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有雪》临渊羡鱼

3、离歌

　　山中无日月，疏雨湿流光。

　　眨眼间又是数年宁静的光阴。对若儿来说，这是她一生中最悠然无虑的日子。
　　因为薛淮庭的出现，平静的时光多了许多趣味。奇门八卦，五行阵法，机关陷阱，歧黄之术，有时候薛淮庭真的对若儿的兴趣和紫罗的教育方向感到头疼，但是他依然耐心的倾其所能传授给若儿，更欣喜的看到，若儿果真继承了其父卓越的天资。

　　每月初一，薛淮庭和若儿的约会雷打不动。
　　但是这次，薛淮庭失约了。若儿在大石上呆坐了一天，也没看见那个颀长的的身影。
　　好啊，原来无所不能的淮庭叔叔也是会忘记事情的。

　　隔天的清晨，濛濛水雾中飘来一段清越的箫声，许是清晨湿气浓重，听来有些飘忽。本来就睡不着的若儿一跃而起，看到身边的娘亲早已坐起身，眉心微皱。
　　“娘，是淮庭叔！”
　　娘却兀自喃喃自语：“奇怪，这箫声听来心绪不宁......“
　　若儿已大叫起来：“淮庭叔，我来了！”

　　熟悉的声音制止她：“若儿，你别出来，我有话要和你娘说。”声音却微微颤抖着。
　　紫罗走到洞边，有些思虑着，开口：“难道，是你大哥......”
　　“听我说！”声音陡然提高了些，停顿了一下，又恢复昔日稳稳的口气：“紫罗，以后，我不再来了。”
　　紫罗的双眼蓦的射出异样的光彩，手竟不听使唤的微微发颤：“莫不是.....你大哥要来接我了么？！你说过，他要来的时候，你就不必来了！一定是！一定是。一定是.....”说着，她轻抚微喘胸口，最后一句近似喃喃自语，一向矜贵的神情已有些涣散。
　　洞外，寂静了好一会，冷冷的声音才又响起：
　　“不是。我不再来，是因为我不愿再等了。”
　　“..............”
　　若儿看见娘的身形突然定住，背脊一点点挺直，一点点僵硬。

　　“你知道我一直在等什么，你也够狠心，这么多年，还是这样对我。”“十五年的光阴，我已经等够了。为了一个连面都不愿相见的女人，我薛淮庭傻的可以！我叫她大嫂，还替她教导我大哥的孩子。她对我却半点也不放在心上。”
　　紫罗心中震惊，不敢相信这样绝望愤怒的声音和那柔和安详的眼神属于同一个人。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原来刚才他箫声中流露的心绪不宁，是为着这番心事！

　　“我早该看透，离开这里，凭我的身世地位，娶个家世相貌出众的女子又有何难！这洞中圣女，说不定是人老珠黄不敢见人。事到如今，管她是美是丑，一概与我不相干了！不必再枉费心机故作神秘。”

　　若儿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这样恶毒的话，怎么可能出自那个温和优雅的淮庭叔！
　　她就要冲出去，看看是做梦还是哪个坏家伙在冒充她的淮庭叔，却被娘一把抓住。
　　娘的手冰冰凉凉，面上却是半分表情也无。
　　外面的声音又飘过来：“不过你放心，我走以后，大哥一定会来。毕竟我们是兄弟。”在紫罗听来，这语气是狠狠的嘲讽。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良久，紫罗缓缓的，冷冷的开口：
　　“你走吧。再也不要来了。”
　　“........你们保重吧，就此别过了！”
　　仿佛达到目的般，竟不愿再多说一句，那个声音远了。洞外只剩下流水溅溅。
　　而洞中，一片死寂。

　　薛淮庭踉跄着跳下大石，心痛的几乎当时就吐出鲜血来。脸上有水珠,却不知是飞溅的水花还是清泪斑斑.
　　就这样别过了么，紫罗，若儿......
　　他拖着脚步走向潭边的树林,只觉得身体越来越沉重,越来越疲惫,却不愿放下那满心的重担和牵挂。
　　树叶落满他走过的路,仍旧是绿的树叶,却早早离开枝头。
　　如果是平日,他会为这早凋的绿叶吹一曲离歌。可此时此景，他已麻木与无力。
　　走远一些,再远一些......
　　怀里的信鸽,该放走了......
　　…紫罗…
　　…若儿…

