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一惊雷 ...


  •   下笔的手有些酸,神乐稍缓片刻,方接着书写。每月一封给晴明他们报好的信,是她搬离大宅子时的承诺,毋宁说,那是家书。总要把那些向自己求助的委托信先处理好,她才会将心思和时间转移到她一辈子的家人们身上。虽然往往召唤式神跑一趟,轻易就能办妥捎口信的小差事,但她到底还是个人类,这种老套的仪式感能令她备感安心。
      风摇残烛,每到这个时分,她便不再需要小纸人的侍候。只是不知未经添烛的灯火何时起在由门隙入室的清风下愈发瘦削。她的意识早随着疲累的眼皮遁入空境,已顾不了这些。笔杆从她指间滑落,碌碌滚过书信上末尾的落款。
      她回到了六年前的恶梦,被八岐大蛇带到地下祭坛,转瞬却置身狭间法阵的噩梦……经过这些年的历练,她已经很清楚什么情况下是自己的梦境,什么是妖术造成的幻象。但噩梦之所以是噩梦,就在于她纵使注意到这点,仍一时束手无策。仍受到来自过去恐惧阴影的压制。
      不应该的啊,明明,那位大人早救她脱离了这样的险境。那穷追不舍的宿命。
      “醒过来。”
      耳语在她脑海荡起。
      神乐猛地睁开了眼,一道白光划过她的视野。霎时间,她分不清刚刚的话语是梦,还是雷声大作造成的错觉。可很快,她被一室的狼藉夺过了心神。大风吹开了纸门,卷籍和书信被吹得到处都是,神乐忽然不知该气该笑。
      不经意,她发现有样东西掉在了走廊上,长长的,背面朝天。当即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她站起上前去捡,孰料它像和她玩起了捉迷藏,神乐每每触手将及,它转眼就乘风飞走。
      “须佐之男大人的神像就按这幅画像重塑,神乐大人意下如何?”
      “……好的。有劳。”
      “真没想到,须佐之男大人原来是位少年郎。”
      石匠带着画像与他自言自语般的感叹走远。那其实是她早年绘下的劣作,那位高天原的处刑者的风姿,她何曾描得五分之像?却也没想过,会在搬到这片过去有幸与他相识同行的树林后,被登门拜访的村长和石匠一眼相中。
      她虽无意,但依然挂在了房间里抬眼便见的地方。
      是思念吗?是放不下的执念吗?教她满十七岁不到一旬,即毅然只身迁居他的神庙附近。当年六道之门破封现世的地点,原来就与他的神庙十里之隔。即便失去了供奉的香火千年,他在人间的化身和殿宇仍镇守恶神进犯京都的道路上。六年前,他击退了邪神的再袭,六年后,就由她来守住这重陷沉睡的封印。
      画像不会被借走很久,石匠承诺等让村里的老先生临摹一遍,当即归还。其实没事的,尽管自画像离手的一刻,她的心就有无法言喻的空落感,但同时,淹没她的是一种怪异的轻松。好像没了那张画,她便可以说服自己,对那位神明的思忆不过孩童紧攥于手的沙子——以为很重要的,却都只是她的以为。
      事实上,神乐看着自己的手失神,就算画像再不在手上,那曾夜夜摩挲于指尖的触感亦未有消散。
      她的梦魇,到底是邪神?还是源于须佐之男大人种种的记忆漩涡?
      不得解。
      永不会有解。
      匆匆追进了院子,连伞都来不及捎上。劲风吹乱了她的头发,让院中草木摇动不止,依稀间,鹅毛雨豆大泼下。
      可总算被她一把捞住了。
      “瞧你还往哪飞。”难得得意地,她小小扬起了一个笑容。
      仿佛上天也被逗笑,一道纯白透出冷峻金色的闪光炯然照亮了整个庭院,照亮她所在的樱花树下。
      足边,一个身着黑衣、云海为袍的人影赫然映入了视野。
      雨夜苍茫,衬得那头金黄的短发尤为瞩目。
      哪怕它并没有如她记忆里的电光明烁。哪怕它甚至是杳无气势地服帖在主人的脸颊、垂落雨丝交溅之间,跟她另一段记忆的模样相似又不同。
      她蹲下时,肩膀是浑不自知地发颤。
      “须佐之男……大人?”
