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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二早雨 ...


  •   数千年前,恶鬼作祟,妖怪横行,世人互为仇敌,祸劫连连生灵涂炭。至一日,雷霆翻滚暴雨绵延,山野百里皆可听巨兽嘶嚎,待阴霾尽散,瘴气俱已无踪。又十日,高天异象,撼地之声颠倒晨昏,猩红浓云吞没苍穹,猝尔,疑万般终焉之际,偌大光剑直立云端,飞坠之势如天威怒放,凡人见之无不折腰投地,含泪洒面。后武神斩杀八岐大蛇之闻不胫而走,彼时在东山有见上神光辉与天照同耀者,将闻口耳留传,及一僧人入林修行,得悉传说甚为所动,遂提议众人建庙供奉,他将日夜念祷,愿其光华祛祟镇邪,终身不减……
      “须佐之男大人,早饭备好了。”神乐声先形而至,到了房门口,方意识到神明还在看书,定睛一瞧,是记载着东山林有人迹住民以来各大事要事奇闻异录的《东山史志》,她在木案侧旁的蒲垫上跪坐下来:“这是村子最新编修的记本,时间正好到祇光寺重修竣工前。”
      须佐之男合上书,轻放于案台:“可那时候神庙的重修却未算完成。编修人特意标注了,差重塑神像一尊。”
      神乐一笑,“因为大人的事迹在你回去后传开,到了最初建有供奉你神像的殿宇的东山林,自六道之门暗影吞噬重见天日的村民,纷纷想起附近经年破败的祇光寺,便有了一年后仿效久远时代,众山民合力修庙的事。”言语间,她落在史志上的眼神轻柔喜悦:“从筹备,到翻修完成,共计两年八个月。但这里的居民既生活在京郊,难免人财匮瘠,就欠下了理应崭新相称的神像。当我接下委托路经耳闻时,已是十六岁,离须佐之男大人匆匆来去一晃快过了四年。”
      记得如斯清楚。他霎时不知该夸赞她记忆力好,还是感叹她对这些上心巨细靡遗。
      “有时候我会想,虽然会因为回想与大人你短短一夜的独处而感到些许寂寥,可是传说中冷酷无情的高天原处刑者在现世的一闪即逝,意义不止于邪神的诛伐和六道之门的封禁。每念及此,神乐都更有勇气去走自己选择的路。”仿佛应和着她的话,比起神明要瘦小得多的背此刻有力直挺:“就像须佐之男大人所做的一样。”
      他凝着少女锋芒难掩的姿态,似见到了过去自己义无反顾发放的光芒,如今亦由她身上显露。
      一丝弧度涟漪般在他唇边泛起:“去用饭吧。鱼汤该趁热。”
      “是。”
      淅淅雨声洗涤着耳廓,叫面前三丈见方的庭院真正像一片桃源之地,而非只是一座深山密林中过时堆砌的陈垣旧瓦。
      会搬来这里不是全无原因的。正正是神乐初闻村子重修了祇光寺却缺一尊光辉神的新石像的两个月后,村长在致信简述感谢她的帮助有效时,提到委托人花江婆婆去世了,她的儿女和孙辈搬到别的城镇后已经很久没回来探望,一间老房子就这么丢了空。
      阅读着字里行间,她的眼前仍可浮现那镌刻在一砖一墙上的时月痕迹,一名妇人为养育和守候子孙的归来而花费于一灯一席一草一石的心思,其中,一棵樱花树在女儿满周岁时便种下。婆婆向她述说,自己见证着它的成长,它也见证了他们一家的生老聚散。末了婆婆颇感可惜地兴叹,也许是自己打理不周,樱树已十二年未见开花。
      “鱼汤,生鱼片,凉拌莲藕海带,米饭。”
      紧挨书房的起居室亦是会客室,室中置有长方形木桌,需要的时候,茶具餐皿甚至书写用的文书笔墨都会放在上面,一边是可煮茶可烤火取暖的石炉。东山林村尽管占地广阔,但村民们并不因此建得起多大的房子,不说花江婆婆这间宅院业已是村里面积排前的一家,村民们更多住在食寝器具同在一室的小屋里。不过现在,神乐和须佐之男却落座于起居室门前的走廊地板上,他们之间隔着一张四边各三握长的小食桌,桌面有致摆放着几只小碟、汤盅跟碗筷。
      而负责搬来食桌和帮忙端菜的小纸人们,在完成工作后,就到起居室空闲待命去了。天下着雨,她不能像平时那样放它们回庭院忙活。
      “我开动了!”
      一人一神先后念出了这句,方各自握起筷子。才重返现世数天,与她对面而坐的神明即已表现出对人间生活的十足适应。悄悄打量白衣外身着灰色单衣的男子,纵然是召来小袖之手将从池田夫人那里获得的旧衣改过的衣裳,也未使他散发的气质有丝毫见绌,不如说,兴许穿在体态修长的这名青年身上,才让本将呈送京中贵族,却因各理由被退回的这些衣物展露出应有的华光,那么这位高天原的贵子,天生出类拔萃的形容仿佛就当为之所用的神明,为何又可以这般理所当然地适应俗世的生活呢?甚至从不保留地为凡人众生献出自己?
