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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踏雪行(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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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灵寺,初春。
春雨连绵,淅淅沥沥。霜雪消融,素雪初霁。嫣花得霖,含苞欲放。青山之巅,其寺耸立,犹听神旨。
寺内,油灯长明,香火延绵,檀香清浅。
佛堂明亮,唯一少年静跪于佛像之下,轻阖双眼,双手合十,虔诚祭拜。
佛像庄严肃穆,佛心普渡众生。
拜后,少年方缓缓起身,行至寺中后山。
他于此寺,求愿数年。
所求之愿,年年似。
“施主。”
闻声,少年回眸,继而躬身一拜。
净尘方丈苦笑,指转佛珠:“施主,心结难解,莫渡苦海。”
少年哑然,垂眸不语。
无解之结,他自是心下了然。
奈何执念深种,实难谅己。
少失怙恃,亲族皆亡,唯己苟活。他独行于世,犹若孤蓬,不知归处。
“风起云散,施主早些归吧。”净尘方丈微微颔首,缓而启唇。
少年抬眸,唯望净尘方丈渐行渐远,逐消失于茫茫雾海之中。
迷雾渐起,蔽其前路。
少年于茫茫白雾中奋力挣扎前行。
未几,却见已故至亲掩于雾中,面目狰狞,满身怨念。无数血爪倏而伸至少年跟前,汩汩鲜血自指尖滴垂。
仅一瞬,周遭便血雾四起,入目尽是一片赤红。少年不觉加快步伐,心中惊惧万分。然雾气蒙蒙,不见光影。少年终不知前路,怔愣于地。
恍惚间,少年顿觉胸膛传来一阵刺痛。他忙垂眸,唯望利爪穿过他之躯体,刺破他之筋骨,鲜血肆虐流淌,血迹犹如交错曲径。
少年猛然倒地,眸中悬泪,神情茫然。
他缓缓阖眼,清泪随之滑至他耳括。
命丧于此,他认了。
兴许,早该如此。
“公子?”
恍惚间,少年忽闻一声轻语传入耳中。
少年眉头紧蹙,长睫轻颤。他方徐徐睁眼,渐渐自梦魇中抽离。
“公子,可有大碍?”清蓉立于床榻一侧,双手交叠至腰前,轻声问道。她方才见榻上之人眉心紧锁,呼吸急促,神情痛苦。清蓉不免上前唤了几声,这才将他唤醒。
少年闻言一怔,遂微微摇头。愣神片刻后,他忽忆起雪海之事,他忙支撑着艰难起身,低声道:“多谢姑娘相救。”
清蓉忙躬身垂眸,还以一礼。
“公子且于此等候片刻,我去唤姑娘与阁主。”清蓉垂首缓言,遂转身而去。
少年立于原地,打量着所处之室。此处雅致静谧,一楠木高几置于一隅,其上搁置着一青花瓷瓶。屋中檀香清浅,悠然雪影映于窗纸。
木门倏尔嘎吱一响,霜雪沿着门缝袭入。
却见一人手持折扇,踏至屋中。其人俊逸,身着藕荷纱衫偏襟,银冠束发,玉树临风。
清蓉骤顿住脚步,垂下眼睫,垂首低眉。
“解阁主。”清蓉叠手行礼,声中清越,如若银铃轻响。
“清蓉姑娘。”解恒臣微微颔首,眉眼间略带寒意,启唇轻言。
屋外霜雪素净,落花洋洋洒洒地随风而落,归根于尘。
傅见卿独坐于窗前,扼袖饮茶。寒风拂过,茶桌上的烛火随风摇曳。傅见卿温婉的侧影映于窗纱之上,她垂着眸,纤长的睫毛微微轻颤。饶觉无趣,傅见卿抬手推窗,广袖随之滑落,露出她清瘦的腕骨。吱呀一声,却见雪景婉约如画,映入她之双眸。
梅花绚烂,青竹挺立。
残雪飘零至窗沿,须臾间便消融于其上。
“小姐,解公子至。”清蓉之语与窗外窸窣之声相融,恰落至傅见卿耳中。
闻声,傅见卿将手中热茶搁于一旁,缓缓提裙起身。她抬手掀起珠帘,提步前行至解恒臣身前。唯望她之双眸清澈,宛若腰间系着的明玉,无暇不染烟尘。
解恒臣抬眸凝望着傅见卿,却恰与傅见卿的目光相撞。一抹不易觉察的浅笑自他嘴角浮现,他心中的涟漪竟也不住地荡漾开来。
“阿卿。”解恒臣柔声唤她,眼底不觉泛滥出些许柔情,如绵绵秋意。
傅见卿眉眼带笑,然她的眼神却同往常般清冽,她轻声道:“解兄。”
解恒臣眸中的光随她之言语黯淡了几分。
许是怕此举被人发现,解恒臣遂转眸,目光淡淡地扫过塌边的少年,他背起手行至少年塌前,遂道:“清蓉,此人如何?”
