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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三和绿 ...
「晴明启」。
一月一封家书。没想到写上一封时,这空荡的宅院里尚只有她一个寝食起居。整一年过去,她并不曾期待,或者说意料,那样的生活会有所变化。
毋宁,自她心底打定主意,要来到这京郊的东山林,自荐成为祇光寺的主祭巫女,代替几千年前已彻底消散阴阳两界的光辉神镇守六道之门封印,对往后种种,她皆早有觉悟。
变得欢声常驻的花江宅?换作从前,哪怕只是想想,都反而感到不适应。
晴明和哥哥,甚至是面冷心热的八百比丘尼最初的时候会常来,特别是博雅哥哥,一个月会“不经意”地在历练途中路过院前三四次。但是,他们不会一直停留,不同于承担起了光辉神巫女职责的她,那三人的重心,始终萦绕在京都之上。
偶尔,也能遇到附近活动的相熟式神、在丰收时节游走山野的稻荷神等等稍息作客。可,那也仅仅是一期一会的交集。
她不曾期望。
不曾肖想。
这座宅子中能出现与她朝朝暮暮笑谈闲琐的室友。更遑论,对方还是……
写好的信被她熟练折成了纸鹤形状,略施灵力,便高飞屋外。
神乐翻开边上的记本,醮墨提笔,记录下这一月做一次的事,已毕。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在这封“家书”里,她隐瞒了那位神明再次归来的消息。
算不算归来呢?神乐随手抚摩着右侧纸页上干结的字迹,迷茫。
隐现她指腹下滑间的段落,正是他们前往了百川村当天的记事内容。
“信,写好了吗?”
应声将手自记本抽回,神乐拉出一抹笑容,微扭过上身。
“如须佐之男大人所见,灵鹤确实随信离开了。”
须佐之男眼中闪过一丝怔然,柔和说道:“见谅。我无意偷窥。”
却惹得她抿嘴窃笑:“大人在适应人间的玩笑话方面,尚需多加努力呢。”
“玩笑……是以我取乐的意思么?”
一瞬凝见那英飒的双眉舒扬开,她霎时也不怕可能会冒犯他,顺着追问纠正:“是打趣。”
闻言,神明低眉回味这措词的用意,看得神乐内心越发乐呵。
“请不必过于在意,以后有的是再次体悟的机会。”说完,她不禁愣住。
须佐之男却像一点没发现她的异状,诚挚答道:“你说得对。”
那温柔的神情被他身后的灯笼火光映衬得迷眩人眼,神乐不得不低垂下眼帘,以掩饰自己的失态。
“所以,现在是在进行最后的工作吗?”
话音落,神乐收笔晾上笔架,“如果只是记下寄出本月家书的事也能算工作。”记本悄然合起,随她轻巧的举动回到书架中属于它的位置。
须佐之男看少女回转弯身,轻轻一呼气,即把案台烛火吹熄。“那我过来得正是时候。”
迈步踏出书房的神乐抬手掩嘴:“是呢,须佐之男大人总是现身得十分及时。”
说着,她顿了顿脚,侧首面朝神明展露出那么一刻的认真神色。
“这一点,请你无论何时都无须自我怀疑。”
一神一人只隔着不足一步的距离,在这个距离下,被他俯视的个子仅仅够到他蝶骨前的神乐,便显出平常没有的纤小。
真的看起来,依然能教他轻易拢住……
护在怀里。
虽时值晚春三月,山中凉夜始终比山下人城还要冷寒几分,可已出落得俏丽成熟的她,亦只比并不会太感受到气节冷意的自己,在白单之外多披了一件小褂而已。
他“嗯”了声,“有神乐的认可,就已经是对此无与伦比的肯定了。你是一个善良的姑娘。”
听罢,她无意识张了张嘴。这两者间才没有关系呢,笃定须佐之男大人的可靠,跟她善不善良什么的……反驳的话却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请须佐之男大人一起去歇息吧。”
到最后,神乐只憋得出这句。真是蠢透了!
“我正有此意。”说着,须佐之男注意到她的视线一路偏开,微敛起嘴边的弧度,跟着看去,正是人偶般分散端坐走廊墙边的几个童男童女。“他们很像是一尊尊地藏像。”
走神发呆的神乐一时会意不过来他怎么说起了这个,聚焦的目光旋即映出一致身穿净衣闭眼安宁、看上去龆龀之龄的孩子们。
她一下便笑了:“地藏大人是孩子的守护者,须佐之男大人的说法反而像倒过来了。”
“那么事实上,阴阳师是这些小纸人的守护神?”
与神明四目相投,神乐不由落入了思考:“唔,或者双亲的说法,会更贴切些?”