      念出那四个字节的嘴唇也是抖的。
      “须佐之男大人……”
      雨越发密集地击打着地面,击打情不自禁抚摸上去,确定这是鲜活的实体、是这具躯体的面庞而非幻术的手背,恰似她一遍遍轻促的呼唤,从茫然,到着急。
      完全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的神乐此际只想着尽快叫醒眼前的青年,不是为了得到解惑的答案,仅盼望他别继续受雨淋。
      然半晌过去,他还是没有一点醒来的迹象。神乐无法,将画妥善卷起收入袖袋后直起身,双手张开平放半空中,闭上眼睛。
      “化风,化翼,作我十指,翻动山海!”
      随着她每念出一句,流窜她周身、杂乱摇晃樱花树的风好像忽然起了不自然的变化,如同围绕着一个中心迅速凝集成气流的漩涡,一张无形的网。
      它潜地而起,攀空而升。
      在它上面,是保持着片刻前姿势的金发青年,仿佛寝榻正酣。
      神乐心底有了一刹的放松,但旋即正色,聚精会神维持着结界,推引风床往屋内浮送。
      雨淅沥淅沥下着,残留她身上的水滴跟随迈上走廊的步伐,断断续续沾湿了沿路的木板。
      风声渐息,梦中人却宛若停靠在了最安稳的港湾,无惊亦无虞。
      爬过院墙斜照廊檐,入屋的第一缕晨光,稀微飘落在淡金色的神纹边缘,落在了他的眼皮上。
      惺惺忪忪地,他睁开了眼。
      哪里……这个地方?
      他为什么在这里?
      甫恢复意识,脑海就本能浮现起了这些疑问。
      不对,明明应该是——
      为什么他还在?
      他,高天原的武神、处刑者,无论是身体抑或灵魂,在坠天的过程中当已破灭离散,可偏偏……他困惑而试探地感受着躯体与精神的联系,一小撮电流在戴着完好手套腕甲的手掌上游走而过,只是,还没来得及了结一个疑点,被电光一闪映亮的,一张女子的面孔无意间骤现眼角。
      齐眉发荫下,是一双几近枕陷臂怀的宁静睡眼。
      “神乐?”
      声音冒出他嘴巴的一刻,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
      失去了意外的电光,若不是身着的一袭白衣,留着深色长发的少女便要跟重归昏暗的室内化为一体。
      由于一下子坐起了身,他的视野瞬间有了极大的扩展。更多光线被敏锐的双眼捕获,头脑也因为不可置信的刺激变得完全清醒。
      只见他正身置一个虽布置了书架,书籍书信仍比比堆放的房间,用于书写的方正木案前伏睡着一个年轻的女孩,案台角落,一幅半滚落地的长卷犹隐欲揭……
      “这是?”
