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浮生(一) ...
-
人死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感觉?
余梦舟的五脏六腑在毒素的作用下互相挤压,疼得他根本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任着自己生命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丧失,疼痛似乎逐渐远去,连周遭的一切似乎也都感知不到了。
在某个瞬间,他眼前蒙蒙的一片,一个白衣人踏出白雾,他戴着高高的帽子,脸被一个可怖的面具所遮掩,手上缠着一条长长的锁链。
余梦舟睫毛轻颤,恍惚中想道:这是白无常吗?
只见他熟练地一甩,那条锁链精准地没入余梦舟的身体,然后便往后一扯。
余梦舟只觉听到了锁链摩擦的令人一激灵的声音,身体忽地一轻,随即飘了起来,被迫朝白衣人而去。
他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安静地躺在脏污的地板上,嘴角蜿蜒的血迹染红了他的脖颈和白衣,一滴一滴的血跌落在地上,没一会就要凝固了。
不算得体,也并不狼狈。
原来这就是死。
白衣人看起来不太耐烦:“赶紧地,排好队,爷要回去交差了。”
余梦舟到了跟前,才发现原来自己并不孤单,白衣人身后的鬼魂简直可以用数以百计来形容,而且几乎都是“熟人”。
可不熟嘛,都是方才一同前来除魔的各门派弟子,即使脸没认清,身上的衣服都将身份暴露无疑。
余梦舟看到里面几个稚嫩的脸庞,不可置否地叹了一口气。
二十年前,一个叫流月的魔修横空出世,将三界扰得不得安宁,有多少人流离失所,家庭破碎,都是因为他。
虽然八年前他被各界合力镇压在不周山下,但他手下的残党潜逃后,叫一个自称流月右护法的人组织起来,建立了一个名为流月教的魔教。
他们总伺机残害参加了镇压流月门派的弟子,想尽各种办法要把流月救出,惹得人心惶惶。
而这长达八年的拉锯战,在余梦舟杀死那个右护法后,一切才算尘埃落定。
白衣人拉着他们在虚空踏了几步,不过须臾,脚下嶙峋的怪石就变成了泥泞的小路,四周好似野外荒山般。
正在此时,意外突生,处在中间的一位少年不知怎的踉跄摔地,以致后面的鬼不得不停下,这一停,就招来了白衣人的不满。
“干嘛呢,净浪费爷的时间。”白衣人骂骂咧咧地走下来,不满地甩动着锁链。
少年吓得无力,只觉冷汗都出来了,更站不起来了。
突然一双手从少年身后,以无法抗拒之力,将他拽了起来。
“不好意思,耽误大人了。”很温润的声音,又彬彬有礼。
白衣人虽不大高兴,却也没再苛责,冷哼了一声,便径自回到了队头。
队伍又重新往前走,少年缓了过来,对在一旁默默护着自己的恩人道:“多谢恩公,要不是你,我就惨了,那位鬼差,一看就不好相与。”
余梦舟好笑地问:“我看你年纪也不大,随门派去除魔怎么不怕?那位鬼差最多打你一顿,那些魔头可是真的会杀人的。”
“我不怕,我的爹娘兄妹,就是死在他们手上,我要为他们报仇。”少年说着头垂了下去。
余梦舟敛了笑,他与少年也算是同病相怜了。
参加除魔的人,哪个不对流月恨之入骨,哪个与魔修无仇?