“亲子吗?”须佐之男想了想,还是不够妥帖。
仿佛能听见他的话外之音,神乐下意识认同起来:“也对,虽然是阴阳师间接赋予了纸人们活力,但其实,都是它们在协助阴阳师的各个方面。谁是谁的守护者,还真不能一言蔽之。”
“可我感到意外,你最终把它们化成了人的模样。”
是啊,神乐自己又何尝不感到神奇。
转过墙角,两道身影交叠融入了庭院灯笼的光所渐次不及的夜色里。
“‘一个人生活可是很辛苦的’。”
而纵然置身夜影,那侧转瞟来的金色神眸仍如闪烁乌云缝隙的雷光,照亮迷失了日月指引方向的不祥之空下的凡人。
“很久以前,跟随晴明却尚未找回记忆的我,曾脱口说出过这番话。”可能是被幽禁在本家的那七年日子,不知不觉给她烙印上了这种认知,即使有巫女姐姐们的关照,或正是因为得到过、却不知哪天就要失去她们关怀的落差,使她内心深处充满了不安,和永远填充不上的,名为“寂寞”的空洞。“搬到东山林村以来,我迟迟没让它们化人,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某种矛盾的心情。与自我渴望的抗争。
“是怕被勾起思念之心吗?”
已经来到这宅子里唯一用于安寝的房间,神乐先于神明停住了步伐。“如果因为想见到人脸就把它们化人,我还不如回晴明府算了……大人你说,这种想法是不是很蠢?”
回答她的,是伴随须佐之男轻摇头下逦迆晕染黑夜的曦光似的淡笑。
“我一度猜想,是我叨扰了你生活的关系。但是现在,我反而该有一点高兴。”
从未预想的反应。她转过身正面向他。
“至少我的到来让你不感到寂寞了。”
一瞬,神乐又说不出话了。
她想起自己小时候,或者具体地说,是五岁前,源宗一郎的幼女决不是那般内敛的孩子。甚至可以讲,她的活泼好动和哥哥博雅不相上下。十二岁时的失忆,寄养在复兴塔期间的经历,亦仅仅给她带来了有限的影响。名为源神乐的女孩不再生机盎然,却也没到死气沉沉的境地。最初的神乐的纯真开朗,依然活在现在的她的身体深处。
因为她明白,不维持和那个小女孩的连结,自己可能哪天就会撑不下去……走不下去。
然而,才一个月,每当面对“复活”的须佐之男大人,他真切包围她的气息,那温和的眼神、关怀的话语,远比六年前的情景,她珍重存放心底的朦胧回忆要清晰真实,总是一下子就令她失了方寸。
“须佐之男大人……我……”
不好,胸口跳得很厉害。
她抬起的手,不自觉握紧。
“我说错了什么吗?”
神乐垂眸,“没有,大人的明察之力真了不得,神乐的一切仿佛都能被洞悉。”
可她反而害怕了。
害怕着,又忍不住期盼,但是她究竟在期盼什么?是那躁动被揭露的一刹,抑或妄念紧随而至的破灭?
身前,须佐之男笑意未减:“我也并没有如你形容的锐目。时不时地,我会感觉,我眼中的自己,跟他人看到的我,有着不小差距。”
“这难道不是每个人都有的体会吗?”她闻言奇道:“既然是大家共有的特质,即说明不是偶然,若实属必然,那作为人之双亲的神明,会出现这种情况便是再正常不过,不对么?”
片刻静默。
“方才神乐奉与的美誉,现在可以还给她了。”
她没反应过来,“诶?”
“你的明察之力真了不得。”
“我只是……刚刚说的单纯是……”霎时词穷,偏偏神明这会动身进了房间。
“该歇息了,你明天还要忙着作最后筹备。”
神乐确实理解须佐之男的建议了,但她尚未打算揭过去。
“神乐的话还没说完!”
须佐之男停下铺放叠席的动作,正跪着转向尾随的少女:“好,神乐请说。”
见状,她也跪坐下来:“关于凡人因为是神明的孩子,所以皆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自然也是神明的际遇,这番论断仅仅是我的推测,与对事实的明察不是一回事。”
“那么,神乐认为我说的,我的到来似令你不再深陷独自的孤单之中,可是自以为是?”
她立刻否定了:“不!……须佐之男大人,说得恰如其分。”
“所以,这与我认为神乐的‘论断’确有其事,而同样赞赏你明察之力的出色毫无区别。”
她语塞。
须佐之男眉梢轻挑:“还是,你打算推翻一开始的结论?”
太狡猾了!
