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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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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江后进入幽州,再往东走便是炎军地界。察觉到我身体略有不适,萧寒放缓行程,下船后在渡口茶铺休息片刻。
「这里没有马车,你暂且忍耐下。待到进城,我再帮你——」
我冷冷地看他。
见我不愿交谈,萧寒黯然缄口,转身去牵马,我抓住时机在最后一刻跳上回岸的船。
对不起,萧寒,我最终还是丢下了你。
又或者,一路而来,你走向宏图霸业的巅峰,手握千万人性命,可我固执留在原地,只想守护生命中为数不多的温暖。
我在江水中央回头望去,堤岸上他身影萧瑟,凉风卷起无边落寞。
日夜兼程,途中骑死两匹快马,我在十天后赶回玉京。
玉衡历经滑胎流产,九死一生,身体大不如前。而她日夜担心,唯恐我当日落入暴民手中。
我想到和萧寒之间的种种,泪流满面,却只字无法言说。
玉京城进入前所未有的戒备,司徒曲因丽州行宫之行震怒,加强皇宫内外巡逻。他日日看望玉衡,后来索性安置于朝确宫,很少再去雍和殿。
他一勺一勺地喂她吃药,恩爱如同世间寻常夫妻。
他似乎是那个横征暴政的大齐天子,却又与传闻不尽相同。
传闻传闻。我忽地一笑,古往今来有多少王侯将相能以真实面貌载于史册。历史本就真假难辨,有人看它是楼外笙歌,有人看它是雨夜惊梦。
入秋时,司徒曲突然广纳妃嫔,大兴酒宴,从朝中贵女到宫闱侍女,一一收入后宫。
民间流言甚嚣尘上,大骂昏君作孽,司徒家的气数该绝了。
与此同时,炎军攻兵北上,渡过洵江直抵衡州岭,这里是入境北方的第一道天险要塞,齐军布下重兵严阵以待,坚防死守。战火持续月余,炎军节节败退,被打退回洵江东岸。
司徒曲听到捷报大喜。
「萧寒啊萧寒,你当真以为朕沉溺酒色么,这就是轻敌的下场。」司徒曲面色阴沉,怒目切齿,「你害朕妻儿,朕要将你千刀万剐!」
原来此前的种种奢靡之举,是他为迷惑炎军故布的疑阵。
可是萧寒真的是中计,才错估形势的吗?
他行军带兵多年,一向运筹帷幄,这般拙劣的伎俩岂能识不破?此番急攻而上,倒像是失了冷静。
失去冷静的同时还有我,鹤上晴空,红枫漫野之际,我发现自己已怀有两个月的身孕。
16
怀孕的月份渐渐大了后,即使穿上厚重的衣服也无法掩盖隆起的小腹。后宫流言四起,我在宫中逐成异类,宫仆们纷纷躲在暗地里嚼舌根。
「我看她啊,是终于暴露狼子野心,竟敢背着贵妃娘娘偷偷爬上龙床,真是胆大包天,痴心妄想!肚子这么大了也没见皇上给她位份。」
造谣者,皆被送往夜挺严惩重罚。迫于贵妃淫威,再无人敢传言造次。
直到这时,她仍在竭力扮演心狠手辣的妖妃。
玉衡没有问过我孩子的父亲是谁,但是我想她知道的。有些事情无需言语,心照不宣。
她没有再带那枚蝶纹玉佩了,将它妥善放回妆匣里。
身体羸弱,首饰繁重,贵妃不再着金装玉奁,只在发间插一支简单木簪。那是皇帝亲手雕刻的。
玉衡说,她想回琼兰山看看,那里有她一生中最美好的光景。