      “落樱,真美。”
      循着他的注目,神乐看向蒙蒙细雨中零落的花瓣。
      “是很美。”她应道:“但须佐之男大人不觉得可惜吗?尚未及盛开,却已姿残不全。”
      须佐之男正慢慢喝着鱼汤,话音间,眼帘映进清汤倒映的自己。“可是它们也为你的视野增添了一分姿色,不是吗?不论从花蕾到绽放的时候,抑或受雨水摧打分出了花瓣飘落的时候。”
      神乐无言。
      她并不十分了解须佐之男大人,不,说是只知微末亦不为过,但又莫名觉得自己轻易能触及、理解他的所思所想。好比用饭时每逢下雨,食桌都会稳放到走廊上,乃是她发现惯于给天地带来风暴和伤毁的神明,面对细雨氤氲的庭院,神情却总是出奇地宁和。最初这样布置的时候,反倒是他先提出了不解。
      “不在室内用席不符礼仪。”
      “与神明同席本就不符礼仪。”
      武神大人当即收起了异议。
      “我说的,哪里好笑了吗?”
      神乐反应过来,自己竟随着回忆不自觉笑了,忙摇头否认:“不是,没有,须佐之男大人的见解令神乐醍醐灌顶。”
      紧接着垂眸夹起了一块鱼片。
      “对了,这次的鱼片加了米醋,虽不比须佐之男大人的烤鱼飘香,但也是别有一番风味。”
      为什么偶尔会感到,她依然是当年在树林中青涩拘谨的小姑娘呢?“去掉敬称直呼我的名字就可以了。”
      送往唇间的筷子顿住。他不是在客套,神乐了然。
      “……就算须佐之男大人本神这么说。”
      看出了她的迟疑和态度,他不再勉强:“你刚提到的烤鱼,还想吃吗?”
      同须佐之男来到走廊的尽头,打开这间屋里唯一布置有枕席的房间拉门,被简陋的,姑且可以称为屏风的竹篱隔断划分的室内场景一览无遗。这里曾是她的寝室,但现在……神乐的目光移到了左边,统共四张叠席整齐靠墙角摞起,虽然高天原的神明可能完全不需要枕具被褥,或者连睡眠都是不必要的,可尽力让停留的客人体面住下,是作为一屋之主的责任。
      花江婆婆的房子不小,只是还能用的家具不多。原屋主的灵魂没有对尘世过份的执着,所以经过她净化的家具皆可安心使用,而不担心会勾起阴魂对生前的思念。这房间收纳衣物的柜子仅有一个,除了必须的枕褥,如今一人一神的常服都像被屏风隔障的寝室一样,分开两边放。
      房门的位置偏靠走廊尽头多些,启蛰祭当晚,未等神乐开口,随她来到房间的神明大人便先示意选择了更贴向门口一侧的范围用于安憩。实质上也是为了免除她自认为待客不周的苦恼——书房和起居室都是她羞于启齿且不愿答应的选项,不过她晓得,要是她开口的话,须佐之男大人是绝对乐于遵循的。
      这位唯有面对敌手才会展现绝情一面的神明。
      曾为传说所描述成叛神的处刑者。
      祇光寺的荒废,很大程度是得亏于这则传言在人间广泛的传开,桀骜不驯,弑族叛逃,使得古人们仰见他斩杀巨蛇直坠高天的事迹留传也变得扑朔迷离,亦真亦假。
      神乐扬开了从柜子取出的物什——将要帮须佐之男换上的狩衣。而后者现在已经熟练了白衣和单衣的穿着,毕竟自启蛰祭那天后,他再未出外,在这宅院走动也是自然而然地披上神乐为他准备好的这些凡人便衣。
      把被一同压到衣服底的颈后头发挑出,接着理了一下领子。正当他要穿上单衣时,少女的声音响起。
      “须佐之男大人,这还有一绺。”
      习惯了给越大越不修边幅的哥哥作这样那样的形象提醒,觑见眼前的青年衣领下仍有发丝未弄出来,她无意识便把他当哥哥对待,不但多言指出,更在他愣神之际,过于自然地抬手代劳了。
      然后轮到她怔住。
      就在此时,一抹不同于他皮肤颜色的纹理展露在她视野。
      “须佐之男大人,这是……”
      问出了口,才想起自己竟盯着一名男性的脖子看,羞窘无比地收回了目光。
      “也是与生俱来的神纹,”他没有在意,并指了指自己额头,“和这个一样。”
      柔软衣料下,跃然入目的闪电纹。
      他前额五雷迸发一样,自出生覆印体肤的神纹。
      回转了目光的少女,大胆端详起隐现于他发荫间的五雷纹,明明方才犹羞于注目掩盖在里衣下的部位。
      他按下心中的笑意,道:“因为是司掌万雷的神。但有时候我会困惑,究竟是高天万雷凝造出了这样一个我,抑或自己只是代表这雷与电在六界行事。”
      神乐茫然,“难道不是一样吗?”