神乐拼命压下内心的闷气,对他弯了弯身,“不打扰大人休息了。明日一早还要为节庆筹备良多。”
说罢,她站起走向屏风后方。
一丈长的竹篱屏风,隔断本为她一人所用的寝室,却教她的心,再不受夜色浸染空落。
噼啪哔啪作响。
在石灶旺盛燃烧的火焰上架着一个大铜锅,锅里是刚倒入的山泉,只待一次过撒满兰草,她就可以开始仪式。
神乐看了看几近顶及屋板的高大石像,一整块花岗岩雕琢而成的建速须佐之男命斩杀八岐大蛇本体的神话活现,近十名村内村外的石匠合力打磨半年的结晶,加上用同石场采下的料子做出的鸟居,比起祇光寺初建成时的神像石雕,改变了的是光辉神展现的气质,它变得更年青,年轻,而未辜负肩上的责任,鸟居也因为由涂成朱红的柏木构造,换作朴素的全花岗岩,只塑型,不上色,而散发出坚毅强韧的威压,可因为没有被采光口对准,若隐若现掩藏在主体神像背后,却反而柔和勾勒出一种永不倒下的安全感;相同的是工匠们在打造过程中,一锤、一凿,反复磨滑再精细捶打之间注入的意念,代表了人们渴望「生」的愿。
观仰着它,神乐忽然完全感受得到,须佐之男大人说出“想要守护人那未经污秽的善良”时的心情。
被一个又一个走在自己前方的闪耀身影吸引着,父亲、晴明、哥哥……还有须佐之男大人,一度并不真正明白自身不知疲倦追赶的源动力是什么的她,才幡然醒悟,越发看清楚了目标,以及通向目的地的全部路径,最后以不甘逊于他们的姿态,加入了名为“守护者”的队列中,如山陵磐石般站在了这里。
当她面对神像与焰火正跪坐下,好几个村里的女孩在男孩们的协助下,一连将五盘芦苇萝装着的兰草倒进慢慢开煮的泉水里。
她抬手结印,同时闭眼,一边低念咒文。
继启蛰雷鸣乍动,蛰伏了一个冬季的大地万物,跟积存了人体一年的邪欲浊气也纷呈外露,暮春的上巳节,恰是进行春浴祓除的好日子。
居于平安京西南郊东山范围的,共有三条村落,约二百七十二人。因离东山林村最近的百川村既没有神社或巫女,亦无常驻阴阳师或僧人,其村民所需的兰草便由东山神社的见习巫女和她分担包揽。而在东岳湖北畔的仓稻村,则有他们本村的巫女宇迦四叶小姐负责。
为了令春浴用的兰草充足挥发驱散人身上不祥的灵气,上巳节当天的祝净必须是前一夜巫女洗净自己后,维持全身心无垢的状态,方可全然将灵力送入作为转化媒介的“火”,从而让泡过经其煮开的热水的每一株兰草都符合要求。于是按惯例,神乐昨晚和今天的早饭都没有食用,只能喝少许清水解渴。
斋戒沐浴,这对神乐而言已是像家常便饭一样普通,可同她相处了一个月,也惯见了她日进两餐一个月的须佐之男大人,却提议,祝净结束时,为她带午饭过来。
原本,作为这间神庙的供奉对象,却被主祭巫女建议不需随她一起大清早地到场,就很奇怪。也多亏这位在交际世故方面显然缺根筋的神明没有深究,反而是顺遂且间接地递给了她下台阶……但细想的话,好像他本神亦对可以“借”灶房一用,颇跃跃欲试。
那么,她作出的失礼祈请,倒反过来满足了须佐之男大人吗?虽说不难看出他对做料理似乎有种由来已久的兴致。
关键的时候,维持侍童使女化身的纸人们会帮上忙的——抱着这种随它去的心态,神乐带着以风吕敷包裹的用品出门了。
尽管须佐之男大人必定会乐于为节庆筹备忙前忙后,她也十分愿意目睹这番场景,可是,有没有办法“监督”神明在她看不到的时候,自觉地不使用丁点神力,而只是完全地身体力行呢?神乐认为很难办到,而且她深知,一旦有机会为大家效劳起来,武神大人将如何地投入忘形,到最后,暴露了身份使得村民乍惊乍喜、招引来晴明和荒大人叙旧了解哥哥登门凑热闹是小,导致至今没搞清楚为何“复活”在了数千年后的他陷入自己不可挽救的局面是大。
须佐之男大人,也会想在那道疑问上,有所眉目吧。
祇光寺是为他兴建、专供奉他的神庙,身为他的巫女,在注连绳围起的庙域结界内,尤其当身处正殿进行仪式时,两者心意尤为相通,就算拜殿内外的结界在她踏入后会发动,仍阻断不了这层联系。
上次的启蛰祭举行完不久,她便想起了这点。所以,这一回,神乐希望尽量延迟神庙的主人到场。方式笨拙至极,寄望于距离发挥的作用也很不像她能想出来的主意,可是,只要须佐之男大人不为担心她而用神力感应,相信还是会有效。
锅里的水热起来了,她拿起已提前从神龛请出的栾木御杖,插入兰草的海洋中,顺转搅动。
倒进去的兰草,每一棵每一株,至少都有半间长,短时内的温煮并不会令形体损坏,只需在铜锅冒出腾腾白气前移离石灶即可。
接着是去水风干的过程。这个步骤不必完全由她进行,可依然要在场监看,如此一来,直到符合祓除要求的兰草开始分发,怎样都得到午时。
翠绿的阳光穿过茂盛林叶,绵延不断地相迎落在须佐之男身上。
自听说了上巳节,前前后后没花两日,他便已从神乐口中,详细得悉这一天的节庆安排细节。
纵使是身为巫女的日常修炼,连着两顿没进用,还得消耗灵力体力忙碌到晌午,他实在无法不在意。
稳畅地迈着赴往祇光寺的脚步,不时感受手中用松鹤纹风吕敷包好的粮盒的重量变化。并不如他仅拜访过一次的平安京的街道开阔平坦,这条在他脚下,由历代村民合力开道修整的林间小路,却也包含着土地与人相互间的感情。还有只想平和生活在这座山林里、同东山林村村民共处的妖怪们的感情。
想要安身之所的愿望无分贵贱,但凡它不是靠掠夺所得,没有成为征服领域的借口。高天原的神明守护人世安宁,亦不轻视其他生灵的纯洁意愿。毕竟,唯有彼此融和,所谓安稳盛世,才不是靠神方可达成的一厢情愿。
“轻了。”
不愿发生的趋势出现了。
说实话,他真的想使用一点点神力,来保持这盒中食物的新鲜。当听闻现下流行用玲珑的木盒装着顿食短途出行,他的确被惊讶到,这被称作“便当”、“便道”的方式。只是,神乐一定会察觉出吧。
这一个月以来,他不是没留意到好些有迹可寻的异样,譬如,镇守繁华人城的大阴阳师晴明,姗姗未现身他面前,又如,需要处理委托的日子,神乐不会像领他参观神庙或造访百川村时,提前邀请他同行。
她在避免可能让他用神力的情况。
那么心领神会的自己,更不该随意糟蹋这份心思。这份关切。
她可再不是当时只能眼睁睁依赖他保护的小姑娘了。何况,就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刻,她已经可以触碰到他不久前的记忆。
通过荒的星海幻境,窥探到的他的未来终结。
现在已然成为他神庙巫女的她,只怕对此的灵敏度更不可同日而语。
须佐之男边加快脚步,边为这番心境微微失笑。
他岂能既翘首以待她的变强,却又心生不舍?
