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踏雪行（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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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暮天寒，严节。
雪飘如絮，覆其四野。
寒风席卷，亭檐悬霜。腊梅迎寒，枝条摇曳，各呈其姿。草木萧疏，凄凄颓意，层林尽染。玉茗似锦，寒酥掩蕊，不失其雅。骤然，若风席过，其叶窸窣作响。
唯一行身着玄袍之人自幽径急行至亭中，素雪倾至其箬笠之上，雪雾弥漫，湿其一沿。
“殿下。”为首之人俯首屈膝，其余皆次第跪拜。
闻声，傅铎方自愁绪中抽离，回身望向来人。眉眼微挑，眸似寒潭，凛若冰雪。
“可曾寻到那弃子踪迹？”言罢，傅铎不觉裹紧鹤氅。
闻此一问，跪地之人神色一顿，遂道：“回殿下，不曾。”
世人皆知羽王傅铎为人狠绝，若不奉其令为圭臬，恐难逃一死。
暗卫已得羽王之令寻圣上弃子数月，然今，仍无果。故听傅铎发问，难免惶恐。
傅铎闻声抬眸，眸若寒潭。
“切记，寻此人，夺其命。”傅铎缓言，言中决绝，不容置喙。
霜雪交加，唯见傅铎拂袖而去。
他虽已至知非之年，却仍精神矍烁。身袭鸦青素色刻丝月白锦袍，外披玄纹长氅。双眸熠熠，朱颜鹤发。然傅铎之一生不曾心向儒道，亦不曾怀过悯心。其人雕心雁爪，不惜以他人之血铺己行之路。
羽王傅铎所做之恶磐竹难书，他唯将仅存之善念予以其爱女。
世道险恶多变，人心实则更险。
霜雪交加，颓枝低垂。
却见一抹堇色的裙角掩于枯树之后。
“爹。”
闻言，傅铎脚步一顿，神情一滞，指尖轻微一颤。然仅怔愣一瞬后，他遂回眸一笑，神色温柔。
却见他倏然敛尽眼底之寒意，眼尾上扬，面容和善。
雪若齑粉，缓缓飘零。
傅见卿身袭云纹堇裳，立于枯树一旁。她望着傅铎极力掩饰的模样，心下不觉一沉。然她之目光却如无风之湖面，不曾掀起半分波澜。
“卿儿，你……”傅铎慌忙提步，快步行至傅见卿身前。他抬起双手，欲搭上女儿的肩膀。
“不知爹此次又欲取谁性命？”
听此一问，傅铎的双手忽悬于空中，眸中顿闪过一丝无措之色。
傅见卿眉头紧蹙，凝望父亲那对难以窥破的双眸。那对双眸如若噬血之瞳，唯有面对她时方掩去食血之欲。
傅铎眸中凝滞，神色怔然。他竟一时怔愣于地，不知如何反驳，亦不知作何解释。只见他缓缓将手垂下，双肩颓塌。
“生逢乱世，山河飘摇。残尸冻骨曝于市井，您又怎心安理得决人之生死？”傅见卿继又发问，声中不觉沉重了几分。
所学纲常束她言辞，亦束她举止。
傅见卿本不欲同父相争，然数年来傅铎所做之恶实悖仁义。
傅铎望向女儿那双黑眸，那对眸子净如春水，然却似有一层薄雾掩于水波之上，带其疏离之感。
良久，他方轻声言道：“卿儿，为父行事自是有一番道理……”
傅铎继而抬手轻拍她之肩头，道：“终有一日你会明白，在这世间，仁心最是无用。仁一字，更胜利刃，剐人皮，剔人骨。”
说罢，傅铎眸中忽闪过一丝黯然之色。而他之言语中亦带几分盼切之意。
盼傅见卿莫恼，盼她莫怒。
更盼傅见卿一生无绊，一生无难，一生无劫。
那亦是他之亡妻，傅见卿之母，临终前唯一所挂之事。
傅见卿垂眸，长睫微颤，缄默不语。
逢乱世，民受难。然身居达官显贵者多图利与权，甚以他人之血铺己之路。悯一字，犹如微渺寒酥，仅须臾间便消融。
昱日，白雪飘飘。
寒风猎猎，扬其败叶。万木凋敝，雪意冷沁，雪雾弥漫。
步辇缓行于茫茫雪野，其轮碾过霜雪，亦沾染淤泥。