      “神乐如此认为?” 重逢以来,两人的视线鲜有地径直相接,他并不含糊,举起了正对面而立的大姑娘的昔日,那曾被他相救两次,亦曾杳无声息救过他一次的女孩为例:“那么,是作为家族祭品的你更快乐,还是仅仅身为源神乐的你更幸福一点?”
      神乐一时未能成言。
      少倾,却没有退缩投视的她答道:“但她们都是我,我的背负,我的夙愿。我无法,也不会否定我的出身,因为过去——于现在而言的起点不能改变,可是我能决定自己的未来,于憧憬中拼命进发的方向。”
      言及此,她像忆起了值得念记的时光,眼神、嘴角,无意识漾起美丽的涟漪。
      “兴许正是有了那一点一点累积起来的、本无足轻重的挣扎,才在我的命途前方,遇到了须佐之男大人。我想,纵然须佐之男乃高天万雷之凝结,作为它们的使者行使对阻挠世间善德的邪魔的审判,这当中,一定还是有大人自己的意志。否则,以须佐之男大人的能力,要成为恶神之首,邪神求之不得的同伴,阴阳两界落入混沌,岂不是成于手之翻覆间的事?”
      随感怀的情绪微微阖上的眼在重新张开时,意外地,依旧映入神明独一无二的金色明眸,无偏无倚。
      “神乐说得有理。”
      晨雨绵绵,朦胧了尚未大白的天光,他却在这个宅院离朝阳最远的房间,分明瞧见了浮染少女脸颊的红晕,让她一对慧黠绯眸也比刚刚更炯亮几许。
      须佐之男这时没有收敛,无声轻笑了一下,忽而急促的鼻息浅浅推散了徜徉面门前的空气。
      “请大人穿上单衣。”
      神乐略闷着声说道,仿佛这般就能立刻转换掉令她陷入失措的情境。
      当须佐之男依言之际,她的眼睛垂落平搭在双手手臂的狩衣上。
      和小袖之手一样,池田夫人女红了得,每逢四季更迭,乃至桃花节、五月节更甚者乞巧这样的各大节日前夕,一些由中流贵族钦定的布庄都会约好找她缝做贵客单子上的礼装。但假如客人看过成衣不满意的,或者突然付不起尾款而把衣服退回,这种种交易夭折的情况不时还是有的。眼下这件狩衣便是,客人家中生故订单作废,虽然当时已完成七八成,可客人说不要就不要了,然而这非普通净色狩衣,定做的衣服布庄一般不易卖出,一来二去,便权当工钱归池田夫人所有。
      池田夫人自知低微,只是快将做好的订制正装布庄卖不出,到她手上就更无法转为银钱,唯有早早接下新活帮补家计,直到启蛰祭过去了两天,方才赶制成衣交给了她。
      “这衣服上有何异样?”
      清朗温和的声音把她从思忆拉回。
      神乐抬眸,须佐之男已经穿好了岩灰色的单,此时视线投来,许是带着对她的关心,或更多是那让她走神的源头的好奇,她唇角浅翘,抖开靛蓝色的宽大衣服:“狩衣上绣着梅花纹呢……我在思索,大人会喜欢将它穿在身上吗?”
      “梅花啊。”他微笑叹道:“据说是如樁花一般在寒冬依旧绽放的花。”
      “大人在冬天时到过人间?”
      “第一次是在少年时。后来领着部属到处征伐,偶尔也会路经见到那些花。”
      露出了微微陷入回忆的神情。她对这位神明真的知之极少呢,纵然六道之门危机平息后她翻弄典籍,寻问传言,到头来能掌握的,亦不过早已耳熟能详的闻说,甚至不比当日须佐之男大人在晴明府向他们述说的来得新奇。
      “少年时……该不会是?”
      须佐之男怔了怔,会意,“正是我与一城民众被妖魔囚困城里的那一次。”
      神乐惊住了。她还记得当时神明在会客室轻描淡写说出这件事的情景。
      换上广袖宽裄的狩衣质软宽松的指贯,英武的暴风雨神立刻由一刻前褪去胴服铠甲的温文清秀,变得儒雅且高贵。
      自问过去看惯了晴明平日清雅间带着一丝飒凉的装束,如今同行在侧的须佐之男,却带给她另一种移不开眼的、焕然鲜亮的观感。
      在神乐吃惊于仅是一套衣服就令她产生奇异印象时,须佐之男的注意也从充斥视野广阔延伸的水稻田,分散到努力不被落下保持着步调的阴阳师身上。
      今天的神乐,没有着巫女服。
      如果说他这身衣着的用料上乘得不像一般民众所能企及,此刻神乐身上的常装倒反而比她日前的巫女服粗糙许多。并非衣物上的花纹绘绣不精美,只是布料显然不比他的伏帖柔软——他虽是高天原神明一名,却因在阳界各处的间或走动,很清楚凡间普通人家的衣食情形。
      曾经,被困在那座临海城里的很多人……那些渔民,向他声色生动描述过樁花的高洁的兄妹,都穿着比这远要糙劣的大布旧衣。
      可神乐呢?