踏入神庙时,恰逾午时。
无需费神感应,他都能知道正有两道结界笼罩着整座祇光寺。一道是灵力丰沛的绯色屏障,另一道,乃应人们对他神像的祈愿而展开的,散发淡淡金色的光罩。
得于数年来,尤其神庙有了主祭巫女和新神像后,出入信徒的众多愿力俱汇集在了他一神的神像上,这道金色微光的结界,才比由神乐展开的,要大了少许,以至呈现金色护罩覆叠着绯红护罩的景象。
但若非有她。
“……听说了吗?邻村的健次郎,好像被怪病缠上了!”
须佐之男穿过参道,正准备到神殿门口看看仪式进行得如何,没想到被谈话中的人名吸引了注意。
“神乐大人应该已经治好了他对吧?可是没几天又半夜离家了!被搜寻找到时,竟然再次来到了东岳湖边,半身泡进了水里!”
“哎呀听着就可怕。”
“说起来这时候他们村的人不是该来领兰草了吗?”
“在那……那女孩好像就是其中一个。”
他循着视线望去,看到正殿前合十祈愿的栗发女子。
住百川村村尾的姑娘。他记得,才比神乐大四岁。
和她一起的,还有一个不是人类的恋人。但今天,后者没有随同。
着粗布白衣,发束以丈长的女子,对着他神庙的正殿,许着愿。
那样虔诚的表情。
不仅因为是在面对供奉神明的殿舍,还有全心全意思念着所爱之人的缘故。
他的唇角,不觉勾了起来。
真是不可思议。
虽然在他的时代,凡间也有人和鬼怪能达成和睦共处,可不说在受到七恶神影响之前,这些极为少数的例子当中,选择互为友邻的本已十里挑一,遑论彼此萌生男女情愫?实属闻所未闻。
但也许,真的曾经有过,只是他还来不及见证、没有这份幸运见证。哪怕,他本应该也为守护这样的情景而战。
哪怕明知道对方不是人,依然甘愿和他在一起……吗?无论成为滞留灵魂的主因对不对。
倾听着女子的祈愿,须佐之男垂眸凝视自己抬起握合的手。
神力化形的衣袍被他安放在了暂住的寝间,这段时日来,他都穿着神乐给自己准备的各式袖袴。正如现在,已习惯了赤手外露的他一身白色小袖小袴装束,换作别的祭典,的确更应该披以往日的狩衣指贯到场,可上巳节,关乎的是净浴祓禊,形式繁复的礼装反而不得宜。何况,若总身着公卿贵族的服饰出现在村民的视线中,他早晚摆脱不去“特殊人物”的标识,要是影响神乐也被因此谈论,就更不是他的本意了。事实上,所谓平民专用外着的小袖小袴,穿起来倒和他的武服一样自在。
初到渔村晃荡的日子,由于神力被锁,衣服变得破烂无法修复的他,便曾换上英子特意翻出来送他的,她哥哥的旧着。平民的他们,自力更生的他们,哪来华贵崭新的织物,不过是些陈布,和对别人的一份赤诚善意。
有时候,神与人,甚至人与妖怪的界线,真的很模糊。
如同草木在生长中会向外向上延伸,潮水在涨退之间不断变换遗留水畔的轨迹……这世间,本就不存在恒定。
亦如他与被斩杀的七恶神,倘若最开始诞生的他所引致席卷神王殿的雷暴没有被平息,他也只是于懵懂中毁了高天原的罪神罢了,比以窃笑新神王规则下人间的虚伪脆弱为乐的八岐大蛇更甚,因为他正是无视规则的化身之首,哪还会有什么多年后诛伐邪神的功名盛誉留传。
……这其中,一定还是有大人自己的意志。
蜷握的手,慢慢摊开。
“大人,你来了。”与回忆重叠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一如启蛰祭衣饰隆重的素戋呜尊巫女,随即留意到他手挽着的物什,失笑:“还真的带来了,而且看起来,份量不少……”
“我给来帮忙的村民也准备了一些顿食。”
神乐面露惊喜,“其实待会村长也会派人送来慰劳的食物,但这是大人你亲手为他们做的,要是大家知道……”
她没说下去。
须佐之男不置可否,“能派上用场就好,我这样做,并不是为了被记住。”
神乐的笑意收了一瞬,复又流荡。忽然,她若有所感地环过视线,反应就像须佐之男片刻前的惊诧:“阿茜小姐?”