少年忽地扬起头,似乎已从情绪中走了出来,咬重字道:“我不小了,我都十五了。”
十五。
余梦舟身体一僵,想到了一位与少年性格截然相反,却同样死在十五岁的挚友。
他们初次相见,是在余梦舟七岁的时候。
那时的余梦舟,在门派里可是个不折不扣的“熊孩子”。
他是青山派掌门余杭膝下唯一的孩子,是青山派的少主,将来掌门之位的继承人,自然是受尽宠爱。
他降生之时,全派上下喜气洋洋,人人都为这位小少主的降生而开心,抓周时他绕了场地几圈,最终抓到了一把折扇。
余杭抚掌而笑,认为自己儿子以后肯定是一位文静好书的善人。
谁又料到,这位“文静好书”的少主,刚能蹦跳走路,就钻进后山的林中成了“绿林好汉”,哪天不是玩得浑身上下脏兮兮的,把他娘温慕急得团团转,就是在派中长老那里搞破坏。
当时余杭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长老们来诉苦,只是笑呵呵地说小孩顽劣,大家多多包涵。
在余掌门看来,小孩子活泼一点也好,太文静未免是好事。
等到余梦舟到了该读书习字的年纪,余杭相当重视地从山下请来一位德高望重的教书先生,专门来教余梦舟。
小孩子哪里乐意呆在屋子里听老先生讲那些枯燥无味的东西,白纸上黑黑的东西哪里有林中活蹦乱跳的小鹿有意思。
于是,“年少有为”的余少主果断逃课,还不忘在午睡的老先生脸上画了一个惟妙惟肖的大王八,拍拍屁股高高兴兴地奔向了山林。
这可把老先生气了个半死,他教了一辈子,还没有哪个学生敢这么欺侮他,当即收拾包裹一拱手说自己教不起,温慕拼命挽留,老先生才勉强答应留下。
事情让在清寒宫议事的余杭知道简直如同五雷轰顶,大晚上御剑千里提着鸡毛掸子来与余梦舟相见。
这犹如开启了什么奇异的开关,从此青山派少不了余梦舟被余杭拿着鸡毛掸子追得上蹿下跳的身影,和他夸大其词的“求饶”声。
余梦舟七岁那年冬天的某日,下了他记忆中最大的一场雪,全派上下都被洁白的雪所覆盖。
他也难得没有出去胡闹,因为他在睡懒觉。
正当他睡得迷迷糊糊之时,房门突然被打开,屋外风雪趁势溜进,将他冻得一激灵,下意识把脸埋进他娘的怀里。
好在寒冷不过一瞬。
后来他娘起身下了床,他又随遇而安地将脸藏进被窝里,昏昏沉沉地继续睡。
屏风外轻声的交谈声和布料摩擦的声音使得他无法睡死,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差点吓得从床上跳下来。
一个雪团子静静地站在离他床边不远处,帽子下露出的大眼睛黑白分明,直勾勾的地盯着他,宛如一个误闯入的小雪怪。
余梦舟情急之下,掏出了他昨晚睡觉时不肯放下还抱上床的木剑,那是武堂长老专门给他做的小木剑,本意是为了让他用来练剑,结果被拿去当玩具玩了。
余梦舟虽然年纪小,却也深谙输人不输阵的道理,强装镇定地用小木剑指着“小雪怪”:“你是谁,为什么在我房里,我……我告诉你,我有武器,我可不怕你。”
“小雪怪”不害怕,也默不作声,只是一个劲地盯着他。
最终余梦舟实在扛不住了,不敢看地闭上眼,用尽全身力气朝他一刺。
只听“咚”的一声,余梦舟身体一抖,小心翼翼地睁开眼,随后彻底呆住了。
“小雪怪”跌坐在地上,头上的帽子也掉落了,由此露出了全貌。
他的脸比雪还要洁白上几分,嘴唇却红彤彤的,微翘,睫毛长得简直不可思议,裹在纯白的冬衣下的他略显笨重,不声不响地坐在地上又尽显无辜。
余梦舟平生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人,连那位被人称赞为“人间仙子”的董什么玉都没他好看。
温慕听到了响动,急忙走进来,看到地上的小团子,和站在床上举着剑的余梦舟,吃了一惊,瞬间明白了什么,火急火燎地把小团子抱了起来:“闲溪没事吧?有没有摔着……”
余杭也走了进来,一眼就锁定了嫌疑人:“余梦舟,你在干什么,弟弟刚来就欺负人家,还不把你的小木剑收起来,起来衣服也不穿上,着凉有你好受的……”
余杭絮絮叨叨说个没完,余梦舟反常地没嘴贫去堵他父亲的话,一声不吭地放下剑,穿上衣服,期间目不转睛地看着母亲怀里的小团子。
余梦舟从未对一个人那么好奇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