      虽六年前只有一天一夜的相识时间,但初见面,她就已经是被兄长爱护、受大阴阳师照拂、得到身边式神尊敬有加的小姑娘,除灵魂一度受困于八岐大蛇的侵扰,在寄宿着他残留神力的樱花树守望下的庭院衣食无忧。习惯了,或者说拥有过如此优渥生活的女孩,眼下和身着贵族衣束的他同行时,仍作着如前些天独自外出的粗衣打扮……从前即已心思敏感的少女,不可能没注意到,那就只剩一个解释——
      她不在乎。
      不在乎衣料落差引致的身份高低表象,不在乎路过的村民对此的想法。
      但她却在乎他是神明,而她只是一个……纵然天赋异禀,也仍足立大地的凡人。
      “这是要去哪里?”
      “走过这片稻田,往右转有一条小河。我们在那个地方捉鱼。”顿了顿,神乐玩笑道:“只是不晓得须佐之男大人烤的鱼尝起来是不是还和六年前一样。”
      “担心这个吗?那你可以放心。所以味道,还记得吗?”
      神乐没料到他这么问。的确,六年过去,而这在一些人看来为数不多的岁月,却是她努力作为普通人度过的全部人生。充实多彩的时光,尽管她灵力顶尖,感应敏锐,可味觉却不是她的强项。
      记得吗?
      六年前仅尝过一次的一尾烤鱼。
      “嗯……有些模糊了,但或许当待会吃到,就会想起来了。”
      须佐之男点头笑了笑,“让我们拭目以待。”注意到神乐随之一刹的闪神,他开口问:“怎么了?”
      神乐慌忙摇了摇头,旋即平复下来,嘴角扬起弧度道:“须佐之男大人真是乐观开朗的神明呢,和过去一点没变……”
      说着,笑容倏地消失了。对她而言的过去,兴许只不过是他的数天前的经历。
      这总令人不适应的、生厌的时间差。
      在她犹自为这种思绪感到微微烦躁之际,须佐之男却转开了话题。
      “这山林也和我离开前一样地美丽。”
      不,似乎更美了,他想。
      美丽吗?神乐环视了一眼四周的板道、农田,的确比起人烟密集楼阁栉比鳞次的京都,郊外的山村野林显得别有一番宁静之美,可现下他们走着时有坑洼积水的田道,两边的稻田则待播下稻苗,放眼望去尽是沉寂水面,这在他的眼中,也算是美景吗?
      一只鹤拍展着洁白的翅膀滑过天空。
      可她是不是忘了,在这位武神诞生的年代,恰逢人间无序,怠惰、贪婪、嫉妒滋生,罪恶蔓延,最终滋养了妖魔,七恶神闻风而来,凡人自食其果。
      恐怕他确实看多了当时人们互相争斗,却又为妖怪所猎食,想逃,却逃不出那业火漩涡的轮回,田地荒废、尸横遍野……
      心狠狠一揪。这对被晴明救下后,始终活在大家疼爱与保护中的她而言,是无法想象的苦难场景。
      哪怕历经过八岐大蛇破封降临、六道之门吞噬人世,她所见证过的哀嚎绝望,可能还比不上曾烙进他眼底的十分之一。
      而就算暂且击退了邪神,六道之门骤然消失,和她一起回到京都的处刑者,也只是短短在数千年后的人间度过了忙碌的一天,在晴明与荒的带路下去巡视四神结界的恢复、看望历劫后的京都城民跟街道,直至黄昏如常为大地拉上夜幕,方再回到晴明府,在她帮忙八百比丘尼准备的洗尘宴席前歇脚落座。
      夜深,她本想去为他安排休息的房间向他正式致谢,却发现几个人还在会客室商谈。
      是关于危机真的消除了吗。
      神使的说法是,京都上空的裂缝至今没有完全关闭。
      武神大人之所以能穿越千年来到现世的平安京,正是通过由他亲手破开的狭间形成的异位点。
      在六道之门消失的时候,充斥京城的虚无之气也一并消散,但大家虽然保持警戒,却几乎没有疑问过尚未进行净化,这些先于六道之门侵袭人间的邪气怎么忽然影迹全无了。可听荒大人的一席话就明了过来,虚无没有消散,又或者说,它们都消散到头顶上方的裂缝去了。
      三日过后,借裂缝藏匿,并把来自六道封印的六恶神释放出的邪气完全转为己有的八岐大蛇将获得一副崭新的躯体,尔后像褪皮一般,撑破裂缝……
      会有什么样的后果谁都不清楚,也许是狭间从此和阳界相通无阻,也许裂缝扩大期间,京都盆地就会在异变引发的地动山摇中面目全非,一旦鸭川决堤灌入,源源不绝的河水面前,他们的结界能维持多久。
      不敢再想。
      “神乐?你怎么出来了?”
      一晃神,清脆醒神的叮铃声便随着话音止步身后。
      神乐一惊回过身,看了看眼前的武神大人,再看了看周围,她怎么不知不觉又来到了他的房间附近?