见被发现了,阿茜大方走上前,“天海先生,神乐大人,贵安!”
打量了一遍女子的净衣打扮,尽管在场还有其他人同样身着白色粗衣,神乐仍开口问:“阿茜小姐也是巫女吗?”
阿茜怔了怔,摆手道:“只是被村长派了过来。有幸看到神乐大人的端丽之姿,我太高兴了。”
“我也是,很开心在这里见到你。有劳你们把举行过仪式的香兰带回去了。”
目送百川村来的马车驶出鸟居,下一刻,清朗的男声在咫尺响起。
“神乐,可以走了吗?”
她一激灵,方想起神明手中还剩下两个便当没派出去。好巧不巧,从她的肚子发出了一道微弱的怪叫。
羞死人了……
一直维持恬适的淡笑,在这一刹爆发出了明朗的欢声。
未几,须佐之男敛住笑意,“去哪里用餐好?”
神乐想了想,“神庙背面吧。”
兰草的祝净与分发均已完成,吃过须佐之男大人和村长派人送来的食物,自愿到神庙帮忙的本村村民亦当陆陆续续结队,带上全村人用的兰草前往位于祇光寺与山神神社之间的涧溪。所以如今依旧待在神庙的村民不多了,但为了保持祇光寺的礼仪,神乐还是选择到外人不容易观察到的地方进餐。
按住神殿外沿的走道地板,一把跳起来坐下,惹来神明未及遮掩的瞠目神情,灵力体力消耗了半个白昼,此际一放松,神乐也没顾得上那么多,对此开怀笑了起来。
须佐之男被她感染,眉目也徐徐舒扬。
看着风吕敷解开,里面的便当盒露出来,装在其中的食物逐一亮相,神乐不得不承认,她的确喜出望外。
“粥还是温的,先用它吧。”
“嗯!”眼下,她的神明大人说什么,她就做什么。
源神乐,是一名很称职的光辉神巫女呢。
昆布、鲶鱼、玉子、贝元,数种食材的味道被恰到好处地糅进绵软煮烂的稻米中,既没有丧失本身的质地,又相互兼容,仿佛人张口间,即于舌尖经历了四时季节。
“很美味……”即便他们身为神明的使者,比起他人更应该淡薄欲求,但,泪水仍是应灵魂受到的触动,一眨眼掉出了眼眶。她笑眯了眼,看向静候一旁的处刑者:“谢谢须佐之男大人!”
“你喜欢就好。”
神乐极力平复上涌的情绪,继一本满足饱用海鲜粥之后,乖乖吃完旁边盒子内还不如手心大的五只糯米饭团。
是月上巳,官民皆洁于南流之水,曰洗濯,祓除去宿垢騊为大洁。洁者,言阳布畅,万物讫出,始洁之矣。
“通常左大臣大人宣读完这番话,设于清凉殿的曲水宴便要开席了。晴明大人的灵鹤日前来信时,才提到他宁可留在阴阳寮,一副很不情愿应付这种场面的样子。”神乐说着抬手掩住笑意,“算一下,此时受邀的公卿们才正好出门准备觐见吧。”
“可他不得不出席。有些场合不论喜欢与否,生命中多少还是要遇到。”
神乐微讶,“大人你也有吗?在过去的高天原上?”
须佐之男轻轻笑了:“人是神明的倒影。神乐你昨晚不也说了,人会遇到的,神明怎么就一定不会遭遇?”
比如高天原的半边陷落。
比如他命运注定的终点。
“想象不出来啊,须佐之男大人被迫去参加宴席的无奈模样。”话虽如此,神乐却笑得很欢。
须佐之男的心境一时随着她的打趣转换过来,当即作出无奈的表情:“比如现在这样吗?”
噗嗤一声,她哈哈哈地笑了出来。
踏出神庙时将近午正,才吃下的粥和饭团也不知来不来得及消化,但神乐仍是偕同她的神明大人前往村民们祓禊春浴的水畔。不召唤妖怪搭乘,沿祇光寺右后方的山林小径北行,大约需要半个时辰抵达。到了以后,她还必须主持进行祭品的献奉,净化溪水,在未正来临前完成这两道工作,之后再等盏茶时间,大家就可以开始一年一度的上巳畔浴。
“曲水宴的话,其实更像是春浴过后的余兴节目。众人身心洗干净了,更好地接引世间阳刚清炁,看眼前周遭的景物都变得更积极一些,自然感性大发,这点连陛下也不例外。只不过有条件特意每年造一座曲水流觞台的,放眼平安京亦只有寥寥数家。”
“要是东山林村也办曲水宴,神乐估计更忙了。”
她略难为情地歪了歪头,苦笑:“我该不该感谢村民们没有那样的雅兴呢……”
须佐之男看着少女生动明媚的神情变化,没有作声。
“不过,就算村民们哪天起了兴致,我也愿意帮上忙。人如果对生存缺乏热情,是不可能想到筹办并置于节庆当中的。”
他认同:“毋宁说,是为了让生命轮转起来,才去庆祝各种各样的事物。”
神乐莞尔:“不愧是神明,轻易便能指出个中要旨。”
须佐之男听罢失笑,“不然我这高天原武神就白当了。”
“可是所谓武神,主要看中的不是力量与战绩吗?”
