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枯草》咚眠

12、卯

　　前后不过半小时，车厢内的温度已降到冰点，和室外无异，发动机的声音在寂静的暗夜尤为凸显。
　　罗靛没有立即启程，而是靠在座椅上，双目紧闭。俊朗的眼眉被愁绪覆满，越陷越深，比周遭的暗夜更暗。
　　空气中弥漫着香火味，浓郁的，似要将万物吞噬。

　　“罗大师！”
　　副驾驶的门忽然被打开了，一抹明媚的黄裹挟着瑟瑟寒风，钻了进来，点亮了车厢，驱散了香火味。
　　罗靛目不斜视，冷脸道：“怎么？不住了？”
　　柳藤笑呵呵地系好安全带：“还没置办生活用品，今晚住不了。”
　　罗靛脸色一沉，按下红色按钮，安全带应声弹开：“下车！”
　　语气比夜里的风更寒。
　　“我不！”柳藤重新扣回安全带，两只手遮住按钮，以防对方故技重施。
　　罗靛耐下性子问：“你为什么一定要住在这里？”
　　“我花钱买的房子，肯定要住啊，不然我住哪儿？总不能露宿街头吧。”
　　“卖了，重买。”
　　语气是冰冷的，全无人味。
　　“罗大师，您老说得也太轻巧了。”柳藤脸上仍挂着笑，“这里算郊区，房价比市中心低了一倍还不止，我买的是顶层，又便宜了不少。当年我砸锅卖铁，全款拿下的这套房。谁知开放商半道跑路了，停工了大半年，好在政府接管了楼盘，磕磕绊绊，今年终于交了房。装修又花光了我这两年攒下来的积蓄。如今房地产市场低迷，我这套房根本卖不上价，卖了它，我这辈子恐怕都买不起房了。”
　　罗靛终于看向身侧之人：“你不是不缺钱吗？”
　　柳藤摊手笑道：“小钱自然不缺，我缺的是大钱。”
　　“买不起就租，你买这套房的钱怎么也够租一辈子房了。”
　　“我不租房！”
　　声量提高了不少，斩钉截铁的。
　　“又是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我就是不租房。”
　　“宁愿住一个凶宅，也不愿意租房？”
　　“凶宅？”柳藤面露疑惑。
　　罗靛点头。
　　“这不是新房吗？怎么会是凶宅呢？”
　　“那块地不干净，鬼气都聚到顶楼了，就在你的房子上空。”
　　“您这么厉害，也没法破解吗？”
　　“拍马屁没用！那是千年怨气，我凭什么为了一个愚蠢的凡夫俗子耗费自身修为？你连一套房都买不起，又能付我多少钱？”
　　柳藤点点头，笑道：“大师说的是，那就不劳大师费心了。”
　　“你——”罗靛顿了顿，转移了话题，“你去哪儿？”
　　“大师就把我放在店门口吧，天快亮了，我去附近的家具城逛逛。”
　　柳藤话音未落，一脚油门，汽车飞了出去。

　　天色蒙蒙亮，夜寒未褪，隔着一层布满薄雾的玻璃窗，小店里的灯光和人影依稀可见。
　　“你好，欢迎光临。”
　　推开门，是久违的电子门铃。
　　“你回来了！”一位约十五六岁，稚气未脱的白衣少年站在长桌之后，捧着一杯热咖啡，探头望向来人身后，“柳姑娘呢？不是和你一起回来吗？”
　　罗靛板着脸，一言不发地瘫坐在藤椅上。
　　少年抱着咖啡，殷勤地跑到罗靛身侧追问：“柳姑娘呢？”
　　“逛家具城去了。”罗靛合上眼皮，满脸倦色。
　　“家具城？”
　　“嗯！”
　　声音是从鼻子里哼出来的。
　　少年的嗓门震耳欲聋：“你有病吧！大清早逛什么家具城？门都没开呢！”
　　罗靛猛然睁眼，跳将起来：“她才有病呢！一个破房子，说了是凶宅，还偏要住，也不知脑袋里装了些什么！分明是不相信我，还口口声声说相信，当我是傻子！”
　　“什么破房子？什么凶宅？”少年的语气忽又变得轻快，将喜形于色的脸凑到罗靛面前，“你俩吵架了？”
　　“要你管！”罗靛推开他的脑袋，躺回藤椅，动作幅度过大，藤椅摆动不止，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不说就不说，等会儿可别在我睡觉的时候找我出主意。”
　　少年搁下咖啡，打了个哈欠，趴在长桌上。

　　小店又恢复了寂静，指针滴答滴答地走动着，光影缓缓升起，晨曦漏出一角，落在玻璃窗上。
　　辰时将至。
　　罗靛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小店重新响起：“她买了一套凶宅，我不让她住，她说自己花了钱，必须住。我说那就卖了重买，她说买不起新房。我说那就租房，她又死活不肯。你说她是不是有病！”
　　少年从桌子上抬起脑袋，走到罗靛面前，停顿了两秒，忽然使出浑身力气拍了拍他的肩膀，大笑不止：“罗靛啊，罗靛——你这是高高在上太久，忘了什么是民生疾苦了！”
　　“有话直说，用不着拐弯抹角的讽刺我！”
　　“哎——我可没有拐弯抹角，我向来是直抒胸臆的，那晚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谁知却是对牛弹琴，你竟没有一点反思。”
　　“你是说……”

　　“你好，欢迎光临。”
　　门铃再次响起，掐断了他们的谈话。
　　“柳姑娘！”少年眼前一亮。
　　“小怀？”柳藤拎了一袋热气腾腾的包子，走了进来。
　　“你怎么认出我的？”小怀跑到柳藤身旁，替她拉出一把椅子。
　　“我记得你的气味，没想到你长得这么年轻，帅气。”柳藤脱下外衣，坐在高脚凳上，笑问，“还有咖啡吗？”
　　“有有有！”小怀满心欢喜取了一个藤黄色的咖啡杯，“要加奶吗？”
　　“要！”
　　“你不是去家具城了吗？”罗靛的声音从角落传来，冷冷的，像幽灵一般。
　　柳藤挽起衣袖，解开食品袋：“总要吃饱饭，才有力气逛街。”
　　“你倒是惯会享受的。”
　　“一日三餐乃生存之本，倒还算不得享受。”柳藤仍是笑脸盈盈。
　　“呵——”罗靛冷哼一声，别过头去。
　　“柳姑娘，小心烫。”小怀双手递上那杯热气腾腾的咖啡，上面还悬着一层槐花图案的拉花。
　　“谢谢小怀。”柳藤接过咖啡，夹了一个包子，“请你吃包子。”
　　“谢谢柳姑娘。”小怀忙双手接过包子，低头间看到了柳藤手腕上的红绳，眼里笑意更浓，几乎溢了出来，“这手绳戴在柳姑娘的手腕上真好看。”
　　罗靛默默转头，远远瞥了一眼那抹扎眼的红，随即皱起眉头。
　　柳藤似有所感，忽然抬眸，看向角落里的罗靛。

　　“我以前来过这里的……”她的声音含着笑，“你还记得我吗？”
　　辰时的钟声准时敲响，震碎了小店的夜。

　　“一直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