我说,等她的身体再好一点,便同她一起回去,届时盛夏来临,山花遍野,我们还和年少时一样,捉蝴蝶,赏月圆。
玉衡问我,院中的那棵苍梧开得可还好,树上架的秋千,有没有换了新的。
然后她轻缓的目光落到我身上,温和浅笑。
「希望是个男孩。」玉衡说,「做女孩……到底容易辛苦些。」
玉衡的笑容总是带着清淡的,却永远化不开的哀愁。她望向御花园中迎风飞舞的一只蝶,蝶舞翩跹,自由振翅。
「如果……如果有来生,希望我也是那样。」
我扶住她日渐消瘦的手,漫步园中,走了一会儿,在凉亭中歇息。远远地,看见司徒曲从横斜疏影中走来,褪去君王身上的戾气,眼中唯有玉衡。
「可是累了?」他问。
玉衡露出少有的女儿家姿态,嗔怪地笑了:「锦鲤池那边的金鱼,今日还没来得及喂呢。」
「朕背你过去。」说着,他背过去,俯下身子等她上来。
皇帝背着贵妃走过蜿蜒水榭,此时艳阳正好,浮光跃金,倒影出一对相依璧人。
我摸着鼓起的小腹,暗下决心,此时我手中有谈判的筹码,若到江山易主之时,或许可以让萧寒放玉衡一条生路。
可惜我终究还是天真了,一个月后,炎军突破衡州岭,行军北上,势如破竹,直捣玉京而来。潼嘉关乃守卫京机最后一道防线,国破家亡,只在顷刻。
玉京城内守卫军南宫博,携重兵于雍和殿外逼宫觐见。
「请圣上赐死贵妃,重兴大齐山河!」
大有圣上不允,绝不出兵的架势。一浪高过一浪的呼声,掀起风雨满楼。
这个畜生!
玉衡当年救他女儿出宫,他此刻却恩将仇报。我不知道司徒曲的抉择,雍和殿的大门紧闭,宫人噤若寒蝉。我等不得了,即刻欲带玉衡逃出宫去,若不如此,她难逃一死。
我急火攻心,小腹一阵坠痛,羊水从腿间流出,撕裂般的疼痛阵阵来袭。
我好像陶浪中的一叶柏舟,随浪沉浮,任风雨催打,巨浪翻涌,狠狠撕扯我愈发模糊的意识,无穷无尽的剧痛让我觉得自己快死了。
我看见妈妈、阿爹、弟弟,他们在浪潮彼端冲我挥了挥手,然后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我看见年幼的自己,没心没肺地在山间奔跑,拿起一节树枝迎风刺去,以为从此可以仗剑江湖。
我看见萧寒,他对我时而温柔轻哄,时而强横粗鲁,我分不清哪个才是真实的他,也许我从未靠近过真实的他,一切是我自己的梦幻泡影,做了一场倾国之恋的美梦。
一声哭啼将我从梦中拽醒,眼前仍是大齐的皇宫,硝烟盖野,兵临城下,大势如无可转圜的巨浪重重压近,掀翻无数风雨伶仃的孤舟。我抱住早产诞下的孩子,失声大哭。
17
雍和殿外的僵持持续了两天,司徒醒震怒痛骂,以南宫博为首的群臣步步紧逼。这一刻,我突然意识到,司徒家的气数是真的尽了。
我强撑起刚生产完的身体,抱起孩子去找玉衡。
我还不能放弃,只要还有一线生机,天地广阔,何以容不得一介女子的生存。
朝确宫中遣散了所有侍女,玉衡悠悠地躺在摇椅上,斟了一杯酒,对月而酌,她许久未有过这般放松姿态,见我来了,她柔柔一笑。
她唤我:「小蝶。」
一如当年她下山离去之时,像一个阿姐,温柔地叫着妹妹。
我心中涌起不好的预感,急欲开口:「玉衡……」
她知我意图,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从妆匣中取出一枚蝶纹玉佩。
「这个,该还给你了。」