“没有悟心,我所带领的征伐皆是徒徒杀戮而已,甚有可能,修炼武技熟用神力的过程中,就被漫无目的的力量吞噬。”
这道理她懂。
“神的悟心来得比凡人要更举足轻重呢……”
两人不时交谈,这短短路程转眼轻松到了尾声。
迈出树林,越过板桥,东山神社与祇光寺之间的空旷河滩,清水之滨,以及已然到场的东山林村二十多户人家,即收眼底。
“巫女大人!”
“贵安,神乐大人!”
类似的叫喊声此起彼伏。
等声潮差不多平息,她开口应道:“辛苦各位今日前来,祓禊马上就会开始,还请稍候。”
村民们纷纷表示理解致谢。
在六道之门重新封印后,祇光寺着手大修之际,东山林村的村长就已求助东山神社协助主持古时流传的上巳春浴。说是古时,真正算起来也不过百年光阴。只是每人每年的污秽不除,人传人年复年,便如痼疾积重难返,延及大地。
祭品在点起的篝火里熊熊燃烧,神乐挥舞着栾杖御币,仅以一身白单之姿,乘村中乐师奏出的里神乐,跳起祈求清水溪灵在此时、在此后,应许净化这条涧溪的神乐舞。
张贴于首尾五块大石上的灵符蓝光明澄地烧了起来。
专门净化用的咒符,会随借力五行之灵协作的净化完成同时烧尽。在里神乐部份结束后,属于她的职责亦告一段落。
“神乐大人,请喝水。”
在旁倚坐最边上大石,眺望清水溪风景的神乐转过头,抬手接下小姑娘递来的竹筒:“谢谢。”
女孩大喜:“神乐大人不客气!”
喝下了水,上腹隐隐的难受感顿缓和许多。正想把竹筒还回去,又见那和过去自己一般年龄的女孩端着与肩膀同宽的木盆再次走来。
“祓禊的浴盆,给神乐大人!”
“多谢。”虽然村民不能像她一样点燃灵符,或感知灵符的状态,但用肉眼看见它烧完消失,却是谁都做得到。
她站起,抱过装有兰草的木盆,然后伸手摸了摸女孩的头。
“花子你也快跟家人一起洗濯祓禊吧。”
花子脸上的欢喜久久不褪:“是!”
就在女孩刚拔足跑开不到两步,神乐喊住了她。
“知道天海先生在哪里吗?”
花子飞快摇了摇头。
她了然,摆手让小姑娘离开。
“上巳良辰近,三春淑气妍。秾花轻著雨,细柳淡浓烟。燕翦当风掠,莺梭拂露穿……”
须佐之男大人不见踪影。未正已至,她也不急于一时的寻问。上巳节一年一次,神明想必亦不愿她为自己错过。况且,他有去任何地方的自由,为了先弄清楚他再现人世的原因而希望他暂留在村子,神乐已很过意不去……虽然,须佐之男大人本神全然同意她的思虑。
暮春修禊,兰汤辟邪。现下清水之滨聚满了全村村民,她留下的话,说不定就会像去年那样令大家拘束,今天干脆隐入前阵子发现的幽径。
林荫优芜,泻流叮咚。
可是,这座神社后山的山泉,有其他人在。自带韵律散落的水花,晕出淡然的金色虹光。
上巳良辰近。
不像六间河与适才众人将洗共浴的清溪,这山泉似乎并没有被东山神社的神侍标识,或打算宣示,至少神乐拜访神社数次,从未听悉镇守之森的后山有一通往清水溪畔的山泉,更别提它的泉名了。
“天曜泉(Ama Kagaya)……”浑然不觉地,她自言自语冒出了这句词。
就在须臾踯躅的当口,半身泡在泉水中舀水淋浴的金发神明放下倒光了水的木盆,侧脸看过来。
“神乐?你也找到这个地方了?”
“须佐之男大人。”她迈开脚步,若无其事地靠近泉边,“神乐还以为,大人已经回去院子了。”
须佐之男笑:“我怎么可能不知会你一声就离开?在神乐眼里,高天原的处刑者是这样独来独往的神明么。”
她摇头,“没有的事!是神乐失言了。”
但见他涉水迎来:“那下来罢,你到这里,不正是为了祓禊畔浴?”
神乐一怔,心跳漏了一拍。
“须佐之男大人可知这份邀请代表着什么?”
看少女略不自然的神色,轮到他愣了一下,开口时,显得底气欠奉:“村民们不都是男女老幼共浴水滨吗?”
