者起义推翻统治了。

      不过东爷压榨劳动力也是分对象的,由于一些特殊原因,一般情况下他都不会分给段齐舒。但这次他实在是忙不开了,只能把段齐舒拉来应应急。

      “老蔡回老家看他爸妈去了,老杨摔伤的腿一时半会也好不了。我也不想让你太累,但马场那边突然来电话,让我去送药,现在也只能喊您老人家来了。”

      边说着,东青绮边掏出手机给段齐舒点了个外卖:“刚出差回来,还没吃晚饭吧?东爷我给你包了!一会儿就直接在这儿吃。”

      段齐舒靠在椅背上,指了指电脑屏幕,说:“光整理这个单子吗?”

      “你嫌少?那我再多给你分点。”
      “去你的。”段齐舒轻笑了一声。

      见终于平定好了军心,东青绮这才松了口气,伸手拍了拍段齐舒的肩:“好好干,富裕的日子就在同志们的眼前!”

      段齐舒只好认命地开始整理起货品单。

      “哦对了,”东青绮刚拿起包准备走时,忽然想起了什么,对段齐舒说,“这周日上午,我家宝贝儿闺女要开家长会,你替我去开一下吧。”
      段齐舒:“… …”

      好嘛,还真是把他当甘蔗,不榨成甘蔗滓不罢休!
      但这句话,也无意识中戳中了他心里的一处伤口。

      段齐舒皱了皱眉,直截了当地拒绝道:“不去。”

      “我知道你对学校有抗拒心理,但你毕竟是高材生,放着轻松工作不干,跑来这儿跟我搬箱子,我都替你觉得憋屈。”

      “行行出状元,你管我?”

      “哎,”东青绮放下了手中的包,搬着一张凳子坐到段齐舒旁边,语重心长地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人还是要向前看的,不是吗?你能保证在哪碰见的人都是好人?那只是个例外,又不是——”

      “你是欣欣她爸,你不去才不合适吧。”段齐舒打断了他,没有直面东青绮的话。

      东青绮见他不想聊这个,无奈地叹了口气,又转回到了上一个话题:“我倒也想去。但这不赶巧了,周末必须要去客户那一趟,不然这单生意就要凉。”

      “嫂子呢?”
      “电视台那边工作太多了,茗正要赶早间新闻录制,更去不了。”东青绮从兜里掏出烟盒,刚打开盒,就被段齐舒顺了一根儿过去。

      段齐舒拿起办公桌旁的打火机,全然不顾东青绮的劝阻,三下五除二地就把烟点着塞嘴里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话音和嘴里喷出的云雾一同慢悠悠地飘了出来:“得嘞,家长会那天给我放一整天假。”

      东青绮:“… …”
      还真是属耗子的,逮着缝儿就钻!

      “行行行,给你自由。二年级一班,明德楼三楼西头儿,别走错了。”

      “开完家长会后,你把欣欣送回我家就行,茗正中午就回来了。至于你,”东青绮临走前如此说着,顺势给段齐舒留了张照片,“帮你约好时间了。就去荣城路商业街那边的威尔西餐厅,找这个姑娘。人挺好的,你好好考虑考虑。”

      说着,他又露出了一脸老父亲的担忧,嘴欠道:“我管不了你,医生也管不了你,那就只能指望我未来的弟妹来管你喽。三十二了,再老就没人要你了——”

      “滚蛋!”段齐舒挥手一指大门,东爷“诶”了一声,一脸得意地退了下去。

      门市里只剩下了他这个苦苦加班人。外卖很快就送到了,段齐舒自己坐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吃着,即使手机里播放着下饭视频,也难免会感觉有些寂寞。

      在这深秋的夜里,一个人总归是要更冷一些。

      即便如此,他还是始终没有看东青绮给他的那张照片一眼,随手就将它夹进了钱包里,再不理睬。

      他上次在家长会上训学生,是什么时候来着?
      好像已经很远了。

      自打段齐舒从景荣一中辞职以后,就经常搭乘梦境这艘摆渡船,回到零六年坐落在平尘乡镇的那所高中,回到那没有勾心斗角、没有人情世故、没有栽赃陷害的大山深处。

      那里承载着太多的真情与实感。
      他还是很想念那里的人。

      就这样,在重复着一天又一天的工作之后,终于盼到了周末的到来。

      毕竟是铁哥们家的孩子,段齐舒待她也像待自己亲侄女儿一样,其实打心眼里他还是挺乐意去的。

      这天,他比公鸡起得都要早,仔仔细细地剃干净了胡茬,杵在镜子前,开始仔细思考要穿什么。

      可也没什么好思考的,他平时省吃俭用,衣服也没有几件可以换,就在内穿了一件高领毛衣,外再搭上那一直都舍不得穿的风衣。

      舍不得到什么程度?可能也就是逢年过节或者到正式场合的时候,才会拿出来撑撑场面吧。

      最后,段齐舒把眼前那笨重的黑框眼镜一摘,戴上他那久违的无框眼镜,又稍微修剪了一下已经快扎爆眼睛的刘海儿。

      一顿捯饬完,要是东青绮在场,一定会评价他:“别说,利索了后还真挺人模狗样的。”