傅见卿端坐于步辇之中，眉头微蹙，轻阖双眸。蓦地，北风倏尔裹雪而席，步辇倏然急停。她顿时向前一倾，神情慌乱，险些磕至辇壁。
“清蓉，何事？”傅见卿轻掀帷幔，低声发问。
不待清蓉应答，一声脆响清晰入耳，傅见卿忙戴鲛纱，躬身下至辇外查看。
漫天飞雪，雪海无垠。
却见一少年傲然跪于雪海，背脊直挺，任凭霜打衣襟，雪落其上。
突见一群獐头鼠目之人手拿棍棒，走至少年跟前。为首者一记棍棒打至少年后背，少年吃痛，面色涨红，脖颈间青筋猛然凸起。见状，为首者狰狞生笑，犹失神智：“为我所用，既不从令行骗，还妄为那浑中至清，你便唯有一死。”
众人挥舞手中长棍，一拥而上。如谷中虎豺，噬血发狂。
少年眼底渗血，眼尾泛红，仍不妥协。他紧握着双拳，眸中坚定：“我……只……只为……匡扶正义。”
闻言，傅见卿猛然抬首，望向跪地之人。
少年一身傲骨，剑眉星目。寒风刺骨，然少年仅袭单薄禅衣，其薄衣之下，可见一片青紫与斑驳血迹。
周遭围观之人纷低声议论，唾沫横飞。众人之声愈烈，其言皆清晰传入傅见卿耳中。
原是少年怙恃皆亡，举世无亲，他唯能于乱世挣扎前行。然少年心性纯良，不愿与市井小人行骗于世，故他揭发小人之行径，却不曾想遭此劫难。
傅见卿双眸一转，踌躇片刻后，继而抬眸望着雪海中伤痕累累的少年。
少年墨发尽散，双鬓染霜。他敛着眼睫，微微蹙着眉头。素雪落至少年的肩头，冷沁雪气随着寒风沾湿少年的衣襟。然少年若无所察，仍目光如炬，紧盯着身前之人。
周遭百姓无一人上前相助。
清蓉立于傅见卿身后，凝视着少年嘴角蜿蜒而下的鲜血。清蓉绞着手指，神情复杂。
“小姐……救救他吧……”清蓉侧身垂首，声中竟透露着几丝颤抖。
傅见卿缄口不言。
寒风萧瑟，裹雪而席。
突听傅见卿道：“清蓉，想做什么便尽管去吧。”
闻声，清蓉面露喜色，嘴角慢慢勾起一抹浅笑。
她自然明白了傅见卿的意思。
清蓉遂快步上前，唯见她行至那群腌臜之人的身前，眼尾微扬，眸中尽是讥讽之意。她缓缓抬手，示意暗中保护傅见卿的羽王府暗卫将那群腌臜之人一举拿下。
傅铎深忧女儿安危，他怕那些欲寻他复仇之人以傅见卿相胁，故他特派一支暗卫暗中保护傅见卿。傅见卿原本十分抗拒，然她亦不曾想到今日这支暗卫会有此用处。
不出片刻，那群人便已跪地求饶，浑身颤抖地谢着身前“侠士”的不杀之恩。
见此情形，清蓉转眸朝着傅见卿微微一笑，双眸之光如若掀开了浓云般明亮。
傅见卿回之以一笑，眼神如若冬雪初霁般饱含暖意。她知道，清蓉方才是忆起了过往的种种。而清蓉迫切地想救此少年，亦是想拯救过去的自己。
骤然，寒雪愈急。
少年奄奄一息，鬓发凌乱，随风而扬。寒意侵袭，少年终寒苦难忍，匍匐于地。
雪花轻盈，飘若飞絮。
傅见卿手执雪伞，向他而行。
察觉前路来人，少年遂缓缓抬眸，双肩不自觉发颤。然待看清身前之人后，少年不觉呼吸一顿，窒于喉中。
眼前女子的模样与回忆中那个绰约的身影重叠。
须臾间，若风忽止，若雪骤停，若尘无声。万物瞬息，雪景失色。唯有她一人，入他明眸，予他春华。
寒风席过，鲛纱微扬。
傅见卿身着棠红云纹玉锦，身披素净长氅。其姿端庄，翩若惊鸿。风亦为此颜动容，袭她墨发，扬她发梢。却见她眉若远山，鼻若悬胆，星眸净澈，如含盈盈春水。雪伞遮其残雪，雪亦怜其容，跌至她肩。
少年望向傅见卿灿若星辰的双眸，一时怔愣，眸中怔然。
雪茫茫，心亦是。
她予他一生长青，亦予他一生长春。
他恍忆起曾于应灵寺许下三愿。
其中一愿即与卿逢。
然纵相逢，应不识。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踏雪行（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