只因为他不想自己外来者的身份打搅了大家的心情,方在被派发祓禊所用的大叔塞了一只浴盆后,循着对地貌的辨察,探进了宛然隐世静幽的这处山泉。
闻言,神乐心中悬起的那根弦反而松下来了,她莞尔:“‘祓禊畔浴’,也被叫‘祓禊半浴’。虽说只要手执兰草,濯身于水滨,即可祓除不祥,但向来阴阳相克相生,生生无穷,阴阳又本太极,太极又本无极,无极又本寂灭无生,在对等的阴阳互化之下,污恶更能气散数尽,换作人类,便是女性和男性的关系与配合。的确男女老幼共浴没有不妥,孙子伺候祖母尽孝,父亲为女儿洗洁舔犊,只是年仿的男女相约执兰而浴,尤臻祓禊之道,亦称‘合禊’。”
言及最后,一丝羞窘到底薄薄浮现在了她脸颊上。
须佐之男颔了颔首:“说得很透彻。”
神乐的羞涩刹时转成了讪笑。
孰料神明话头一转。
“那神乐有找到合禊的人选吗?”
话音落,她的目光立刻不自已地错向一边:“很遗憾,如大人你所见,只有神乐一个出现在了这里。”
“你错了。”
她猛看回去,“什么……”
“这里,岂是只有神乐一个。”
蓦然失语。
这句话,意味百转千回。
神乐突然就起了玩心。弯身把浴盆放到泉边,脱下木屐,赤足退后了几步,在神明恍然反应她要做什么之际,像个小女孩一样撒开脚丫小跑起来。
“那就拜托须佐之男大人了!”
语调欢脱地跃到了半人深的泉水中,激起水花一片。
“哈哈……哈哈哈哈……”
似对自己还能干出这种事感到不可思议,神乐先行放声笑了起来,须佐之男亦是一阵不敢置信而后不由自主跟着发笑。
未几,笑声消停,她抬起指尖抹了抹眼角的湿意,返身取过浴盆,向武神双手奉上其中一株尺半长的兰草。
“有劳了。”
要怎么做……这问题即将脱口而出时,他想起了太郎给英子同样是在水滨洗浴的情景,只不过此水是泉,彼水是海。
他淡笑接住:“明白了。”
神乐解开丈长跟发带,走到青年前面,背朝向他。
身为巫女,甚至源氏守护神的祭品,自幼五天沐浴一次是规制。在原来的家里有浴堂,到了复兴塔有钱汤,寄住晴明府也有澡房,可出了京都迁居东山林后,她便只能靠树林中的井水解决净身事宜,不然就要走更远的路去清水溪边。
确召唤水系式神能轻松完成,但为了这点琐事定期烦扰或许正在做自己事情的大家,终觉不妥。使用灵符也是,她虽然已经成为一名独立的阴阳师,可她首先是一个人类,总不可能由于当上了阴阳师便可以不吃不喝。她的灵力,以灵力运炁书画的符篆,不该随便耗在这上面,当以人世苍生的安宁为先。
而尽管目睹过哥哥为妹妹浇水擦身的场景,实际上真着手时,须佐之男却有些犯难,尤其对方是如他一般的人。
想来想去,他还是自然地从头开始。
“如果哪里不舒服,务必告诉我。”
神乐笑答:“要是神乐说,请须佐之男大人随便应付就好,大人怎么想呢?”
果然,他听罢严肃了起来。“岂能随便?这是一年一度的祭节。”
余音萦绕,发丝间轻轻传来被捋洗的感觉,她不觉失神了半晌。
“幸好不是梳子。”
随即,背后响起回应:“为何?”
“在人间,给女子用梳的男子一般是她的情人,有的习俗里甚至连赠梳,也是定情的行为。”
须佐之男沉默了片刻:“还好这不是梳子。”
相互心绪各异,古怪的气氛中,唯独没有梳齿却有叶梗的兰草犹在发挥它的作用。
须佐之男大人……是第一次给他人洗发吗?如果是,为什么竟不怎么扯到她的头发?若不是,那过去有幸获得这待遇的,都是谁呢?
这问题,她却问不出口。
一盆冷水自头顶顺脑后倾瀡。
“还好吗?”
神乐点点头,不久说道:“但上巳节由来是异性相识结缘的场合,多亏这样,大家的参与热情总是很高。有家室者享夫妻之谊亲子之乐,待婚者觅命定良人,观者同欢。”
“只这一天能纳见这种情景吗?”据他听闻,单单一条村子,每年大小节庆祭礼便可多达二十几个,上述说法未免令他诧异。
依稀意会到神明的疑问,她思忖,“也许该说不然的话,大家会没那么开怀,特别是适龄婚却还没定婚约的男孩女孩。”
“神乐呢?”
“什么?”
“你是源氏分家的眷属,在人间、在平安京,份属贵族,令兄和源氏家主不可能没有给你安排婚约对象。”
兰草已从过腰的发转移至肩骨上背。隔着白单,须佐之男大人的这点力度显得有些虚幻,可她真切知道,这位神明可是曾叫七恶神闻风丧胆,甚至恶神之首的八岐大蛇也被他一斩二诛。
不仅人不可貌相,神亦不可呀。
“我是须佐之男大人的巫女,这一生都将奉献给大人你,就算没有遇到大人‘复活’,此时此地站在神乐面前,我也已立志终身镇守六道之门的封印,何况……”
“何况?”