玉衡又露出那样的笑容,只是这次,释然了些许哀愁。她絮絮地开口,讲出许多经年埋藏在心底的话。
「当年离开前的那一夜,我在山顶找到他,他喝了很多酒,错把我认成了你,我从未见过他那样伤心,他说他没脸见你,他怕你会恨他。」
「那一刻,其实我好恨啊,恨为什么我们明明同时遇到,他心里却只有你。」
「他舍不得你做那些肮脏事,舍不得你背负千古骂名。我想,如果我是他手中最锋利的那把刀,他会不会……就多念及我一些。」
「小蝶,我好羡慕你,你那么自由,我……我从来没得选。」
玉衡将玉佩放进我手里,泪水缓缓滑落,不知是因为怨恨,还是因为遗憾。
「这枚玉佩应是你的,那天夜里我偷走了它,这么多年,是时候物归原主了。」
眼前宛若升起茫茫白雾,我是在大雾中横冲直撞的鹿,东奔西走,直到大雾散去,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来到悬崖边缘。我握紧手中冰冷的玉佩,不知作何反应,像被人陡然抽走了力气,像听了一场不好笑的笑话。
玉衡别过我的目光,冷月下,她单薄如一只随时因风而去的蝶。胸口伏动间,殷红鲜血从她口中喷出。
我大惊失色,抛下涌上心头的纷杂情绪,忙去诊她脉象。
「别费力气了,这鸩酒是禁宫秘传,药效毒烈,配我这个亡国妖妃,倒也恰当。」她自嘲一笑,又是一口鲜血喷出。
我慌乱了神,毒已入骨,回天无术。
又是这种无能为力的心痛,做了万般努力,却还是避免不了最后的结局,我痛哭大喊出声。
「为什么要放弃啊!玉衡,为什么不再争取一下。炎军还没进城,我们逃出去,我去求萧寒,我……我拿这个孩子换你,他、他会答应的。」
玉衡虚弱地摇了摇头,轻声道:「现在这样……也好,免得让陛下为难。我负了他,终归要走在他前面的。」她握着那支简陋木簪,目光中有淡淡的眷恋,「我以为自己是戏中人,却没想到,是台上人陪我唱罢了这场戏。」
恍惚间,我想起那些在赤叶馆学艺的岁月,遥远得如同前尘隔世。两个无忧少女在古老的苍梧树下踢毽子,荡秋千,偷偷分享一壶藏了多年的桂花酿。彼时担风袖月,星河天悬。
而今面目全非,万般风月皆作古。
「我们说好做一辈子的姐妹的,玉衡,你怎么就食言了。」
我紧紧抱住玉衡渐渐冰冷的身体,可是为什么无论抱多紧也无法回温。
玉衡用最后一丝力气擦去我腮边的泪,她好像在微笑,应该是在微笑吧,不然为何她看起来像是如释重负一般。
「姐姐不能陪你了,以后一个人要照顾好自己,小蝶,你……你别怪我啊。」
18
玉衡死在了春花盛开之际,她最终没能再看一眼琼兰山,没能为院落里架起一架新秋千。花园中飞过一只悠悠白蝶,于暖阳下自由翩跹,飞出了朱门宫阙,消失于隐隐天际。
她现在,一定得到了最想要的自由了吧。
玉衡死后,司徒曲犹如失掉魂魄,他不再与卫军统领做无谓对峙,不在乎南宫博转头下令弃守潼嘉关,叛入炎军阵营。不到三日,玉京被围,炎军堵住皇宫各个出口。
司徒曲仰天大笑,不做困兽之斗,他饮尽三大坛酒,醉生梦死,一败涂地。
次日清晨,他吊死在了朝确宫。
宫仆们战战兢兢,无人敢去放下他的尸体。最终我将他与玉衡合葬,无论如何,他们做了这一世的夫妻。
玉衡死前将萧寒的玉佩交还于我,带着司徒曲为她雕刻的木簪含笑而逝。
我忽地有些恍然,经年相伴,纵使假意委身,难免没有生出过片刻真情。
她爱过他吗?
