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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记忆恢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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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二十日后,李寻欢终于站在了鞑靼皇宫前面。
这二十日似乎如此短暂,好似北归的大雁掠过头顶,不过一愣神的功夫便过去了;又似乎如此漫长,如同李寻欢那缠身多年的肺病,足以折磨他一生。
在草原上永远带着寒意的劲风中,李寻欢久久地伫立着。他的手中紧紧攥着一方绣着梅花的帕子,帕子不知多少次被鲜血浸透,早已看不出原本洁白的底色。
他的嘴唇甚至比面颊还要苍白,看起来随时都会昏倒在地,可他的脊背仍然挺得很直,只有咳嗽时才会微微低下头。
他绝不会在任何时候失态,也绝不会在不可一世的鞑靼公主面前低眉顺眼,他的目光仿佛越过了那巍峨的宫殿,落在了更为遥远的北海之上。
望着眼前这人,格日勒塔娜总觉得心中忽然长了一根肉刺,难受得她不由地将眉头拧成了疙瘩。
在这之前,她以为无论是使者也好,人质也好,见了别国的王公贵族,总该忌惮三分。可她却不能从李寻欢的神色中看出分毫的谦恭和畏怯——好像他并不是人质和使者,反而是来做客的。
他竟然一点也不把自己放在眼里,除非他在强装镇定。
不,他一定在强装镇定!
格日勒塔娜望向李寻欢的眼睛,却并没有从其中找到自己希望看见的东西。更让她惊讶的是,虽然眼前这人一副病恹恹的模样,可那双眼睛却是健康的、年轻的、富有生命力的。
李寻欢的眼睛让她想起了自己的骝马。
父汗告诉她,只有亲自驯服的骏马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因此当她的力气长到足以撂倒同龄的男孩之后,她便迫不及待要亲自驯服一匹骏马。
她经过马群时,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它。阳光洒在它赤红的毛上,好似有一道道霞光正随着肌肉的起伏流淌着。
毫无疑问,它是她能找到的最好的马,可它同时也是她遇到的最烈的马!
她刚给它系上缰绳,它便疯了似的尥蹶子。她一次次地将马鞍固定在它背上,它却从不愿意配合,不停地将前蹄高高抬起,不知疲惫地嘶鸣着。
她终于找准时机跃上了马背。可还不等她欢呼,便被它甩下了马背。她摔了个七荤八素,那点刚萌芽的成就感也随着骝马的一记飞踢而不见踪影了。
她精疲力竭地躺在草地上,却发现那骝马的眼睛竟是那样清澈,没有一点暴戾。
格日勒塔娜像狼一般从草丛中跃起,扑到马背上。她忽然意识到,它并不是不可驯服的,只是自己还不够强硬。
后来,她果然成功地驯服了它。现在,她同样坚信自己一定能让李寻欢俯首称臣。
额日德木图对外界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虽说格日勒塔娜承诺,绝不会将他一直软禁下去,可是每当他离开自己的住处,在皇宫中多走了几步,立刻会有侍卫来劝他回去。
他对这一切异常恼火,可最终他还是选择了忍耐。毕竟现在还没到和那小丫头彻底撕破脸皮的地步。
律晓风倒还好些,今日早些时候,他便差遣律晓风去探望自己那仍然昏迷不醒的哥哥了。
趁着这时候,他盘膝而坐,紧闭双眼,努力寻找着着丢失的记忆。每当他做这些的时候,他都不喜欢别人打扰自己。
可今天偏偏格外倒霉。不多时,一个仆妇便在门口禀告道:“三殿下,该喝药了!”
药汁难闻的气息扑面而来,他没好气地睁开眼睛,端起了那碗黑乎乎的东西。
他一边漫不经心地搅拌着药汤,一边随口问道:“今天公主可有吩咐什么?”
仆妇道:“没有,公主要去审问一个中原来的人质,今天一大早就出去了!”
额日德木图道:“什么样的人质?”
仆妇道:“我不是很清楚,只知道他叫李寻欢。”
额日德木图的手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药碗滑落到地上,摔成了碎片。药汤四溅开来,臭气熏天。
他心中暗忖道:“我这是怎么了?律晓风从未跟我提过这个名字啊!”
仆妇早已吓得六神无主,她期期艾艾道:“三殿下,这……我再给您重新端一碗吧!”
额日德木图拦住她道:“你真傻啊!要是公主知道了,你可怎么向她交代啊!”
仆妇为难道:“可是您的病……”
额日德木图怒道:“药我已经喝了,你莫要再乱讲,先把这些东西收拾了才是正经!”