      默默深吸了口气,她旋即恢复镇静:“我是来向须佐之男大人道谢的。今天一整天都没有机会。”
      须佐之男淡淡一笑:“神救他的子民,无须感谢。”
      神乐却正色:“是的。但在人间,有属于人间的道德礼节,对救命恩人……”她顿了顿,嘴角扬起,“不,是救命恩神,理当言谢。”
      须佐之男看出了小姑娘的坚持,微侧头道:“好,我收下了。时候不早,你快回去休息吧。”
      看着那道高挺的身影即将错开离去,她意外地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
      “须佐之男大人何时离开?”
      他霎时没理解小姑娘的提问,只答:“斩杀八岐大蛇以后。”
      “可他不见了。”
      “我知他身在何处。”
      “因为荒大人观察到星象有异,是吗?”
      他眉头一挑。
      “三天后,必将是真正的终末之时。”
      “不会。你忘了我是为什么来到你们的时代吗?”
      “神乐记得。”
      “放心吧,明天日出,我会完成这趟人间之行的使命。”
      一直仰视神明眼神坚定的神乐此时偏过了脸:“须佐之男大人,到时请别再分出力量保护我们。”
      须佐之男沉默了一下,到神乐跟前蹲下,“我答应你。一定集中全力诛伐邪神。”
      “那就好。”压抑的泪意再难以按住,她唯有高昂起头:“我们和所有的式神会有办法护住这片土地。”
      话语未落,泪水还是汹涌翻滚下来了,下一刹,温暖的体温透过棉绒的触感传到了她皮肤上。
      她的脸颊上。
      神乐愕然转过头。
      “你确实是了不起的封印巫女。我知道你们办得到。”
      所有的忧虑苦涩,在这位咫尺之隔的武神面前那么微不足道,仿佛就算统统发泄出来亦不会招致轻视,令对方觉得她果然还只是个孩子。
      “神乐大人!早上好!还有神乐大人的朋友,你好!”
      神乐循声远远跟在水田中翻土的男子抬手打招呼:“池田先生早上好!”
      “早上好,池田先生。”
      “雨才停了不到半个时辰,神乐大人就出门巡视了吗?”
      她笑道:“快到播稻期了,顺路去另一边山头查看居民可都顺利开耕了。池田先生也是,要有什么难解决的问题,尽可找我商量。”
      “明白了!辛苦神乐大人了!”
      离开了男子所在的水稻田,须佐之男望向一如几天前带着唐伞随身的少女。
      “能看出来你已经很适应在这里的生活了。”
      “哥哥可是十三岁就独自到处闯了,我也是源氏分家的子嗣,却比自己兄长晚了四年。”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
      “但你身负强大灵力,六年前就跟在晴明身边学习阴阳术,袯除诸恶,同样难得一见,我想你的亲人无不为你骄傲。”
      直映出青年温和眉目的一双绯眸亦不自已掉了进去。
      片刻,她开口:“东山林和这里的村民们便是打那时候结识,每经过一次委托协助变得越来越熟悉。所以搬来后,不用太多时日就能习惯。”
      巳末,潺潺的河水逦倚着昼半日光。
      鱼在映照了剔透银波的手中生猛地摇动,鱼尾甩了她脸上好些水花。
      “抓到了!”
      话音未落,只觉手心一滑,刚来得及看回去,已知不妙,可由不得她使上力气,鱼便脱离了她的掌控,在半空划出一条弧线,即扑通一声砸进了水里。
      这下,真正溅了她一脸冷水。
      “啊!跑掉了。”有些沮丧地朝须佐之男叹道,却换来他意味不明的盈笑……感觉,就像大人被小孩子的笨拙模仿逗乐了。
      可她早不是小孩了,神乐略带不豫地想。只是再看看袖子、襟领上的杂乱水迹,又不禁为自己方才的出糗噗嗤笑了出来。还好为了便于今天的行动,她特意换了短袴和短装的狩衣。
      鱼已随着清流灵活游至几块河礁远,而真材实料的捉鱼大师到这一刻才出手。仿佛直到刚刚,他都在好整以暇地看她瞎忙。
      “徒手去捉往往是有经验者进行的挑战,借助工具则对学徒或行家均无往不利。”
      神乐的眼光跟着他手握的树杈举起,悬空半晌,插水,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丁点多余的细节。被他从卡在礁石上取来磨尖,约七握长的木枝重新完整映入视野时,上面赫然多了一条小鳟鱼。说是“小”,其实比自她手上溜掉的那条鲈鱼还大上一圈。
      那个两人在祇光寺度过的夜晚,在她醒来时就已在火堆前烘烤的鱼,也是这样被打来的吧。靠想象和亲眼见识,果然很不同。
      明明画符咒、用灵力,水中鱼获自可弹指捕来,但是他们谁都不曾如此提出。
      不过要在淋过雨的河岸筑起一个篝火,想不“借巧”却实在大费周章,毫无必要。
      “须佐之男大人很会捉鱼烤鱼呢。高天原的神明都这样吗?”