      如果说前一刻他原只窥得长卷的下半身,那当他这一番伸手探取,结果自不言而喻。
      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不难确定,她在书房守到了天明一定有他的关系。
      “失礼了。”
      她不再是过去的小女孩了,身为一名男性,实在不应该在没得到她同意下,做出这样的举动。
      然而让她睡在自己躺过的席铺上也不见得是个好主意。思来想去,抱她去她的寝室是唯一折中办法。
      是位能保护自己的阴阳师了,他笑想。
      因为整个屋内散发着浓厚灵气的,除了女孩本身,就只有消失在走廊转角的方向。
      他看着风经过自己的手心来了又走。
      一如外界生命的气息,源源不绝流转他身体内,轻轻一碰,便又自他的灵魂上扬长而去。
      他确实活过来了。
      远近啾鸣的鸟叫声中,他略有些茫惑,复活?新生?哪个形容要更贴切……
      举目环顾,这是一座深处树林的三进宅院,前院、中庭、主屋,便是全部。在前院和中庭交界,长着一棵半百之龄的樱花树,树前安着一套长形石几石凳,此时,他就伫立在这个地方,被树下拿着扫帚排成两行的小纸人如同好奇的孩童窥探大妖怪般直盯着他看。
      他蹲下了身。
      “打扰你们了。我只是意外到访的客人。”
      它们像是听懂了,又仿佛这之于它们仅仅是一道别样的命令,随之各自散开,开始每日例行打扫庭院的活事。
      真有活力,即使只是依施术者预设,一到时辰就受灵力启动的小家伙,他依然由衷赞叹。
      也许该醒了。
      他看了看天色,但见漏洒过累累点缀枝梢的花蕾的阳光,和煦照下。
      铁片清响……盔甲……
      一下接一下,是盔甲在走动时发出的声音。
      有谁抱着她。
      是谁?
      绯红的眼眸霍地张了开来。
      神乐发现自己正躺在寝室的床上。
      怎么回事?
      她清楚记得,昨晚直到夜深,自己仍在处理村民们的委托信,甚至她还写好了给晴明他们的信才……
      神乐不由大惊失色。
      是梦吗?
      被子哗然掀开。
      昨晚那出现在庭院的身影……
      急促下床离开的脚步。
      那位被她倾力自夜雨中带回书房安放的神明……
      她必须赶去书房确认这一切。
      是否从那雷鸣闪光开始就是梦?画像被风吹卷出了房间也不过幻想?
      她一定要马上——
      他从没预想会见到这一幕……再见到这一幕。
      曾经拼尽力气要跑到他身边的女孩,如今全无仪态地自走廊转角撞进了他的目光。
      两人皆是一愣。
      只是神乐已经收不住脚步。
      却未料,被对方接了满怀。
      “怎么慌慌张张的?”
      换来她诧异羞窘的仰望和退后。
      “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泪水不受控地掉出她的眼眶。
      不行,不能更失礼了,神乐边告诉自己,一边压住泪意擦去眼泪。
      良久,等女孩垂下双手,尽管眼睛依然发红,可她脸上那抹如笑靥含苞待放的神色,令他也听见了自己的宣告。
      “我的名字是须佐之男。在这里是……”因为对现况不明所以,他一时失语,不觉微微别过了脸:“我目前不知道自己怎么会……”
      神乐却没感到在意,陷入须臾静默后,接过他的话。
      “我是神乐,阴阳师一名,以及祇光寺的巫女。”
      巫女?
      他闻言一怔,“你还是成为了巫女吗?”
      他以为,自己已经把这个女孩从作为一个家族的祭品的命运中解放了出来。在斩杀了复苏作祟的八岐大蛇的那一刻。
      神乐依稀猜到了他在惊愕什么,莞尔:“我这次是自愿当上的。”
      六年前,在等晴明他们找来接她期间,她和当时这位自数千年前而来的高天原武神坦承了,自己是可以封印邪神的巫女,但在那之前,她就是作为源氏本家献给八岐大蛇的最后一道供品诞生的。不算她,这个持续百年的残忍仪式已牺牲了七代源氏家族的巫女,如果她们没有生在源家,是不是就可能逃过这样无意义的宿命?不是说如此就一定会过上美好的生活,但起码,先作为一个人活着,才有谈论未来的资格,不论甘苦。
      须佐之男不了解她为什么如此平静地说出了这件事,不过看到她一张小脸上洋溢着因坚定散发的光辉,他的心也变得安宁。
      “是怎样的一个地方?”
      神乐眨了眨眼,意识到他在问刚刚提的神庙,嘴巴张开了一半,却忽然决定卖个关子:“须佐之男大人亲临后便清楚了。正好我今天要过去,就由我来……”
      说着声音卡在了喉咙。
      “怎么了?”