      可算是收拾完了,他一看表,觉得时间还早,不疾不徐地来到地下车库,打算开车去开家长会。

      但是出门时有多风流,停车时就有多狼狈。
      根本就找不到停车位。

      他把车又开出了几百米远,才找到一个能容得下他的座驾栖居的地方。

      然而事实上,他家距离景荣小学,也不过二里地。
      还不如走着过来呢。

      经过好一番折腾,终于,段齐舒同志成功踏入了传说中二年级一班的大门。

      这天周末孩子们也要加班,共同见证自己被讨伐的时刻。但欣欣小朋友显然不在意这个,反正家长会嘛,骂的还是家长,她也跟着听个乐呵就行了。

      她从座位上跑过来,一下子扑进了段齐舒的怀中,用最天真的语气,说出最惊悚的话:“段叔叔,家长会很短的,骂不了两句,你挺住!”

      段齐舒的左眼皮十分合时宜地跳了跳,他现在心里是七上八下的。

      俗话说得好,儿子随妈,女儿随爸。

      东青绮的宝贝儿闺女东梓欣,浑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完美诠释了这句话,是一个名副其实地避开了妈妈所有优点,继承了爸爸所有缺点的神奇儿童。

      倒也不是说这小家伙儿啥也不会,至少,她的口才还是很不错的。和他爸一样,给个快板儿就能来段贯口,还自带妈妈的播音主持细胞加成。

      可惜她没使对地方。

      “东梓欣的家长需要注意一下,这孩子上课老是说话,严重影响课堂纪律。每次违反班规,她都有一千个理由,一个学期都不带重样的。”班主任十分不留情面地点名批评道。

      段齐舒尴尬地低下头,装作自己不存在。

      只听班主任把每个问题学生的毛病都揪了一个遍后,继续说道:“好,现在咱们让各科老师来分析一下各科成绩情况。班长,去办公室和各位老师说一下,可以准备开始了。”

      段齐舒还以为只有讲台上这一位老师呢,没想到办公室里居然还藏着那么多位欣欣的… …不,现在应该说是他的处刑人排队等着。

      他看着去办公室喊老师的班长小朋友一脸喜上眉梢——尽是期待后面的老师们夸赞他的神色,又看了看站在后排那位欣欣小朋友的看热闹不嫌事大——尽是期待段齐舒挨训的表情。

      段齐舒这个受害者心里一瞬间五味杂陈,真是有苦说不出。

      嗯,回去全都发泄在她爹的身上,没有比这更棒的点子了。段齐舒对于自己这一结论,十分自我感觉良好地啧啧赞叹道。

      班长小朋友很快就把通知传播到位了,站在讲台上的老师冲门外的人点了点头,随后说道:“那么,咱先有请咱们的数学老师——谢老师来讲一讲。”

      谢老师?听到这称谓,段齐舒的眼皮忽然又开始跳了起来,让他竟有一时地愣神。

      还来不及咂摸,周围的人忽然都开始鼓起掌表示欢迎,惊的他连忙回过神,伸出手鼓掌附和。

      伴随着掌声中,段齐舒好奇地看着教室前门,他很想知道这个和自己曾经同样教数学的老师究竟是怎么被欣欣气的七窍升烟的。

      但紧接着,他正在鼓掌的双手就这样僵在了原地。

      段齐舒的目光紧紧盯着教室前门处进来的人。这位老师低着头,快步走上讲台,然后飞快翻动着手中的资料,一举一止间都透露着他的紧张。

      这人留着的小碎剪发型让他看上去非常年轻,好像刚上大学的学生,但其实也已经二十七岁了。

      他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感觉应该是威慑小朋友、扶正班风的一把好手。

      等他终于抽出了文件夹中想找的那一张成绩单后,才抬起头,习惯性地环视了一眼教室。

      霎时间,他的瞳孔微缩,脸上闪过一瞬别人不易察觉的震惊。

      别人不易察觉,但段齐舒捕捉到了这一刹那。

      那人的一举一动,段齐舒都很熟悉,熟悉的让他感到久违。

      讲台上的这位透过眼前人带着的无框眼镜,目光迎向镜片下的眉眼间——那是潭常年温柔的一泉碧湖,是湖泊中的温暖秋水。

      然而这潭水现在同样有些错愕,很明显地起了涟漪。

      时间仿佛溶在了两人之间,吹入窗户的风停在半空之中,整个世界在他们的眼里,都好似按下了暂停键。

      此时此刻,并不需要任何华丽词藻地堆砌,也不需要任何煽情字句地渲染。

      因为芸芸众生,何处不相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何处不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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