      灵火不但点着了他们收集堆起的可能被今晨雨水打落的枝叶,也在最短时间蒸发掉方圆一丈内表层泥土的水份,使人坐下去时,犹如落座让太阳经久晒得干燥温暖的稻草堆上。分别串着两条鳟鱼的“鱼叉”相邻立烤在偶尔噼啪作响的篝火前,他们来到的这段河滩,不像曾经的神庙里有如木台长凳这样供坐席的器物,所以神乐只好像在屋内时曲膝正坐。没想到,那位大人随之也以同样的姿态与她作伴。
      只是比起自己,他恐怕更为熟悉这样满布砂土卵石的席子。
      “让神乐见笑了。我只能说,我这方面的本领都是一个渔村的渔民们教的。”
      “渔民?”
      “还记得我跟你讲过,我少年时曾被来势汹汹的妖魔困在一城里的事吗?”
      神乐想了想,就记起来了:“那些渔民也在其中?”
      他点点头,“说是人之城,其实也不比现在的京都一半大。不过当听闻妖怪来袭,我在那条渔村认识的村民还是一心涌进了城中祈求庇护。”
      神乐静静听着神明细诉,心下不禁惊跳的同时,又被他平直忆述的淡然语气安抚着。这时,须佐之男伸手,一把取出插到地里的树枝,递给了她一根。
      神乐抬手接过。空气中,烤熟的鱼冒出腾腾白气。
      “可偏僻小城的防御哪里抵得过当时力强势众的妖魔?第一波小妖围城胶着五日后,真正厉害的妖怪到达,破城不过是几个时辰的功夫。”
      神乐问道:“樁花,也是在那时见到的吗?”
      “是在城外常见的冬时之花。和太郎他们逃难的路上,他们还兴致勃勃地指给了我看。”
      她笑:“他们人真好。”主动带一个外来的少年一起躲避妖怪。
      “嗯,他们是很好。”
      绽露在须佐之男唇边的笑,看得神乐哀伤而动情。
      “啊,抱歉。”
      “为什么?”
      鹅黄的日光与橙黄的火光交映,神乐听见他接着道:“旧事提得太多了。趁鱼还鲜热,快吃吧。”
      她却感激地摇起头,“不,神乐非常愿意听。只要须佐之男大人想说,神乐定求大人言之必尽。”说着顿了顿,含笑:“如果大人不嫌我逾礼。”
      “怎么会。”
      一神一人相视而笑,随后不约而同对着烤得金黄微焦的鳟鱼下口。
      甫咬穿已清了鳞片的酥脆外皮,一股竹香便扑鼻而来。这都是鱼在烤得半熟时,被须佐之男大人撒上掰断竹笋的汁液之故。
      “好香!是比上次更鲜美的味道!”
      须佐之男不觉愣了愣,反应过来:“你还记得。”
      记得对比的承诺,记得那样久远的一顿素食之味。
      她侧望:“是鱼在白天捉到的关系,还是因为用于调味烤鱼的竹笋更嫩,又或者须佐之男大人的手艺又进一步了呢?”
      双方都明白最后一句有玩笑的意味。须佐之男答道:“的确那晚上找不到理想的竹笋,能洒出的汁液太少,想着你醒来发现只有自己一个在山林破庙里会害怕,就没有继续耽搁。”
      一颗少女心,不应当地急猝搏动。
      “有劳费心了。”
      须佐之男抬眸,但见眼前如流萤闪烁。
      这是孩子敬仰双亲时会露出的神情吗?千年前他成长为一名合格的武神将领,带着众部属救下过上百村庄十数城池时,不是没见过幸存者对他们、对他展露感激的眼神,数千年后亦然,当逐除六道之门的阴霾,来自大阴阳师晴明的,还有那些齐心助人类一臂之力的式神们,甚至自己被荒和晴明领路巡视街道时,城民投向晴明之际一并极短凝留在他身上的目光,他都能感觉到,并可以分辨,千年时光过去,历经七恶神被封印带来的长久和平,现世凡人的眼睛里,似多了几许他所在年代的苦难子民少有的,劫后逢生的喜悦之光。一度,越是年长,那光越暗淡。
      所以须佐之男是熟悉的。方才对少女此刻的眼神差异有所洞察。不过转念一想,神乐自幼与家人分开,她父亲更是殒命在小小年纪的她面前,获救后围在她身边的都是同她年龄差不了很多,像是哥哥姐姐的同辈,因而,跟谁致谢都有如对方是手足玩伴一样也属正常。
      “我很乐意。”
      神乐她,没把他们神明当双亲来仰望。
      闻言,她又是脸一红,轻点点头,复埋首眼皮下鲜香的烤鱼中。武神大人的嘱咐,不得慢待。
      须佐之男见状牵了牵唇,也趁热接着开动。
      不管女孩怎么想、怎么做,他依然会保护她,作为没有血缘的哥哥也好,作为朋友也罢。她都是高天原神族羽翼下的孩子。
      不似上次初识用食的情境,自己才被救出,而他尚肩负着送她平安回城和解除京都危机的使命,尽管全程他不曾有一声催促,一句“趁着夜色出发”,仍是旋即唤起了他们并未脱离危险的忐忑意识,叫已十二多岁的她甫一饱腹,便朝大名久仰的处刑者递去目光。一旁的三花猫早完成风卷残云,鼓着圆圆的肚皮大咧咧躺在本应摆放供品的武神祭台上,估摸着过不了多久,就能听见牠打呼。
      “到我背上。”
      应声觑见神明单膝蹲下身,将挺括的后背面向自己时的惊愕至今记忆犹新。
      “你的脚伤需时间康复。我是可以抱着你,但你刚吃饱,还是背着你走好一点。”
      不能给武神大人添麻烦,抱着这个念头,她依着本能又半懵地爬上了他的背。
      双手抓紧他的肩膀。
      这是……和博雅截然不同的身躯。
      神话里一力诛伐七恶神,尔今又为镇压邪神八岐大蛇而来的神明的身躯。
      可现在……她的思绪跳返六年后。
      “……神乐?”