      只见她猛然背过了身,连答话的声音都轻颤起来:“叫须佐之男大人碰见尚未梳洗的我委实无礼。然而我竟还姗姗未觉,在此……”
      照进走廊的曦光,让那浮现发间耳廓的红晕昭然纳入了他眼底。
      “你不是需要最先道歉的一个。我在你没醒过来时抱起你,进入你闺房,在你匆匆走来时未有回避。”
      听到这里,神乐可算彻底明白他的话意了,抢过话:“不是的!须佐之男大人的善解人意我从很早以前就体会过了……”
      争辩下去是没有结果的。正是由于他太体贴他人了。思及此,神乐挺直了身子,稍返过身向他行了一礼。
      “神乐先回房了。”
      笑意充盈目送女孩快步远去的金眸。
      一个时辰后,神乐捧着木盘往廊道另一端走去。经过书房时,眼角扫见两团规整叠放角落的云海绘带。
      须佐之男端正跪坐,腿甲脱下成双靠在墙边,远眺的目光静静注视着已辨不出昨夜风雨痕迹的庭院。春日映撒黑衣贴伏的他,只觉出奇地和偕,若是换上一身和服,一头柔软金发散落颈后的青年,看起来便跟一个生活在京都的普通人没有区别。
      好吧,普通的京都人哪有这样贵气美丽的金色头发。心里一阵好笑的神乐老实将东西端到了神明跟侧。
      “须佐之男大人,请用。”
      碟子上精巧摆放的樱饼和大福团子,是她用新年回晴明府,从八百比丘尼手上收下的材料做的,旁边配有两杯煎茶和一碗末茶。尽管这些都可以让纸人,或纸人变成的侍女准备,可当下并非只她一个管饱就好的场合。
      须佐之男随即反应过来,多出的那一碗鲜绿如凝露浮游的茶,是特意给他的。俯望着一袭白衣绯袴,棕发高挽的柔美少女,他深深确认到,小姑娘是真的长大了,所以她的家人才愿意放她离家外闯。
      “叨劳你了。”
      “请千万别客气。先尝尝茶点合不合口味。”
      看着他不再拘礼,拈起樱饼送入口中,一番细嚼慢咽,神乐适时递去了煎茶。期间彼此未有言语,仅眼神甫一交接便又错开,直到他低垂的眉目因温热的茶饮一瞬柔和,她方也拿起茶杯抿下一口,取来旁边的樱叶糕。
      “待用完早点,我们就出发吧。”
      是要去她说的,祇光寺吧。等候在大门时他思忖道,似乎那里还和她决定离开昔日熟悉的家,搬到这山中树林一个人起居有关。
      会是哪位神明在人间的殿宇呢?能得到这名劫后逢生的神子最虔诚的信奉镇守。
      手抱着一只鼓鼓的布包,她从后穿过了庭院,咯咯作响的木屐声犹若轻敲在他心上的鼓点。
      他转过身。
      “走吧,须佐之男大人。”
      迈步跟上了她,同时留意着自己的步幅:“今天神庙有什么活动吗?”
      是被注意到什么了吗?神乐想道,莫名感到一股捉弄人的窃喜。旋即转念,是她这身巫女服太显眼了,想不被一位来自高天原的神明注意也很难。
      “启蛰祭。祇光寺除了春秋二祭,适逢启蛰前后还会择日举行祭典,礼赞春雷乍动。”
      礼赞春雷?
      怎么听上去有点……
      须佐之男环视四周林木,隐约感到几分似曾相识。
      神乐睨看踟蹰划过他脸上的思疑神色,眼中偷乐之意不禁更深,不料他这时回过了头。
      “从出门起你一直兴致很高。”
      被贸然说中的好像是心事而非事实般,她微微一怔,含笑道:“因为可以为取乐我侍奉的神明而舞。”
      说完,她的脸和心都迅速发烫起来。为防话题继续,神乐连忙转移了焦点。
      “须佐之男大人,你的……耳饰怎么没有了?”