我不知道。
也许在他背着她行走于花园时。
也许在他将那支木簪轻轻插于她发髻时。
也许在他明知她是带着目的而来,却仍愿与她共赴这场亡国之宴时。
梨花倏然飘落,如云如雪,铺满归途。她在黄泉路上慢慢地走,他于后面紧紧追上去。他说,等等我啊,等等啊。
也许她就握住了他的手。
19
历史翻开新一页,雍和殿迎进新的主人。同样的江山,同样的百姓,平民从来无心抬头看,那高耸山巅上压下新车辙,不过是又一轮的谁主沉浮。
我紧紧抱住嘤嘤哭闹的孩子,我带不走玉衡,也带不走他,夜色掩护下我试图趁卫兵换岗的间隙溜出宫门,却是错失良机,被抓个正着。
「校尉大人,这个女人鬼鬼祟祟妄图逃走,看她装扮,应是前朝宫女。」
我被人押送至巡逻兵将领前,称作校尉的男人上下打量我,蓦然盯住我怀中襁褓。
「前朝后宫曾有传言,贵妃宫中的女官背主求荣,爬上龙床,暗中诞下龙脉。」他眯起眼睛,语气阴狠,看似猜测却有七分笃定。
抓住我的卫兵立刻道:「回禀大人,此女正是在前朝贵妃的朝确宫附近发现。」
校尉眼中的犹疑顷刻间变得确信,上来就欲从我手中争夺。
现下情景已无法逃脱,我心中有万般理由不想见萧寒,却也别无他法。
我猛地回身护住襁褓,抽出佩剑以命相胁,厉声警告道:「我劝你最好不要做无聊猜测,我手中有你们新皇的信物,带我去见萧寒!」
「放肆!胆敢直呼圣上名讳!」
我在打一个赌,但我不知能不能赌赢,不待刀锋架上脖子,我在他眼前亮出那块蝶纹玉佩。
若他是一直跟随在萧寒身侧的亲信,不会没有见过这块玉佩。
若他是近年才纳入麾下的新人……
校尉沉吟片刻,收回刀锋:「你们几个,继续巡逻,其他的,随我押她面见陛下。」
我松下一口气,看来这一次,我赌赢了。
还未行至雍和殿,夜色中隐约传来焦急的劝慰声。
「陛下,夜深了,您快回寝宫歇息吧,要寻什么人让奴才们去找。」
流光水榭,曲径通幽,转过一个回廊,我见到了萧寒。
他变得憔悴了,沧桑了,脸上冒出了胡渣,眼睛因疲惫而泛着血红,见到我的瞬间迸发巨大的惊喜。我未来得及仔细打量他,已被他紧紧拥入怀中。
他不顾众人目光,痴痴地念我的名字。
瑶光,瑶光。
像重获失而复得的珍宝。
一声咿呀的哭啼打断了他重逢的喜悦,我一把推开他护住襁褓,只见他脸上错愕一闪而过,随行的校尉刚要制止我的无礼,又见萧寒随即沉下脸来。
校尉将方才情形如实禀报,竭力劝道:「陛下,此子极有可能是司徒氏遗孤,斩草不尽,恐遗患无穷!」
我冷冷地盯向萧寒,他若敢有半分相信,我便上去和他同归于尽。
20
夜雾缭绕,宫灯次第掌燃。我再次踏入雍和殿,明明仍是一样的陈设,却倏然间换了气息。我不知道有多少代帝王于此更迭,但在此哭得满室哗然的婴儿应是屈指可数。
我用尽各种法子轻哄,不著见效,哭声更加洪亮了。萧寒目露关切,欲上前来查看缘由。我用目光抵住他,不自在道:「你转过去。」
萧寒看了我片刻,大抵猜到意图,无奈一笑,依言背过身。
我确认他不会看到什么,方才扯开衣领。婴儿吃到食物,很快止住哭啼。
一室安然,地上落下疏疏月影。
萧寒问我,这个孩子叫什么。
「他叫梦儿。」
「哪个梦?」
「一梦南柯的梦。」
萧寒身形一顿,我无法看见他脸上神情,唯有良久的沉默随蜿蜒的月华静静流淌。