她一愣,话锋一转:“神乐生来是邪神祭品的事京都权贵人尽皆知,纵然后来得以正常长大,谁又真的乐意迎娶邪神的容——”
“够了!我不许你——”
戛然插入又兀自中断的喝止,修长有力而霎时紧攥拉起她腕节的手。
“须佐之男……大人……?”
“生来是邪神祭品又如何,曾受八岐大蛇附身又如何,你现在,是我的巫女。”
神乐错愕不已,难以成言。
他也知自己失态了,攥在少女腕间的手被逐渐烫到般抽回。
“你是怎么样的,我很清楚,所以,我不想听到神乐……”酌词,酿句,千念百转,终究还是只能织就片语,犹如裹挟了众多的叹息却沙哑地堵在了深喉:“那样说你自己。”
“承蒙须佐之男大人美意,”凝固的、微妙的气氛,神乐寻思着合适的字眼:“神乐不胜感——”
“不必说了。我明白。”
难得地,再会以来一直用词有度进退知节的神明,出现了言语生硬的时刻。
但是,彼此却无声约好了一般,默契地回到合禊之事上。
过腰的黑发散开,自然垂落更显发长,边缘青丝随意浮荡浅波之中。发的洗濯完成,接下来,兰草隔着白单由侧及下捋过她的背腰。
这泉水,莫不是温泉来着?
神乐当然知道不是。只不过,当下仿佛与温泉无异。
但愿,她因羞涩而不自已的身体微抖,没有被须佐之男大人注意。那是不应该的、有失礼节的……可到底哪里不该、何故失礼,她却茫然不明。
“神乐。”
偏偏,现实如同要与她作对一样。
“接下来该……”
几不可察的低哑,向来清朗使人如沐海风的声音竟似倏地升温了数分。
教变得敏感的耳朵似被一瞬炽灼。
“好的!就到这里吧!”
话音未落,她即风风火火地抄过木盆按进水里盛起近乎满盆的冷泉盖头浇下,如是一连两次,然后回过视线,对未及收掩惊怔神态的俊美青年豪爽道:
“轮到大人你了哦!请允许神乐冒犯。”
这是她神志清醒时决不会这么说出的话。
神明忍着笑意。
“没有的事,我允许。”
所以当真下手时,神乐不但清醒过来了,并且好生后悔。
无从着手、如何着手、该先由头发着手可担心身高的差距会导致生疏扯到几绺金丝……
熟悉的紧张令她呼吸都小心翼翼起来,一开始差不多是半闭着眼地为他洗濯。
“冒昧一问,神乐有给你哥哥洗过背吗?”
赫然春夏时节过境的雷响。
打起来的时候多多少少有点吓人,过后却叫人出奇地平静。是不是万雷凝造的须佐之男亦是之于万丈高天的祓禊香兰?
“小时候的话,有的……”
一肘多长的兰草,抹过才半干又被她凛然沾湿的金色短发,寻常垂散时长度及肩的头发,不是阳光一样的金色,也不是比拟黄金的颜色,而是更像日光经熟稻穗吸收的色泽。这兰草拂贴上面前的肩膀俨然刚好,却又令人疑想,堂堂武神首领的背,原来才这么点宽吗?这难道是头发以雷霆神力立起时和恢复本貌后的区别,神乐倏尔有些恍惚,她好像记不太清前者是什么样的了。
“直到被接往本家以前,都是博雅哥哥先给我洗的身子,我再有样学样地替他擦背,水常常溅到浴堂外面去……”
是须佐之男大人在照顾自己的情况打开的话题吧。
神乐写着写着手记,翘起了笔杆支着脸腮暗忖。
“神乐,我用多出的香兰做了团子甜汤,你要来喝吗?”
门外传入的声音虽如此发问,她却知晓木盘上肯定放着两只陶碗,而且她……哪里舍得不喝呢?是以回过头时嘴边的弧度都是明目张胆没收起一点的。
“当然!须佐之男大人。”
到下个祭祀节庆前,身为祇光寺的主祭巫女及维持东山地域安稳的驻守阴阳师,神乐的日常工作不是打扫神庙接收供品回应人们的心愿,就是接委托出远门进行调查平复异常。
只不过这段日子除了要去赴约仓稻村宇迦四叶小姐的品茗邀请,暂时还很太平清闲。
她放下了扫帚,正要藉着随三月尾愈加煦暖的阳光苍郁的树荫摸出个梅子饭团稍解腹中饥饿,乍听远处有跑步声冲冲而来。
“神乐大人!”
“……茜小姐?”
.
终于给我的神话官配更上新一章了!能收藏后追更至此的姐妹都是忠实的须乐党!啵啵哒~
ps字数越爆越厉害,神明大人和小公举居然都是相熟后迅速向对方展现出不为人知一面的小可爱,但又似乎只有那么一个人才能敏感察觉且挖到那样深的地方……
插图-上巳畔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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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三和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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