      忽略掉神乐又一次避重就轻的不自然感,他依言答道:“不止耳饰,所有以神力悬浮的随身物都不见了。”
      手镯、足絇,在他将神乐送上寝榻返回走廊时,就发现没有了。
      说来还是多亏最先察觉以往叮呤悦耳的玉铃声销匿了,才接着查认悬于手腕和靴面的饰物一并消失无影。耳坠没了倒不要紧,手镯足絇却都是限制他过度使用神力的器物……
      神乐张大了眼,目露担忧:“很糟糕吗?”
      他轻笑一声,安慰道:“佩饰而已,往后注意便是。”
      神乐歪了歪头,略感不解,又问:“那大人的神力可如常?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前一句尚是寻常,可这后一句……女孩分明也反应到了“不妥”之处,面上羞色可见地满涨。
      “抱歉,神乐问了奇怪的——”
      “承蒙关心,都好。”
      她的表情方才放松下来。
      渐渐来到一条村庄的入口,简陋的房屋稀疏多了起来。
      “早安,神乐大人!”
      “早上好,池田先生。”
      彼此相隔数步的挥手问候,须佐之男原本只是在旁静观的异客,却还是因为有些特别的外观招引了注意,被称作池田的中年男人目光扫过自己时神态一僵。
      他报以微笑点了点头:“你好。”
      男人忙跟着点头:“你好!”
      对此神乐甚觉好笑。
      “啊!神乐大人来了?今天的祭典……”
      觑见言词热情的主人出现在池田先生身旁,神乐招呼道:“池田夫人早安!”
      “神乐大人早!请问这位大人是?”
      “近日作客我家的朋友。”神乐说着迈了过去:“事实上,我有件事想拜托池田夫人你。”
      被留了在林间小路上的他稍放远视线,一目了然被搁在了木桌上的鱼汤跟蛋拌米饭,这个家今天简朴而温热的早饭。
      所谓举办祭典,其实在这个小山村,人们为感谢神明佑护而在他的阳界宇进行的,亦仅仅是奉上供品、奏礼乐和献神乐舞而已。毕竟不是山下天子坐守的京都,人力有限物力微薄,尽管如此,村民们仍是会倾尽所能把这个独特的启蛰祭办得热闹欢庆。
      不过,位处人烟繁华地外也会有意外的收获,除却诸多繁文缛节能被免去,活跃于凡人视野的妖怪似比栖身京都的更胆大……或者该称为“活泼”?当然,绝多数是无害的、只偶尔调皮捣蛋一番的小妖,它们跟生活在东山林村的凡人不过是两个世代共享一片树林的种群,而她则是短暂路过的调和者。
      短暂……神乐在心中默念这个词。
      她是真心誓守六道之门的封印而来,可她一生会有多长,她自己并不知道。然而,能在有生之年护住这片祥和景象,尚有何遗憾当叹?