      “嗯?”
      堪堪回神。
      “怎么拿着鱼骨站在那里发呆?”
      “啊?!”反应过来,她真的还手捧着被料理得干干净净的鳟鱼骨,却一边兀自盯着须佐之男的身影陷入了回忆。不好……神乐忙游弋开视线,直到扫过跟前已经挖开了好一阵子的小坑洞,才想起要做的善后工作。
      “是哪里不舒服吗?”
      “我没事!承蒙须佐之男大人关心。”神乐低头失措地应道,语毕松开手,教差点短刺扎进手心的鱼骨跌落坑洞转移注意,既而二指并合,两副鱼骨,连同早些时候被清出的内脏,便当着她的眼被砂土掩埋:“其实,我刚想到,一般的鱼若能言,定也会痛斥人们捕食牠们吧,好比往日人们咒骂妖怪所为。在后者看来,凡人无不是补充力量的食物,平民或皇亲,没有太大区别。”
      就如同生为祭品的她,源氏分家的巫女;又如在她之前所有注定踏入黑夜山一去不回的,来自京城内外出身黎民的巫女。源氏的所谓兴盛之路,每十六年进行的献祭上,每个轮回八名处子共六十四条生命,皆不过是邪神眼中的点心而已。
      “我不苟同,神乐。”
      印象中一直清朗平和的嗓音捎带了令人惊怔的严正,话语在打断她的思绪同时似乎也欲打破她的认知。
      她循声寻望。
      “人是神明的孩子,本就受命管治这片长于苇原之中的土地,比尘世的其他族群肩负更高更重要的使命。”
      “须佐之男大人的意思是,鱼和其它一切兽禽为人所食是对的?”
      与灿烂而柔软披散的头发有着不一样夺目神采的金色双眸,一瞬透露了无奈一闪而过的笑意。
      “假如是为了果腹、活命,而非无意义,乃至是图乐的滥杀。你我刚进食的鱼,不也摄用了河里别的生命才长大?”
      见神乐没再接话,他方继续道:
      “而妖为非人的活物所化,怪为非人的死物所化,徘徊尘世的鬼为死去的人所化,虽每样事物诞生必有其道理,但都不该成为妨碍神明安排的干扰。然妖怪食人,却恰恰破坏了阳界日见而作、日息而归,耕耘收获四季有序的良性轮转,更勿论,邪化的妖鬼怪为了令‘食物’符合口味,挑动扩大无端的纷争,使纵然天性本善却脆弱的凡人彼此掠夺、仇恨不休。神王遂遣派下属对此进行公正的审判。”
      “那便是你,武神须佐之男大人。”神乐眉目弯起。
      须佐之男没有否认,淡笑道:“我是第二任担当此职的。”
      那第一任是谁?被金色的神明勾起了好奇,但她没追问,那位大人也未见接续前言的痕迹。
      “可是一方的正义,对另一方来说,可能就是邪恶。”
      她抬手拨动茂密的长草前行跟上。
      十二岁逃离宿命追随同样失去记忆的晴明起,她不是没见过这样的例子。尽管有相当一部份起因于邪神的作祟。
      “你是想问审判的准则?”
      走出河滩边缘,带领的须佐之男为神乐格挡住那接近人高的芦苇。
      “嗯……”神乐微微沉吟:“原是高天原一员的邪神不正是不认同高天原颁布的‘秩序’为秩序,才联合其余早已堕落的恶神‘作乱’人间吗?”
      须佐之男反问:“那么单单在神乐看来,你喜欢如今世间的景象,还是倾向憧憬六年前由八岐大蛇引发的审判场景?”
      似曾相识的对话,似有若无被加重语调的“审判”二字。
      “那种事!我怎么可能!……”神乐一急,不觉拔高了声量,但在激动过后,顿时反应到神明提问的用意。
      对少女心中已有的准则及自己或能被描述为狡猾的试探按下不提,须佐之男朝她使出安抚的眼神:“神乐不能代表所有凡人,可我知道、我见过、我曾身在其中,大部份人皆属前者,渴望简单而平凡的时光,而我,想要守护这份在他们心里与神的初衷共鸣、未经污秽的善良。”
      为此,不惜承担剩下的异端者嘲讽“以己私”评判他人“正义”的怨恨与罪名么,须佐之男大人?
