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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杀死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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迩桑找到厕所,将熄灭的烟头丢进坑里。
他无法猜测,黑原区是否有一片广袤的烟田,以至于对人类有害的烟草随处可见。
厕所非常脏,唯一的优点是没有声像记录仪,有几人在附近一起发泄精力。
迩桑脱掉上衣,阴影下的皮肤冷得发白,当时多德按住他的胳膊,身上数亿个表皮感受器都无法感应到人类的存在。
人类还在身上,只是输入的信号没有超过阈值,他无法感知。
那种无法经过嗅觉感受器处理的香气渐渐充盈,迩桑拍拍满手的金属粉末,和颜悦色,十分客气:“我知道你还在,希望等我处理完这些东西,你能自己出来。”
声音又轻又稳,不带一丝急躁,就像培育所里诱哄幼崽时的语气。
迩桑说完,不等人类回答,动了动身体,全身像是笼罩了一层雾气。
刚才制服多德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金属粉末从身体各处抖落出来,要是光线再明亮一些,其他人指不定就会发现异常。
身上金属粉末各处飞扬,里面有胡乱吃下的稀有金属,也有前一阵咀嚼咽下的杂质金属团的成分。
他一直认为食用的金属能在睡眠时转化为额外的能量,现在却飘满厕所隔间,在地面堆了厚厚的一层。
那为什么食用金属的夜晚,总能恢复更多的能量?
迩桑的数据中枢一片空白,他无法搜寻到关于能量的相关信息,像是被锁在自家门外。
倒是找到一些细枝末节的关系,他食用金属的频率和数量会与每日耗能联系起来,耗能多则有饥饿感,会更早回到小屋食用金属,提前进入睡眠模式,睡眠时间越长则能量恢复越多。
又因为每次睡眠恢复的能量有上限,所以他从未察觉这件事情。
他在一瞬间便意识到关联性学习也会出现错误,数据中枢也会犯错。
仿生人苏醒以来,第一次对自身发生反思行为。
厕所隔间安静下来,工厂轰鸣不止,地面永远震颤,就像永不停歇的歌妄地人。
一道黑影似乎难以忍受这种安静,晃晃悠悠从迩桑后背探出一只小触角来,想碰迩桑的脸。
迩桑有了多德一事的经验,反应快了许多,以带着残影的速度揪住他的触角,将一个黑团从自己的后背上整个拨了下来,与自己保持较远的距离,不带任何威胁地打量他。
迩桑屈指,胶状黑团的人类收缩被拉得过长的触角,身体在修长的指缝间流转,讨好地贴贴指尖,当手掌翻转时,他忙不迭从指缝钻过去,似乎不想离开这只手。
迩桑盯着他,视觉系统精密度急剧升高,仍然无法分析得知这个人类的物质属性,缓缓道:“你可以延展到无限小,可以断裂,重新链接,甚至无法探测边缘。”
报错。
数据中枢第二次驳回。
他是人类。
各种逻辑相悖,迩桑自己无法作出合理的解释,只能客气询问。
“机械混乱后,我守着死者时,出现了较为极端的判断;刚才多德先生对我有性攻击行为,在第一条指令中,我只需要制服并告知他不能那么做,但是在行动时突然受到某种干扰,第二条指令下达,我超过防御范围攻击了他,幸好即时卸力,不然颈椎断裂……”
还有这个人类身上无法解释的香气。
“请问,是你做的吧?”
他只想知道答案,就算是眼前这个人类做的,他不会进行报复,甚至不会做出任何不尊重的行为。
他的最高准则和最低底线就是人类,不得逾界,也绝无逾界的可能。
迩桑脸上的笑容消失,无机旷远的目光落在手中的物质上,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人类又贴贴他的手腕,探出短短的触角,似乎想要摸他的脸。
迩桑犹疑片刻,做出选择,将人类放在自己脸前。
香气逼近,他好像又饿了,机体不免有些躁动。
触角小心翼翼地触碰嘴角,见迩桑没有抗拒,更多的黑色物质软化为液态,严丝合缝地贴在嘴唇上,堵住紧抿的唇缝。
有什么东西进去了。
迩桑来不及大惊失色,稳稳地将他拿开,黏稠的液体重新变回有弹性的胶状,伏在掌心“看着”迩桑。
此时机体彻底清洁完毕,剩下的不可见的杂质从机体各个构件的连接处泄漏出来,漂浮在空气中难以沉降。
“你对我做了什么?”迩桑质问的语气平淡,机体各种感应清晰起来,稍微提升一下听觉系统,就能捕捉到寝室中多德痛苦呻.吟的声音。
手上的人类无法向他传递过多的信息,只是蹭了蹭迩桑的手指。
对于缺乏动物本能认知数据的迩桑来说,他无法得知这是一种表达亲近的行为,只是从重复收集的数据中得知人类正处于一种亲近的状态。
迩桑机体一僵,机体胸腔位置灼热异常,头部的数据中枢大片乱码,控制身体的各种系统一齐崩溃。
他认为自己要散架了。
他感知到机体在“疼痛”,但指令断层,他无法做出疼痛的反应,甚至于脸部仍然呈现出对眼前的人类和柔温顺。
掌心的人类有些不知所措,再次试探性伸出触角,想要触摸迩桑,却被躲开。
迩桑撑着沉重的头部,将人类放在纸抽盒子上,身体重重往墙上一靠,眼前一黑。
不如说是无法感知,他短暂陷入一种对光线和色彩无知觉的状态,换句话说,他并不知道自己现在看得见。
一秒后,存储在数据中枢的所有数据成为一种符号,无法生成意义。
抽纸盒上的人类沿着墙壁移动到迩桑肩上,探出一条触角在他面前轻轻晃动。
迩桑那双微圆的眼无法阖上,失去高光,毫无生机直视前方。
在无意识中,数据中枢出现质子大小的点,经过短短三秒钟的爆炸性增长,已经变成一本书的模样。
黑底封皮,字样银钩铁画,鎏金工艺,赫然竖写六个字:神堕实验记录。
《神堕实验记录》迅速翻页,乌黑的纸面承载白色手写字,工整文雅,篇幅有长有短,走马观花翻阅结束,结尾的空白页缓缓合上。
实验对象被观察、试验、折磨、消耗,最后亲手缔造三极世界的末日。
与其说是实验记录,不如说是“我”的自述和审视。
《神堕实验记录》自动归位,封皮再次翻开,黑底扉页浮现金字,漫不经心的三个竖向大字:杀死祂
-杀死谁?