      远处,一只头顶木盆,身上又背着一个木桶的大仓鼠借着树丛遮挡,利索穿行过斑驳林影,留下叶间日光里如闲庭漫步的他们,及一众结队徐行的岩壁妖。
      还是些熟识的面孔。
      “现在和我一起走着这条路的,到底是什么时候的须佐之男大人呢……极为无礼,但神乐依然不禁这么作想了。”
      并没有考虑过得到答案,毋宁说她会害怕知道答案。只是当思绪浮上心头,她却无法抑止任它脱口而出的冲动。不愿抑止。
      她想和此际并肩去往祇光寺的这位神明分享自己的所有思绪。怕一犹豫,梦就醒了。
      从鼠妖岩妖现身视线角落起,他便察觉在偏离人聚居的地带了。
      在她作声知照“到了”之前,自己已大致意识到,他们要去的究竟是个什么地方。六年前救出小姑娘后匆匆穿越山郊密林,除了因为要照料昏迷过去的她,就近找到一间供奉着自己神像的荒庙,一路都是徒步疾奔而过,根本没留下太多印象,可如今……
      他看着被点亮的石灯笼晃晃照明的鸟居、玉垣、参道,以及教四面篝火环抱映照,搭建在参道中间的神乐舞台,后方是简单翻修一新、门柱皆垂挂币串的全木制神庙本体,只觉有些不真实。
      乐师在舞台两翼的临时神乐台上敲响了太鼓,鸣起了竹笛与法螺,撩动了三弦,正前的大篝火燃烧着自祭台添注的供品,在场的、不在场的凡人的、众生灵的祈愿靡靡冲刷着他,包围他,欲热切融入他,而舞台上,身披千早头戴金冠的棕发少女,于交织的神乐间,一步步,窕窕摇起了神乐铃。
      这种不真实,可能就相当于她也不敢相信自己重新来到了数千年后的时代。
      “到底是什么时候的须佐之男大人呢?”……
      理应专心为取悦所信奉的神明而舞的神乐,却不由回想起了与她的神明在今晨的对话。
      “确实已经迎来终结了。”
      那位大人这么回应她了。灵力已能运用自如的她事实上早在为他架起结界,将他送入屋内之际,多少触碰到了他的记忆,然而当年曾看到的“过去的”场景,反倒令她分不太清,六年后再次共感获得的记忆,究竟还是不是预言的幻象……抑或已真切应验的历史?
      纵然她在其中,觑见了于旭日闪耀下,乍现又消散他视野彼方的自己。
      所以惧怕于真相。倘若六年多前一再救下她的神明已在回到原时空后,拥抱了属于他的注定命运,那么眼前可及于触手间的这个须佐之男,又是什么?
      偏偏,那个她并不渴望知道的真相,就这么由他口中平淡坦然地揭晓了。
      神的鬼魂吗?可他是可以触摸得到的。
      似料峭春寒的泪,无知无觉地飞洒进了晴朗凉夜,消弭于太鼓如遥远天空腾涌列阵的声声雷响中。
      祭典落幕,神乐换回了来时的巫女服,还没跟守候在舞台旁的身影说上话,一妇人径直走向了她。
      “神乐大人,今天辛苦你了!舞跳得非常好看!”
      “一切都是为了让神明开心。”
      “必定会的。”略收敛了兴奋的语气,妇人把怀中的包袱往前送:“巫女大人吩咐我准备的东西。全新的可能要花些时日,请见谅。”
      神乐接过:“没关系,池田夫人,目前有这些凑合着就够了。我明天付你银子。”
      “不用了!”池田夫人连连摆手:“能帮到神乐大人是我家有福。一郎还在等着我,再见神乐大人!”
      说着一步未停地往神庙外去了,让她好生苦笑。
      “我们也走吧。”
      神乐讶然转头。夜色清和,失去了煌煌篝火光照的神之庭尔今只剩些石灯笼犹在坚守,但这份氤氲石庭的朦胧,却使目送着村妇背影的年轻神明的侧脸难以言喻地温柔。
      “神像是按你的画重塑的对吧。”
      这温柔的目光,这一刹砸得她忘乎身处何处。
      他浅弯起了眉眼:“我很开心。”
      所有的呆怔失声困窘无措转瞬俱化于无。
      只剩她诚心追随的一声——
      “嗯!”
      “东西可介意我来拿?”
      神乐从善如流:“有劳须佐之男大人了。”
      如果他知悉了这收下的包袱里装着什么,肯定会希望由他自己带回去,所以倒不如一开始就交给他。
      灵火沿途照亮了归去的路,叫出没暗夜山林的妖怪不随便上前打扰。
      设下了粉红结界的宅院近在咫尺。
      在打开结界走进去前,神乐住脚,侧过了身:“须佐之男大人,欢迎回来!”
      短暂的安静。
      “我回来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