　　若儿痴痴地站在洞口大石上，淮庭叔通常会出现的地方。四周空无一人。
　　不知何时，娘已然站在身后。
　　“他不会再来了。若儿，如果你寂寞，可以离开这里。”紫罗的语气平静无波得让若儿听不出一丝喜怒哀乐。
　　“娘，我若走了，你就一个人啦。……还要等爹爹?”
　　紫罗望着天边躲在云后面只露一圈微光的红日,不置可否。
　　离开这里，能再见到淮庭叔叔吗？若儿甩甩脑袋，想要清醒一下。
　　跳下大石，四处张望一下，也许，淮庭叔叔根本没有离开，他还会带着双含笑的眼睛缓缓从某处绿荫里缓缓步出，说着：
　　“若儿，我在这里，上个月教你的最后三招剑法，练习的怎样了呢？”
　　……可是,这是什么东西……是鸟儿……以前在谷中没有见过啊……受伤了呢……
　　若儿看着手中白色鸟儿仿佛受了委屈的哀怨眼神，终于触动心中难过，流下泪来。抱着鸟儿缓缓回到瀑布下。
　　紫罗怜惜地看着女儿，眼光掠过她手中的鸟儿，忽然一惊。
　　若儿怀中的，赫然是一只信鸽，不可能出现在这与世隔绝之地的鸟儿！一阵不安的预感袭来……

　　薛淮庭倒卧在一株苍翠古木下,用力弓起身体，大口大口喷出的鲜血在绿叶铺就的地面开出触目惊心的鲜艳花朵。

　　闭着眼，几不可闻的叹息。再睁开眼睛，他以为自己出现临死前的幻觉。
　　年轻的女郎，紫色的衣裳，缓步靠近他身侧，睁大的眼睛里有惊惧和怜惜。

　　……时光又回到十七年前的野地里,有温柔的手抚慰伤口……
　　朦胧中有安慰的声音：“别担心，……很快就来……”
　　谁要来呢……
　　再后来，她依在大哥的身边，笑如春花动人……

　　那声音忽然清晰起来：“……淮庭叔,淮庭叔！”
　　是……若儿!
　　薛淮庭想要直起身来安慰身边哭泣的女孩,却已经虚脱得没有力气。
　　可他的眼神依然明亮而安定：“不要哭，若儿，我没有事的。”
　　“如果你会没事，那这是什么？”伏着的若儿身后响起冷涩的声音。
　　这来人才是他一生魂牵梦系的，黎紫罗。

　　轻衫薄履，踏叶无声的女子，她手中擎的，是他系在信鸽足畔放出去的绢条，上面赫然是红的字，他的血：为幽篁所逼，弟淮庭将死于雁荡幽谷，望兄念手足之情，前来雾瘴深处收吾骸骨，淮庭绝笔，申子年十一月初二。

　　“终是没有瞒过你。”他嘴角有自嘲的笑，“你，终于肯见我。。。可惜我已经没有时间好好看你。”
　　紫罗凝视着他，眼中慢慢蒙上一层雾气。她走到他身边，坐下，握住了他的手，眼泪，缓缓滑落。
　　温暖像是从手心流到了全身，薛淮庭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
　　“淮庭，我知道你的心意，我一直都知道，我知道的……”
　　“紫罗，我不想走的，你听我说，这一生的等待，我从未后悔，就算再等多久，我都愿意……”
　　黎紫罗将他优雅的头颅轻轻抱在怀中。

　　“真的，我愿……”
　　这是若儿听到淮庭的最后一句话。
　　他似乎没有听到紫罗的低语：“如果你可以继续等，我就不再等。”
　　若儿生平第一次大放悲声。
　　忽然风停了，树叶不再飘舞。

　　..............
　　只要是你所想要的，我都会为你实现。
　　因此，可以为我露出你的笑容吗？
　　.........

　　风又起。
　　薛淮庭的坟头低低的，很快被落叶覆盖。
　　若儿手里紧紧攥住薛淮庭的碧玉箫，已经哭得力竭。
　　她有些害怕，因为娘一直没有看自己一眼，只是独自站在小小的墓碑前，安安静静的站着，似乎这一生，她都不会再回头看这红尘人世一眼。

　　黎紫罗终于转过身，双眼看向自己的女儿。
　　“若儿，你要照顾自己。娘走了，你也离开这里吧。”
　　若儿心中一阵惶恐，情不自禁紧张起来：“娘，你要去哪？去找爹吗？我跟你一起去！”
　　紫罗突然仰天大笑：“找你爹？哈哈........为了等一个不值得等的人，情愿失去最真挚的东西吗？哈哈哈哈........”
　　若儿惊骇地看到母亲大笑起来，一面凄厉而绝望地仰头面向蓝天白云。
　　黎紫罗一拂袖，大步穿过树林，飘飘衣炔不沾上一片一夜之间变红的枯叶，终于消失在若容的视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