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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红狐狸先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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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这次在实验台倒下被送入医院已经有两周。直到我接到消息回到萨雷安,才意识到时间流逝,无论她在通讯贝里声音如何精神,她也确实老了,皱纹已经爬上她的身体,毛发也开始泛白。人终究敌不过时间。我小时候经常梦见关于时间的事情。大人们笑称我是红狐狸的女儿,东方中超越时间孤独的瑞兽的孩子,因为我同时拥有逐日和护月两个民族的特征。不过在这黑玫瑰泛滥的时代,以生理特征辨别种族已经不再好用了,没有尾巴的猫魅,没有角耳的敖龙,我们都已经见过了。这时代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人能活下去就已经不错。
我的母亲倒是见过那个正常的世界,她是那批最后的见证者,一个亚拉戈学者,一个恋爱脑。当然,她对此和我狡辩过什么,我其实也记不太清。以我的话来讲,她年轻时候第一次出岛实习遇见红狐狸,一见钟情,直到现在都在试图在银泪湖掘地三尺把这家伙找出来确实算是情深意重。但你得考虑她是个纯正的护月猫魅女,别用正常人的思维去看待她。
猫魅族大多是富有人性的野兽,一根筋的家伙们占族群里的大多数,他们重视承诺约定,使用直觉大过理性。宗教信仰方面也是如此,他们不复杂,甚至带着点粗糙的原始,崇拜与自己的外观相像的那一方。逐日崇拜太阳,护月崇拜月亮。但我观察我的母亲和她的姐妹,又不是如此。她爱着红狐狸,恨不得化身太阳。红狐狸睡在冰棺里,她就恨不能用体温去融化一切坚冰。月亮当然也会发光,但它从不是主体,它是一种投射。红狐狸才是月亮,他年复一年被我妈惦记,她的爱是单方面的,甚至我说不准是不是只是一种借口,一种对执着的伪装。那就是太阳。无情的爱,偏执的热量,我的母亲。这让我想起太阳神草原流传的敖龙神话,太阳以月亮为原型捏出暮晖,月亮仿太阳为模具捏出晨曦。其实猫魅也许也是如此,护月之民拥有的是一种太阳的生存方式,他们是生产者,爱的主宰,他们不在乎星星是否与月亮同出现,因为他们的灵魂模仿太阳,太阳只要发散爱就好了,他们平等爱着家人。而逐日,也就是红狐狸那边,对努恩的描述本就是月亮与星星。一个部族只能有一个月亮,月亮得映射所有人的爱。而提亚,他们没有星星。
当然,有时候我也会思考红狐狸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没见过他,我是第八灵灾后才被收养的。红头发,灰皮肤,当时病殃殃瘦巴巴的被我的生母像提小豹子一样举起,母亲坐在高大的船上,用一条面包把我换走。理由当然是觉得我像他俩所生的孩子。
红狐狸出现在我们母女生活中的几乎任何一处,我前面说他是一种映射,也是我们的借口。我们能用这个做几乎所有我们没理由做的事,收获复杂又同情的眼神,萨雷安的人是好人,加隆德的也是,我们都能以对红狐狸的爱达成一切。我从没真正见过他,也没见过他的照片,母亲,我觉得她也忘记了他的相貌,只不过他活在我们口中,我们口耳相传,我是红狐狸的女儿,她永远是失意的少女。直到现在也是,她盘算着能再和红狐狸见过一次,一直努力地在工作,前几天好不容易清醒的时候握着我的手问我死之前能不能见他一面。我说不可能的,妈妈,我们不是智慧女神。
重新说回他俩的故事吧。我只在现实中听过一遍,在梦中听过许多可能性,但开头和分别总是一样的,只是诉说者可能不同。我有时在想梦中的红眼睛猫魅是不是就是红狐狸,后来又想起我妈说他是异色瞳孔,那就不是,况且有时候我见到的人身上还有蓝色的晶块,也许那些根本就是一位计划的继任者,也可能甚至不是什么人类。
又扯远了…开头的话,我娘第一次出海,是为了她的毕业实习,红狐狸和她是同一班船,只不过一个人要去摩杜纳一个人是去太阳海岸。夏天嘛,天很蓝但没有什么风,离开了海港空气就会闷热不堪,海水不会起到降温的作用,反而会把周围的空气变得像蒸炉一样。这时候像这些全副武装穿着正装的毕业生就要靠一种降温用的小装置来维持自己的体面。很不幸的是,那天母亲起晚了,急匆匆收拾好行李把它们送去托运接着准时参加毕业典礼已经花费了她所有精力,等她坐上船闭上眼睛一觉睡醒,船已经离了岸。
她是被热醒的,一摸甚至能摸到细小的盐粒,接着中暑,体内缺盐,加倍的头晕和迟到的晕船击倒了她。母亲的形容是,她当时浑身颤抖,皮肤起了热疙瘩,想吐却站不起来,甚至已经没有力气捂住嘴瘫倒在座位上,只是不断地无力挣扎。迷糊间她听到坐在她一旁的人喊她,抓着她起来拖着她去甲板旁边吹风,给她顺气,让她往海里吐还能吐的东西。
其实只是一些胃液罢了。等到她恢复了一些力气,自己手抓着被太阳烤的温温的木头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早上没吃东西吗?”