      神乐转头观仰青年这时看起来倍显坚毅的侧脸。
      他们没有走来路折返,而是在神乐的引导下,绕进了河水汇入的一个湖泊附近的村子所在的山麓。
      东山飘雨西山晴,说的便是神乐今天经历的。她和武神大人两个多时辰,从东山林村一路徒步到六间河,再到这湖泊周边,地上自晨雨遗留的积水逐渐消淡,变成给人完全没下过雨的印象。
      可是,为什么这东山明明位处盆地内侧,未申夹间,八卦上的阴土死门,却以类似“东面的大山”这样含义的名字留传下来?
      “十分感谢神乐大人!健次郎已经能好好吃下东西了!”面容憔悴的妇人带着笑容对她深深弯腰。
      “谢谢巫女大人。”瘦弱的男孩紧跟躬身。
      神乐习惯地受了礼,应道:“这是我的本份,你们不必客气。特别是健次郎你还需多加休养。”由袖袋取出了一只纸包,递向农妇,“这里面是清除余毒的药,按平常煎驱风寒药的方法煮来喝,每日两次,连喝三天,应该就没问题了。”
      和那对母子别过,又探访了本村村长,了解到村民们今年都能顺利开耕,神乐这才偕同神明经另一条路踏上归程。
      “他们去年的播耕出了什么问题?”
      “是干旱,须佐之男大人。”
      想到那清楚闻到的湿润气味,他眉间一蹙:“湖水无法用来浇灌吗?”
      神乐回忆了下自己所知的情况,“似乎是碰巧在春夏季,湖泊都处于干涸。据村民们说,明明连着几天下雨,湖水还是在天晴后短短一两天近乎‘消失’。”
      “你去调查了吗?”
      神乐苦笑:“当时我的名声尚未传到他们那里,这件事我还是过了很久才得悉。只是求助信有寄到晴明府,晴明和八百比丘尼接下了委托,搜索调查了两三遍,却怎么都没找出异常的源头。没想到仅仅一个月后,湖水竟回涨到常年水位。”
      可那时对依赖春耕秋收的村民已太迟了。
      所幸,今年到目前没有再发生。
      离开村子的路,到尽头也是连向了他们来时走过的六间河岸边。
      粼粼河波在西下的日暮里宛若燃烧到了最后的烛光,又像落幕前的花火,盛大而转瞬即逝的璀璨。
      不过随着春光流转,白昼会变长,天将黑得越来越晚。
      “有人在舞踊。”
      神乐看去,原来在和他们回去的相反方向上,一片空出一块的荻草中,有一男一女为伴,跳着舞的正是那位红发蓝衣的年轻男性。
      “是田乐。”
      轻柔的言词间,舞者收住了动作,朝这边微一欠身。“须佐之男大人,他注意到我们了。”
      因着男子的举动,正鼓掌的褐衣女子也惊察看了过来,缓神后,对他们点头致意。
      “要过去吗?”
      须佐之男一笑:“走。”
      两人是五年前由京城搬到这村子住的一对恋人,男的叫季史,二十岁,女的名为阿茜,二十二岁。
      “抱歉打扰了你的舞兴。你的舞姿令人着迷。”
      “多谢夸奖。本来那支舞已近完成,阁下出不出现都与此无关。”
      须佐之男点点头。
      “但真的好巧啊……”在男性们循声注目时,阿茜左顾右盼地莞尔道:“你们衣服上都绣着梅花纹呢!季史身上的是重梅纹,天海先生穿着的是……这个……”
      “香梅纹。”神乐浅笑着插话:“曾被京城有名的舞者世家多氏的分家用作家纹。”
      阿茜听完怔住,而她身后的红发青年表情未见兴澜。
      神乐继续说:“在我小的时候,远远观仰过他们家颇具名声的几位舞者的神舞,据说当年入秋的祭舞人选将在那几名子嗣中挑选。”她眸光轻转,“不知同穿着梅花纹狩衣和善舞的季史先生可与他们有关系,还是仅仅奇妙的巧合?”
      一双湖水蓝的眼眸欲扬又止。
      夜深,宅院里只书房仍亮着烛灯。总算有空闲的神乐翻出了一个记本写下今天要事。
      “须佐之男大人,请进来吧。”
      在房外站了好一会的神明这才露面。一身白单包覆着颀长的躯体,干净纯洁得难以教人联想他是传说凶煞无礼的暴风雨神。
      神乐提起笔尖,琢磨接下来的段落该如何开头,既而想到一件有意思的事:“知道吗,须佐之男大人?他们的名字拆开再合起来,季史先生,茜小姐,季、茜,有着季节嫣红的喻意呢。就连他们相遇的季节,亦是秋天。一年中唯一看到枫叶变红的季节呢。”
      须佐之男沉默了半晌:“你是已经察觉到了。”
      「今日,六间河边,季史和阿——」
      没有及时收笔,尚在书写的句子间留下了一个明显的墨点。
      “季史先生他不是人……如果是指这个,大人你不也留意到了?”
      不,须佐之男在心里补充到、迟疑到,除此之外……
      然而那抹微澜转即平寂。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二早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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