“应是无碍。”清蓉低声应答,双颊更染绯粉。
少年挺直背脊,黑眸却似寒潭般难以让人窥破。
“在下落北萧,谢二位相救。”少年俯身再拜。
北为乡,尘为萧,难落居。
闻言,解恒臣仅淡然一笑,忙道:“鄙人姓解,名恒臣。”
虽嘴角带笑,然解恒臣之眸底此刻却若含冰霜,凭生寒凉。
“此为归无阁,寒酸琴坊罢了,落公子别见怪才是。”言罢,解恒臣垂眸不言,悄然敛去方才那一抹笑。
落北萧轻声失笑道:“多得相救,怎有见怪之意?”
说罢,脾脏受损之痛扯得他生疼,他忙垂首,掩面轻咳了几声。
未几,落北萧抬眸望向傅见卿,眼底却骤然有几分神伤,后又一闪而过。
然此举却被解恒臣尽收眼底,他微微蹙眉,眉眼间不觉带上些疑惑之色。
“落某冒昧一问,”说至此处,落北萧顿了顿,见几人神情未生不悦之色,他方继续言道:“在下一介草夫,且逢此乱世,人心大多凉薄,不知几位究竟……因何救我?”
闻声,傅见卿仍敛着眼睫,片刻后她方缓缓抬眸,迎上落北萧充满期切的眸子。
“今日施以援手,全因公子雪海之言。”傅见卿微微启唇,神情平静。
乱世难逢君子,仅凭一言断一人之性,确实不妥。然傅见卿不知怎地,她只觉此人心性纯良,此觉,她从未生于旁人。
落北萧黯然垂首。
今逢,已陌路。
纵昔年,她亦不曾识他。
残雪飞舞。
嫣梅傲雪凌霜,伴寒肆虐生长。
傅见卿静坐于棋盘前,双指执棋。她如玉的指尖轻轻摩挲着棋子,却又迟不落子。
“有何心事?”见她此般模样,解恒臣心生疑虑,不免问道。
傅见卿愣神不语,周遭阒寂无声。
雨雪霏霏,梅香清浅。
清蓉立于傅见卿身后,目光不曾自解恒臣身上挪动半分。
突闻竹叶窸窣,如奏冬曲。
半晌,傅见卿方垂眸敛睫,缓缓落下一子。棋子落于棋盘之上,碰撞之声小而清脆。傅见卿红唇轻启,道:“听闻西翊余孽暗中与北戎国勾结,伺机而动。边疆局势动荡,皇叔欲派宋老将军出征平定动乱。”
闻言,解恒臣双眸之中忽闪过一丝阴翳。
“宋老将军?”解恒臣故作平静之态,双指捏棋,在手中把玩。
“宋老将军年事已高,恐再难戍边征战。此举……”解恒臣心中已是了然,然他并未将所言说完。他仅微微抬起眼睫,淡淡扫过傅见卿微蹙着的眉头。
“阿卿,市井皆言宋老将军一生忠君忠国,其功名之高可登青云。只是,这宋老将军之子宋伯安却是个纨绔子弟,只怕这宋老将军一去,后继无人……”解恒臣扼袖落子,寒风袭过他的鬓发,他抬手轻轻将肩上的残雪掸去。
闻解恒臣之言,傅见卿心中不免多了几分疑虑。她仅淡淡回了一个“嗯”字,并未多加言语。
“阿卿。”解恒臣忽抬眸望向傅见卿,几次启唇却欲言又止。
傅见卿疑他之举,亦疑他之言。故她亦执棋抬首,望向其人。
良久,解恒臣方怔怔道:“无事。”
棋落棋盘。
解恒臣垂下眼睫,敛去眸底之怅然。
雪势愈急。