“没有,我起晚了。”母亲说。
然后那个人陪她聊了一些没什么营养的话题,从今天的天气真不错一路说到这艘船其实开得挺稳的你是不是第一次坐船。期间她吃了对方递过来的果脯和饼干,喝了药水,缓解了眼冒金星的症状,之后就觉得自己的衣服已经湿透,又被风吹得半干,冷飕飕地贴在身上,又感觉砂痒,盐晶颗粒磨着她的皮肤。这衣服已经不能穿了。照一般的恋爱喜剧发展,那个人应当给她自己的外套,然后以此保持联系。不过可惜的是陪我妈这样一折腾,他的衣服也差不大多,只好借了同条船上熟悉同学的衣服。
不过她确实对那个人颇有好感,等他们坐回船舱又聊了一会儿。摩杜纳到了,那个人下船,我母亲站在甲板上送他,看他走进人群,有个鲁加来送他。他们俩还没有交换过姓名,此时她却有种冲动叫住他,他还缺她的道谢,也许,也许他们会有更深的联系。于是她把身体仰起来,用尽她的声音朝他的方面喊:
“一个月之后我的雇主会带我去摩杜纳——到时候我来请你吃饭——”也许这一个月里她得找个能带她来的雇主了。
那个人自然便是红狐狸,一只年轻漂亮的大尾巴猫,一位逐日之民的提亚,我母亲永远年轻的爱人。这段相遇足够刻骨铭心,也值得她记住多年。我在许多地方听过这个相遇,大多是人们问起妈妈为什么从魔力结晶化的研究转去亚拉戈方面,熟知这段故事的人就会急忙脱口而出,迫不及待地告诉对方,然后大家一起感叹懵懂的爱情。我就和母亲一起如他们所愿露出哀伤的笑。
而这个如今人人皆知的爱情故事同样有个戛然而止的结局。等到一个月后的日子到来,母亲精心打扮了一下,去他们委员会所在的营地,委婉地询问他的去处。
“你来晚了,”他们是这么说,或许是想调节一下这种僵硬的气氛,回答我母亲的人努力扯出一抹笑来,“你的小男友在那儿呢。”
我母亲看到水晶塔,便知道此事已晚,她必定失约,而她也拒绝从别人口中得知红狐狸的名字,她想亲口与他交换姓名。至于红狐狸这个外号是我母亲的同事起的,这和东方狐狸魅书生的情况太过相似,书生念念不忘,狐狸早就回归山野,不记得她了。对红狐狸而言,母亲只是个过路人,他是个好人,帮助需要帮助的人,无可厚非。也许原本他们会有接下来的故事,红狐狸会娶妻生子,他们会成为爱侣,这是一个伟大的爱情故事。不过现在也是,伟大地刺痛所有知情人的心。
而讲完了现实中的前因后果,我们来讨论一下那些梦中的可能性吧。我经常做些醒来能被记住的梦,醒来之后身体和精神大多疲惫不堪,睡了等于白睡,一觉醒来把梦记下就接着闭上眼睛再暴睡半天。我母亲说这也许是护月之民的能力,她的妈妈也经常会做一些清醒梦。月亮常常与超越时间的梦联系在一起,月亮也是一颗星星,她是尼美雅女神的女儿,也有控制命运的能力。我没有那种操控命运的力量,否则一定能创造出奇迹让他俩相见好看点热闹。可惜我只是看着纺线在我面前如瀑布扑在我的脸上,命运穿过我,而我观看它,仅此而已。