半晌,他开口道:「那枚玉佩,是何时落于你手的。」
「……几日之前。」此间种种因缘误解,我已不想再回顾。
「当年我以为丢了,现今既然在你手中,也是天意如此,归得其所。」萧寒的话意有所指,透出舒适的愉悦之情。
「刚才若非情势所迫,我断不会出示此物。」
萧寒当即了然,沉声道:「你又想一个人出走,这次又是为了谁,也罢,左右不会是为了我。」
我从这话中听出几分酸涩与苦闷,正欲出口辩驳,却见他骤然回过身,双臂撑在我两侧,一张如玉面庞迫在眼前,失落地自嘲道:「直到今日,我仍不是你的选择。」
他从怀中掏出一件物什掷于桌上。
「若你无意于我,当年又何故做出这把同心锁。」
我转头看去,赫然是那把没有送出的,留在了赤叶馆的同心锁,锁上的小蝶与梦之二字依然清晰,却辨得出经过了些许岁月风霜。
他竟然一直带在身上。
此时此刻,同心锁与蝶纹玉佩相交一处,仿佛冥冥中见证了多年的情意辗转。
忽有泪意上涌,我仰起头看他。
「我心里有你,但并不是离不开你,这吃人的皇宫蚕食掉多少人的一生,玉衡也好,瑶光也好,不过是一个又一个困在这里的孤魂。江山美人,有谁向来能两全。」
「你不是玉衡,我也不是司徒曲,你何以认为我们会有相同的结局。你甚至没有问过我,瑶光,这对我何其不公。」
「你又何时问过我,我从来不想做瑶光,我是关小蝶。」我倔强地直视他的眼睛,那里倒映出两个小小的我,遥远而又真实,「关小蝶不羡荣华富贵,她只盼闲云野鹤,远离纷争。」
「即使我予你自由,予你无忧,你仍要一意孤行?」
我别过头去,躲开他满眼的深情,硬声道:「江湖中人没有一意孤行,只有说一不二。」
「你忍心梦儿自幼没有爹,往后被同龄孩子欺辱嗤笑?」
「不劳你费心,我明年就给他找个爹。」
「你!你就存心气我吧。」说着,他不再试图同我理论,连我带孩子一起抱上床榻围在里面,声音不复以往温柔,没好气地说,「今夜你再提一句离开,我明日便下令全城通缉。」
「通缉什么?」
「通缉皇后私自出逃,若有见者,赏银万两。」
「大齐才刚亡,司徒曲还没凉透呢,你就开始向他学习挥霍啦!」
萧寒气出笑意,恢复了些无可奈何的温柔,「那么看在大炎江山的份上,也望皇后娘娘莫要离家出走。」
21
梦儿病了,他不足月出生,先天体弱,又生黄疸,我不眠不休地守在他身侧,直到有所好转,才稍稍放下心来。萧寒也在,他笨拙而细心地照料,满心是初为人父的担忧与新奇。
「他又哭了,这次是不是饿了,不若寻个奶娘来。」
「我是他娘,要什么奶娘。」
见他岿然不动,毫无自觉,我皱眉道:「你转过去。」
萧寒无奈,单手支着下巴,微笑地看着我:「我们已有过夫妻之实,此事何须羞赧。」
梦儿养在雍和殿,很快复有精神,我不假手侍女宫仆,旨在自己亲手带他。萧寒没有异议,每每批完奏疏便同我一起看顾。
只见他愈发熟练地更换尿布,用完膳后抱着梦儿到园中晒太阳。口中虽有流出「以前是贵妃,现在是个不省心的娃娃,全是我给自己找的事」之词,迎来我的目光时,仍是缓缓漾开温和浅笑。
又逢一年乞巧佳节,萧寒带我走出宫去,我们扮作市井夫妻,全然溶于城中欢庆。不知不觉走到玉京外城,街道攘来熙往,人声攒动,当年的破败萧条之景,恍如逝去云烟。