他坐了下来,看着仆妇蹲在地上,一点点擦去那华美的波斯地毯上的污渍。
他闭上了眼睛,又开始回想着。与之前服了药后不同,今天他回忆得格外顺畅,既不犯困,也不觉得无聊难耐。往事不再是一团乱麻,它们如同一粒粒珍珠,在他的脑海中逐渐串联起来。
忽然,他猛然站了起来,拔腿便往外跑。留下那仆妇在身后惊慌失措喊道:“三殿下,您要去哪里?”
他忽然全想起来了,什么都想起来了!他仿佛再一次成为了关天翔,仿佛从来没有那些监视着他的侍卫,从来没有那难闻的药汤,也从来没有那不把他放在眼里的公主,仿佛他的生命中,只有那从年少时便心心念念却未能完成的使命,只有那苦心经营却毁于一旦的钱庄,只有那个和自己在花前月下舞剑、结拜,却又用飞刀杀死自己的李寻欢。
还有梅三姑,也许是她给予自己的欢乐太过刻骨铭心了,他依然还未想起关于她的许多。可是他却记起了那双温和的眼睛,记起了她笑吟吟地教自己辨认草药时的模样。
原来他曾经拥有过这么多啊!可为什么他又一一失去了这些呢?
就此打住吧!别再想那些不如意的事情,他现在能够回想起来的那些欢乐与幸福,难道还不够让他受用终身吗?
他不顾一切地在草原上奔跑着,草原上的风如同牧羊女的长调,柔和而不失力量,清冷而不失婉转,迎面向他吹来。
他好像被风轻轻托起,在半空中飘荡着。碧蓝的天上,羊绒般洁白的云都向着他飞来;起伏的山丘上,连绵的绿草都向着他奔来;远处蜿蜒的小溪上,珍珠般的粼粼波光都向着他漂来。
春风将草原上的一切都赠予了他,连带着那尘封多时的记忆涌入了他的心中。
他终于看到了李寻欢,也看见了格日勒塔娜公主,以及团团簇拥着她的侍卫。
额日德木图蓦然清醒过来,他又坠落到了大地上。
所有刚刚拼凑起来的欢乐顷刻间化为了碎片。
他再没有了方才那种晕乎乎的快意,取而代之的是对往日命运的不平、对重振基业的渴望。他要夺回属于自己的,而非属于格日勒塔娜公主的、属于自己那昏迷不醒的汗兄的一切!
他暂时停住了,望着那个与自己有着许多纠葛的中原人。
李寻欢比记忆中更为消瘦、更为苍白,可他那经历了风刀霜剑却依旧挺拔如松的身形,却让额日德木图想起了雁门关的决斗场上,那个永远无法打败的神话。
他不禁打了个寒噤,曾经是生死之交的结拜兄弟,如今再一次狭路相逢了。
额日德木图甚至想就此离开,任李寻欢被那群小毛孩折磨而死,省得自己亲自动手。可他终究没有这么做。
或许,李寻欢还可以作为自己东山再起的切入口。即便他不能为自己所用,那么他们之间的恩怨,也只能由他们自己了结。
他再次迈开脚步,向李寻欢奔去。
格日勒塔娜操着一口生硬的汉话,道:“你来晚了,怎么不知道跪下谢罪?”
李寻欢还未来得及开口,便感到背上重重地挨了一记,他扑倒在草丛中,口中涌出了鲜血。
在耳畔的嗡鸣之中,他隐约听到公主冷声道:“你当然可以摆出一副不怕死的模样,不过,你得先吃些苦头!”
格日勒塔娜使了个眼色,两个强壮的汉子便一左一右,将李寻欢粗暴地拖走。
李寻欢只觉得苍穹在头顶旋转,胸口又闷又疼,冷汗再一次将他的衣衫浸透,尽管身上裹着貂裘,却仍感到遍体生寒。那被坚硬的草茎扎破的膝盖,倒显得无足轻重了。
难道现在就要死去吗?他们一顿折腾,难道只是为了让自己这样死去么?原来死亡竟是如此轻率呵!
李寻欢失神地望着远处草原与天空交界的地方,带血的嘴角流露出一丝带着苦涩和嘲讽的笑。
忽然,李寻欢听见远处有人喊了一句什么,两个汉子的脚步又停了下来。
李寻欢睁大了双眼,依稀分辨出那个正和公主大声争辩着的人,正是关天翔。
大哥!你果然还活着!即使是李寻欢,也无法用三言两语说清自己的心情。可何必去揣摩自己的心境呢?只要能将这一切喊出来便够了:“大哥!你果然还活着!”
李寻欢张了张嘴,可喉咙却被鲜血所梗塞。这时,架着他的两人忽然松开了手,他立刻软倒下去,可预料之中的疼痛并没有袭来——一只温暖而有力的手扶住了他。
李寻欢挣扎着站稳身体,当他再一次挺起脊背之时,他看见关天翔正神情复杂地望着自己,那熟悉的声音又一次传入了耳中:“寻欢啊,你果然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