我见过我的母亲的墓碑,她的灵魂还在一旁痴痴地等他,这是一重梦境。我梦见一个红色头发的逐日猫魅前来,但他不是红狐狸,他是个红色眼睛的猫魅,我从没见过这种眼睛存在于人身上,像个兔子。他放下一束尼美雅百合就走了。我想叫我的母亲,她只是看着水晶塔无尽地等着,等待红狐狸从塔里出来。我却知道水晶塔已经启动,他不会来了,漫长的时间人类记不住约定,人与蛮族的约定,人与星球的约定,与自然的约定,人从不记住。人与人也是如此。人类在漫长地等待着希望,人希望救世,渴望重新回到那个正常的世界,红狐狸一醒来就会被团团围住,他是救世计划的主角,而我母亲只是人口中的痴情儿,一段过去的逸闻。我对我母亲说,他不会来了。母亲没有回答我,她看向水晶塔,那里发出耀眼的光,她抱着那束花,想把花送给红狐狸。然后塔消失,她也消失,只留那束花落在地上。
我也见过异世界的水晶塔,永远明亮的天空,把自己裹在长袍下看不到真容的统治者,像无限城那石像的食罪灵,人,一样是灾难下的人。我还是没能见到红狐狸,我只看到城主在一间密室里看书,那是我们世界的历史,甚至有作者署名是我的书。我想问他一些问题,比如红狐狸在哪?比如你为什么要给我母亲送花?你又是谁?不过他听不到,他也没回答我。我只是看着那座叫水晶都的城市一天天被建立起来,蓝色的水晶一点点覆盖他的身体。最后英雄被召唤,我们的计划成功了。世界是正常的世界,太好了。
我见过原初世界,蓝色的天空,湿润肥沃的土壤。我第一次见这样的世界,这就是正常的世界。我站在石板上,看石之家进进出出,没有我的母亲,没有红狐狸,仿佛他们被这世界遗忘,也许他们在这世界本是微不足道的。这大概是件好事,至少她一生不会驻足不前,可能他们还未曾相见,我不知道。但是那儿花开的很好,有许多动物我只在书中见过,这很好,非常好,我似乎明白为什么这么多人怀念那个世界。
我见过千万万的水晶塔,红眼睛的猫魅,我孤独的母亲。等待…毫无意义。至少对我母亲而言,她私人的等待毫无意义。然而我的母亲依然在等待,她见过红狐狸之后她的一生就在无尽的等待中度过。而我很确信,即使有这样的奇迹,他们能在同一时空见面,即使双方都是活人,不管有没有未来的可能性,他们也谈不上爱。
红狐狸是我母亲爱情的映射,是她不可得到的回应,她为了活下去给自己划在心头的借口。那已经是执念,而非爱,至少不是人之爱恋。只不过世人将男女之间的感情统称为爱,于是人们说她疯狂地爱着他。我不过是她疯狂的一部分,她爱情的替代品,她幻想中与红狐狸的孩子。可在我眼里她还是个好母亲,我学习她的生存方式,以这种爱作为借口,人称颂这样的爱,他们就会为这样燃烧生命的人让道,我和母亲都收获这份好意。她闻名于世,私下里悄悄和我说,这样的话,至少她的名字一定会被他知道。那时候她的表情就像个狡黠的少女,不错,她的生命确实停留在了那个时间,她的墓碑早就立下,余下只是痴痴地守望着那座静默的塔。
说回母亲和红狐狸,她在我小时候说过一个关于狐狸的故事。后面狐狸回到了山林里,女人带着孩子去找他,她们见到水中的倒影,倒影中映出两只狐狸。我的母亲正是红狐狸,施展幻术的狐狸,她以一生塑造了她梦想中的红狐狸,世人对她的爱深信不疑。
那我便是红狐狸之女,我是她的女儿。她快要等不下去了,那我替她去等,也许将来也有人能替我等下去,当然,最好能结束在我这里。我去见他,带上我母亲的那一份,去和他握手,和他交换姓名。
(墨迹不同,疑似后来补上)今日母亲下葬,我也递交了前往加隆德的行动申请,想来是会通过的。她没能等到,希望我能把她葬在银泪湖遗迹旁边,我答应了她。现在我也坐上高高的船,如我母亲当年第一次出海,只不过她毫无准备,而我准备充足。
所以我没能遇到红狐狸。