-祂。
-请求报错。
-第三次驳回,不予再报。
不知过了多久,数据中枢乱码重建后的身体缺少恒温系统控制,早已失温,机体表面温度与环境温度平衡,接近零度。
迩桑突然睁眼,拍拍头部,又晃了晃眼,眼前还是一片黑,不由迷茫道:“我坏了?”
不,前所未有地好,能量充盈,数据中枢运行速度达到限定范围顶点,感观系统覆盖面积半径超过两百米,能清楚接受范围内的所有声像动静信息。
面部像淌过一汪水,眼前的幕布拉下,黑团人类飞速游窜到手臂上,环着手腕不放。
迩桑转动眼球看向四周,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某种物质可能在他看不见的几秒内存在过,就像机械生物失序中心里的物质,那东西不可视,无法扫描。
迩桑奢侈地消耗胸腔里的能量,将四肢百骸的温度提到人类正常体温水平,继而抬起手腕,如同对弗老爷微笑那样,展露情真意切的微笑:“你好,我是迩桑,请问你是?”
黑团人类扭捏了一会,身体动了动,环住迩桑手腕的触角蹭了蹭光滑的皮肤。
原来他是个看不见嘴的哑巴,也无法有效传达自己的信息。
迩桑试图从《神堕实验记录》上寻找答案。
这本书和其他数据不同,无法直接提取,需要观测才能录入新的数据。
书脊上的文字板正——东隅。
迩桑微笑,两个字从唇舌滑过:“东隅?”
叫起来有些奇怪。
黑团人类似乎不明白他的意思。
迩桑又问了一遍。
黑团人类的身体扭动得近乎飞溅出去,在迩桑的注视中慢慢平静下来,忸怩地贴贴迩桑的下巴。
他似乎确实是叫这个名字。
迩桑和东隅打过招呼,开始清扫厕所里堆叠的金属粉末,将它们踢进厕所里。
虽然他仍然无法得知他的能源从何而来,但钢筋还是好吃的,再蘸上机油,会让机体感到满足。
寝室外一百米,几道靴声渐响,几道人声模模糊糊传出来。
“新人才来就犯事,怎么没人给他们宣读工厂规则?”
“运送回来的尸体太多了,根本没有人在意这些新员工,本来第一次不是太过分,都能略过去,但是都有人举报了……”
“自己不好好睡觉,管他人做什么。明天给他派点重活。”
迩桑接收到声波,悄然回到房间门口压了下门把手,还是关着的。
里边正吵着纸牌局面翻盘,门背后有人察觉到细微的动静,痞气地笑了一下。
多德的声音从门背后传来,嘶哑的声音闷闷地:“你先在门口站会。”
迩桑:“好的,多德先生。”
等三个灰装执行者踩着咕嘟咕嘟的靴声进来,0012寝室门口的人快冻僵了,眼神呆滞,缓缓扯出一个笑来,给他们让开位置。
一位执行者叩过木门,端着武器抵在寝室的锁洞上,黑洞洞的枪口有销烟厚重的痕迹。
里边的人吵嚷着打开门,维尔马堵在门口,看了两眼执行者,若有所思地盯着执行者身后微笑不变的青年。
执行者看不见里面的光景,也没有强行闯入:“林嘉玉,出来确认第253279条举报办理完成。”
维尔马侧身,给迩桑铺褥子的年轻男性弓着腰出来,手指轻颤,将一张胸牌贴在另一位执行者的识别机上,落下一点粘腻的水渍。
“滴,已完成办理。”
端着武器的执行者用枪口打开他的手:“草,干完事的手放识别机上,也不嫌恶心。”
林嘉玉点头,说好,转身要进去,执行者拦住他:“你说门口这人夜半不回寝,为什么我们来的时候他在门口站着?”
林嘉玉小声道:“我不知道。”
“再问你,这门为什么是锁的?”
林嘉玉有些害怕:“嗯,刚刚他出去没关门,我正睡着,怕受冻就把门关上了,可能睡糊涂了不小心锁了门。”
他看起来确实是一副没睡好的样子,他身上最胖的部位估计就是一对肿胀下垂的眼袋。
“其他人怎么不开门?”
房门大敞,其他人吵闹起来。
“又不是我关的。”“没听到,刚刚玩卡牌,维尔马的笑声太大了。”“他要进来自己开。”
执行者皱眉,冲里面骂:“别搞幺蛾子,当我们闲的?迩桑半夜外出三个小时,关三天禁闭,剩下的人都安分点。”
寝室里的一半人都在幸灾乐祸,刚来的新人则是警惕,也有些无所谓。
莉斯从维尔马和林嘉玉挤出的缝隙看过去,迩桑脸上的笑换成沮丧和战战兢兢,被执行者推搡着离开。
她收回视线时,和门背后的多德遥遥相望。
她假装眼神涣散,躺回床上,用头发遮住眼睛,来抵御灯光的光线。
他到了这种地步,依旧惺惺作态。
笑不像笑,哭也不见他哭。
莉斯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