我忽然想起曾在此处施粥的那个老爷爷,自那之后再未谋面,只听闻他后来为奸臣所陷,被司徒曲贬去了边关。
「御史中丞方大人?他如今在丽州颐养天年。」萧寒揽住我避开迎面而来的人流,「登基后我曾传书于他,欲请他出山,他以年事已高为由相拒,倒是派了他儿子过来。」
「还是御史中丞?」
「资历未够,还是少丞。」
「跟他爹比如何?」
萧寒头疼地笑了:「比他爹更能谏言。」
我也笑了,看见前面有卖面人的小摊,拉了萧寒过去。摊上摆放的小面人个个栩栩如生,惟妙惟肖,我不禁来了兴致。
老板见到客人,相迎道:「这是祖传的手艺,现捏现卖,整座玉京独一无二,可要来一个?」注意到我身边的萧寒,又道,「姑娘貌美,与这位公子一起,着实是登对得很,干脆来一对吧?」
我被他说得有几分羞赧,干咳了一声。
萧寒倒是很高兴,不紧不慢地与我手指相扣:「这是我娘子。」
老板察觉失言,立刻赔笑道:「夫人和公子请见谅,只肖您二位稍待片刻,保准为您捏出一对如胶似漆,举案齐眉,琴瑟和鸣的夫妻。」
看得出来,老板也是一位念过书的。
我面颊发热,微微侧过头,望见萧寒温润如玉的眉眼,盛满自时光深处流淌的深情,红灯摇曳间,他微笑地看着我,在等我回应。
我扣紧了与他交握的手指,微微上扬了唇角。
「那就……来一对吧。」
22
雍和殿的院子里架起了一架高高的新秋千,萧寒扶我坐上去,从身后轻轻推我。
从这个方向遥遥望去,是繁华熙攘的玉京内城,九重幽寂深宫被远远抛在身后,日光照耀处,暗沉过往,凄草衰景,皆不再可寻。
萧寒站在地面上,仰头含笑,他问我:「看见什么了?」
清风拂面,花香盈眉,幽幽地抚平着我心中的皱褶,我不禁笑了:「看见大家都过上好日子啦!」
梦儿周岁时,抓到一柄木剑,我大喜,抱着他狠狠亲了一口。
「果然儿大随娘啊!」
萧寒闻言轻笑,也在我脸上亲了一口,温热的气息迅速将我笼罩:「这是行军打仗用的剑,不是跑江湖用的。」
我平静地看向他,突然反问道:「若他以后就想行侠江湖呢?」
萧寒沉吟片刻,也不恼,悠然道:「那便去行侠江湖。」
「若他以后想悬壶济世呢?」
「那便去悬壶济世。」
我挑眉道:「这么好说话?」
萧寒揽住我的腰,在唇边落下轻柔一吻:「毕竟,儿大随娘啊。」
朔日上早朝时,萧寒与群臣商议封后大典与皇长子的册立,定于下月十六,月圆之日,其中诸多细节,还需逐一召见以作商讨。
用完膳哄睡梦儿后,我坐于案台编撰医典,将此番怀孕生产与照料婴儿的心得尽数书写,只愿来日能为女眷们参考一二。烛影昏黄,更漏迢迢,萧寒归来时见我仍执笔伏案,又心疼又好笑,走过来为我披上一件外衣。
「关太医好生勤奋,圣上看了不免自愧弗如。」
我笑着看他一眼:「那劳烦圣上为我研一研磨?」
「乐意效劳。」
萧寒顺势拿起砚台,倒颇有几分俊俏书童的模样。我忍不住多看两眼,撞进他盈满笑意的双眸,心中幽幽一颤。他说起早朝的议事,册立皇长子需上书正式姓名。梦儿乃乳名,正式的名还未有定论。
「你可有属意的字?」我问。
萧寒执我之手,就着我手中之笔缓缓写下一个「煜」字。
煜,耀也。火焰也。
新生的王朝,新生的火种。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