傅见卿转眸望向飘零素雪,翩然白雪映于她之眸底,如若净澈的湖水蒙上一层朦胧的薄雾。
“解兄,为何你宁愿于此消极避世,却不愿于庙堂一展其鸿鹄之志?”傅见卿与解恒臣相视,语中不觉沉重了几分。
傅见卿知解恒臣学识渊博,且心怀壮志,若入仕途,必是良才。
解恒臣仅勾唇一笑,上扬的眼尾略带讥讽之意。
“阿卿,你可还记得贤相岑昭宁?”解恒臣顿于此,眉间染上些神伤。他沉默片刻,继道:“要说才华与谋略,这世间,恐无人能胜岑昭宁。然,纵是这样一个心系天下的君子,也终是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闻言,傅见卿心头骤然涌上几分酸涩。
“不是我不愿,是君不需。”解恒臣声中决绝,握棋的力道也不觉加重了几分。
“百姓需,天下需。”
傅见卿驳他所言,语气不容人置喙半分。
天下乱,然经苦难者,多为民。
民乃国之本,无民,不为国。无民心,难立国。
雪落满檐,檐尖悬冰。
“阿卿,雪势愈急,我命人送你回府。”解恒臣似是刻意回避,不欲再辩。
棋盘之上,黑白二子相互掣肘,胜负难分。
“罢了,已是残局。”傅见卿轻声叹惋,遂起身欲行。寒意侵袭,她忙裹紧长氅。
“无论如何,解兄,今日多谢你差人将落公子带回阁中。”傅见卿想起此事后忙匆匆转身,开口道谢。
今日,多得解恒臣命人将落北萧带回阁中好生疗养。不然,于雪野之上挣扎之人,现恐怕已是一副冻死骨。即使傅见卿将人救下,然碍于傅铎,她万不能将一陌生少年带至府中,否则祸乱横生,少年亦难保自身。
解恒臣敛去怔然之色,勾起嘴角浅浅一笑,继道:“无事。”
傅见卿提步欲行时,解恒臣垂首蹙眉,紧握双拳,他抬首忽出声唤她:“阿卿,你可知朝中有人寻那弃子下落?”
傅见卿脚步一顿,止步不前。
前日父亲所寻之人,似也是那弃子,她心中不免渐生疑虑。
她曾听傅铎提过,弃子乃莞妃刘氏之子,降生时天降异象,圣上信奉鬼神,对此心生芥蒂。然刘氏爱子心切,至此子始龀,迫于其帝,才将其逐出皇宫。
而今大臣,各自为伍。
寻那弃子,不过以弃子为剑。
“不知。”傅见卿回眸,微微一笑。
解恒臣立于原地,望着那抹身影逐渐消失于茫茫雪海,轻声一哂。
她骗不过他。
解恒臣转身,提步径直走入竹林。竹枝虽碧绿却终难抵沉重霜雪,只见竹枝弯曲,竹叶覆雪。
解恒臣缓缓行于雪幕之中,长氅轻扬。残雪翩飘,落至他发。雪野无垠,脚印深浅。
雪帘之下,却见一石碑赫然挺立。
他方停步,神色惆怅。解恒臣逐渐眼眶湿润,他顿觉鼻头酸涩,心中刺痛。茫茫雪雾之中,他忽垂首跪于碑前。解恒臣抬手,颤着指尖抚摸冰冷的石碑。
热泪夺眶而出,肆虐流淌。
一切都快了。
狂风将至。
席卷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